第35章 不移之策
- 南宋儒圣
- 璇微子
- 4174字
- 2023-10-21 23:59:20
這五個大字一出,本來寂靜的考場之中,頓時有些聲音出現。
通判只是眉頭一皺,眼神一掃,些許的嘈雜聲便瞬間消失。
只剩下一群士子,瞪大了圓眼睛,呆傻的看著身前的白紙。
這道題目出的太難,他們竟連磨墨的心思都無了。
這就好比是你鉆研了幾年的加減乘除,到考試時突然出了道導數題一般。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啊。
出題人實在該死!
茫然無措的考生們,皆是抓耳撓腮,急的頭發都快要掉光了,臉皮都要撓破了。
可考試這種東西,永遠不會欺騙你,不會就是不會,那是真的不會。
場中考生們心態炸裂,幾欲痛哭之際,林登卻停止了微愣,抬眼朝主考的漳州通判望去。
兩人視線頓時交會,在空中碰撞出火花來。
看著對方臉上那藏不住的嘲諷神色,林登已猜到了其心思。
這新來的漳州通判,可不只是與朱熹不和那么簡單啊,看來他是想以此阻了我的道途。
林登也是回了個冷笑給他。
看著面色陰郁的林登,突然冷笑,漳州通判心中咯噔一聲,頓時感覺不妙。
不會吧?
這么莫名其妙的題目他也能有思路?
不開玩笑的說,就這個題目,是他來漳州之前,特意請教了好幾位大儒,才想出來的題目,就連他本人上了考場,也是兩眼抓瞎。
他竟真有思路?
心中焦亂如麻,臉生怒意,這位通判大人再也站不住了,竟從位置上離開,在場中巡視了起來。
咚咚的官靴踏在地上,本就倒霉透頂,心態炸裂的眾考生們已無心看題,皆目送著通判的身影,朝林登處看去。
其余幾位考官,皆是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主考大人要做什么。
按理說,場中眾人如此東張西望,他們需要加以訓誡,可當下主考不發話,在場內巡視,他們也不好擅作主張。
領導若是不給眼神暗示,他們是真不敢隨意處置,就算此舉是依法行事,那他們也不敢。
待到主考走到林登身前,潔白的紙張上,終于落下了筆跡。
筆走龍蛇,迅如閃電,寫下一個個藏勢如劍的文字。
“夫也已矣者,不移也,唯上智與下智得之,故而不移?!?
此話一出,主考的通判,便驚住了,這也已矣者,竟然還能這么解題的?
考上進士的人,論語自然都是背的滾瓜爛熟的,這也已矣只是三個沒有具體含義的助詞罷了。
只是表示一個語氣。
沒想到此子竟然抓住其中的感情色彩來破題,歸為兩類,那確實是在兩種場景下說出來的。
一種人是孔夫子覺得此人太過于牛逼,他已經無話可說了;一種是這人太過于愚蠢,他也無話可說了。
這一解真是妙??!竟然把這一問,與上智與下智的典故聯系起來,此子確實有些東西!
通判深深的皺起了眉頭,暗道不愧是朱熹教出來的學生,竟然恐怖如斯。
林登筆鋒未鈍,其勢未停,腦中卻是早已經回想起了前世的記憶。
雖然上智與下智不移,但這只是在同一個時空下如此,但歷史是有所演進的!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天下大同!
六億神州皆堯舜,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夢想。
中國人重視教育,歌頌賢人,從孔夫子時期便是如此。
但是又有幾個朝代能做到有教無類呢?
他繼續寫道。
“蓋上智自誠而明,天性無缺,至德而無可化成也。下智固執己見,過而不改,亦無可化也。道貴而變易,人貴而能改,若顏淵之圣,不遷怒,不貳過而已矣。故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主考不知林登的思緒變遷,只留意紙上,見此一段,又忍不住唏噓,若不是考場,只怕他要擊節贊賞起來。
這段是對上智與下智的解釋了,既能從中庸一書中找出定義來,又能聯系到論語中的原文,可謂是妙極。
最重要的是,此文一句,“道貴而變易,人貴而能改”直接為下文的“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蓄了勢。
文章寫到此處,下文他當寫點啥出來呢?
通判還未曾多想,林登便又在紙上寫出了一段話來。
正所謂,
“且夫人乘天地之正,而各得性命,有好學者,亦有不好學者,有明者,亦有不明者,性之相近,習之相遠,何以生相一,德相悖也?法教之不同也?!?
通判點點頭,這段從小見大,由人之修身,延伸到了國家大本,道德法教。
法教之不同,莫非是要講一講這圣君和昏君的區別?
誰料林登卻大筆一揮,直寫到了華夷之辨上。
“是以華夏之教,庶之,富之,教之,衣食足則知榮辱,倉廩足而知禮節。然則四夷,皆殘暴虐民,征伐不息也。華夷之間,語言不通,嗜欲不同,此皆法教之別也?!?
通判此時又皺起了眉頭,此一節,還真是未曾想到。
對于這大宋而言,最大的問題便是這華夷之辨的問題上。
對漢唐而言,天下只有一個王朝,唯獨北宋,北面留了燕云十六州一塊漢土。
遼國便憑借此塊土地,樹立制度,與北宋隱有分庭抗禮之勢,兩國之間,誰能代表華夏,誰是中國,總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頭。
若是北宋時,占據了九州大部分領土,這還好說一點。
在正統性競爭上,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便是如同王座一樣的加持。
誰掌握了這塊古稱“中國”的中原地區,誰就自然更加名正言順的自稱中國。
可當下金人崛起于遼北,其勢兇猛無比,遼朝西遷,宋朝南遷,中原淪陷,北土無存,南宋初年時,高宗皇帝為了華夏延續,忍氣吞聲,臥薪嘗膽,竟在國書中自稱“臣構言”。
這于國朝而言,實在是一段屈辱而悲痛的隱秘也。
生活于這片時空中,從小聽說著金人的故事,通判也是心情沉重起來。
看著林登上面寫的,此皆法教之別,收了這段話,想他接下來又該怎么寫。
只見林登接下來,直以歷史為例,講述了北魏漢化,今為漢人的典故,沙陀內附,后為五代的過往。
“夷入華則華之,華入夷則夷之,昔孝文帝之光宅中土,鮮卑之夷,皆為華夏衣冠;李唐之內遷沙陀,五代之君,今日稱賢矣。元稹雖鮮卑之種,今稱洛陽才子;匈奴本夏之苗裔,今欲渴飲其血?!?
看完這段話,通判竟然忍不住嘆息了出聲來,場中眾人皆能看到他的動靜。
之前眾位學子便已經看了他半天,其他幾位考官,也都是面色古怪的看著這位著了迷的主考通判。
心道,現在正是考試途中,這題目出的如此之難,場中眾位學子已經隱約有了棄考之勢。
不少人都已經在擺爛了,只有少數幾個人,還硬著頭皮作答。
也不知道他們是真有文化,能解的通此題,還是亂抄從市面上買來的“考前沖刺題”。
看著那位臉上寫滿了迂腐的老儒,他們只覺得應該是后者。
可這位主考通判身前的,那可就看不透了。
按理說這位師從于大儒朱熹,肚子里說他沒有幾分墨水,誰說出來都不信,可他難道真的如此逆天?
連這三連也已矣的題目都能夠給作答出來?
他們頓時也很想上前開開眼界,看看這位通判身前的,朱子高徒,能夠寫出些什么妙筆文章來。
一位看上去有些沒眼力的考官,往前面挪了幾步,眼見就要動了身形,忙被身后的那位拉住,在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這才恍然大悟,現在場中正在考試,主考已經有所失態,可人家畢竟是主考,自己又豈能與之相比,這個時候,自己若真的湊來上去,那又成何體統!
那豈不是找死嗎?
可這真要是不上去看兩眼,心里又實在是憋得慌。
無奈之下,他也只好挪開視線,轉移注意力來,這一看場內郁悶不已的眾考生,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嘿嘿,這里不是還有很多比我還慘的嗎?
說起來我好歹也是上岸了。
現在考場中為難的,可不是本官。
這群學子們碰到了這個離譜的題目,還真是運氣不足,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又要再等三年了!
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本次機會后,便只能抱憾終生了。
自古都說,五十老明經,三十少進士。
白居易二十七歲考中進士,尤且自稱“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得意洋洋之態,今日尚存,又何況是場中的諸位呢?
有不少人已經是白發蒼蒼,比他的年紀都大了。
這群人為此蹉跎歲月,浪費了一生,此時又遇到這位一個題目,那真豈止是一個慘字可以言明的。
想及此處,這位考官也是于心不忍,只是郁氣也無法做的張揚,亂了考場規矩,只得在心中默默的為他們祝福。
正待他祝福之際,一道血光突然噴濺到考場之中,灑滿了前座的考桌,隨后撲通一聲,一個身影倒地不起。
聽此聲響,林登也心生警惕,止筆望去。
只見是一名白發考生,已經抓耳撓腮了半天,臉上尤且帶了幾分血跡,似乎是經不得這番折磨,直接氣的吐血三升,暈倒了過去。
這才直直砸到地上,腦袋捶響了地面,清脆透亮。
主考通判這時才從沉迷中驚醒,其余不少考生也都是受到了驚訝。
另外幾名考官,連同考場內維持秩序的衙役,皆是驚慌了起來,已顧不得在位置上閑坐,都急忙向這里跑來。
見有人已經趕去,慢了一步,來不及往前趕的,則厲喝了欲要吵鬧的眾考生,鎮住場面。
自古無用是書生,有人維持秩序,場面便也未曾失控。
考試依然在亂中有序的進行著,只是此時,真有心思的答題寫下文章的人,真是不多了。
其中一人,自然有林登。
他此時已經看足了熱鬧,見不是有什么危險降臨,刺客襲考場,忙理了理思路,準備寫下最后幾段話。
他無視了又一個走到身前,假裝維持秩序,實則看他文章的考官。
只沉浸在前世的思緒之中,那些在虛擬游戲中,直接體驗到的各種知識,才是他答題的依據。
那些虛擬游戲,皆是被設定而成的教育場景。
他在天玄一這個模塊中,便體驗到了和孔孟之徒論道的場景。
里面有寫實的模式,也有萌化的模式,在寫實的模式,他為孔子駕車,周行列國,在陳蔡之地體會到了饑餓的感覺。
當時眾弟子都已經餓的受不了,連子路都很不能理解,夫子你不是飽學多識的大圣人嗎?
既然是圣人,為何我們周行列國,仍然不受待見?既然你是圣人,為何連你都這么悲慘,天不福佑,善無善報呢?
因為這游戲足夠真實,林登也感受到了饑餓,勞累,對孔子也有所埋怨,只覺得這個老頭無能透了。
跟著他去學習,實在是蠢不可及。
但孔子的一段話,為他解釋了疑惑。
人生為何要求學呢?
善惡一定要有報應嗎?
孔子說未必如此,比干伯夷叔齊,伍子胥等人,都沒有好下場,可見善惡未必有報應。
自古不遇時者眾多,不是他孔子一個倒霉蛋。
但人,終究不是為了這些而去學習的。
芝蘭生于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香,君子修道立命,不會因為貧困而變節!
他此時終于明白了孔子之前的堅持,當那群隱士問孔子為何要如此時,孔子只說了句,天下若有道,丘就不參與變革之事了。
正是因為天下無道,這群人,才如飛蛾撲火一般,舍身其中,比干又何嘗不知自己的結局?。?
林登回想起歷史的變遷,自己前世的盛世,那可是一個比現在好得多時代。
那個時代又是怎么來的?不正是如此多飛蛾撲火之人嗎?
于清末時,留學西洋,卻又毅然回國者。
出身優越,而毅然投身于反抗者。
想到他們,林登繼續寫道。
“故也已矣者,既可賢如泰伯,至德也已矣;亦可愚如衛靈,末如之何也已矣。此二者皆不移也,然差以毫厘,謬以千里?!?
“桀紂隋煬之君,皆稱不移,以為大治,身死國滅也已矣?!?
“蓋此輩者,唯見日月之象明,未見日月之象易,天道周行不改,故而有不移之常,圣王隨時變易,故而有不移之治?!?
“國家唯明此大本,方太平長治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