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問道,
“夫子準備從何處下手。”
朱熹臉上仍無好顏色,捋著胡須說道,
“這漳州下轄四縣,龍溪是一大縣,龍巖,漳浦,長泰三縣歲賦尚不及龍溪的八成。這四縣官吏中只有龍溪縣令翁德廣,龍巖縣尉劉壁熟悉經界事,是精明可用之人。長泰地方狹小,官吏中無可用之輩,漳浦也多昏庸,最為可惡的是縣尉黃汲,此人雖然有才,可卻無德,我正準備按劾此人。”
“以朝堂的效率,走完流程,恐怕事已遲了。”
面對林登的憂慮,朱熹卻是大笑,搖頭說道。
“某豈會不知!正所謂事急從權,這幾人先處置了,再向上報告也不遲。”
“這······”
林登竟有些無語,還能如此作為嗎?
看來對這位大儒來說,程序正義,比不上實體正義啊。
想來也是,朱熹的理學上承二程,而二程遵奉的又是孟子。
對孟學來說,社稷無用,則變置社稷。
若是合法的程序,得到了錯誤的結果,那么又何必遵奉程序呢?
正在他思索之際,朱熹繼續說道。
“某隨后會專門呈扎于陳提刑,道明緣由,若是不能懲戒此輩,深恐官吏便以為州郡無能,不能使喚下官,若他們爭相仿效,無所畏懼,那若是有了輕重緩急之事,便真是愁不過來了。”
林登也贊同說道。
“有夫子的雷霆手段下來,漳州的官場會好上許多,對我們正經界一事,多有幫助,只是如此一來,漳州一地會有不少空缺,卻該如何?夫子亦當早做準備。”
“此事我卻早有準備,屬縣之中,有不能的,讓他的佐官上位,若是又不能的,從他處選取官員,漳州之地人才不足,便從福建一路取,一路不足,便從補闕之官中尋得,總得讓賢能之人,權領縣事,這樣才能做的成事情,若還只憑往日那套陳規,恐什么事情也做不得。”
朱熹說完后,又想了想,說道。
“此只是一個對下的法子,對上也得想出個辦法來,想這朝堂諸公,慣于拖延,不如我直接把這正經界的事情,告之于民,那便任由他們拖延去吧。”
林登在心中思量,想此事不錯,對朱熹說道。
“想來得寫出一個曉示民眾得榜單出來,這個榜單還應當多用俗語,以免民間之人,不知意思何在,受了別人得蒙騙。”
朱熹又是一笑,對林登說道。
“扶搖卻是和我想到一處去了,這便是我之前所寫,名為《曉示經界差甲頭榜》,你可過目一閱。”
見朱熹走到了書桌前,尋出一冊子,遞了過來,林登連忙接過,仔細看了一遍,連聲稱好。
“朱子寫的甚好,民眾此番應是易懂了,弟子想來,是否也可寫出一二戲文來,把朱子的大意,口耳相傳于眾。”
此前林登和朱熹已經做過此事,當時便效果頗好。
此時想來自是覺無不可,當即便同意了此事。
等此番商議過后,朱熹便開始了大刀闊斧動作。
一刀刀劈到了這陳舊的漳州官場之上,一時之間,漳州官場震動,不少官吏都被調離了崗位。
陳家此時,卻還在等待消息,卻只見這漳州官場的大動作,遲遲不見遇襲一事的任何消息傳來。
也是如同生吃了螃蟹般難受,卡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被人冷落著。
陳公子又幾次托人前去打探消息,卻都得了一個,太守正在對官場整肅,如今官吏論調不斷,連平常的公務都斷了。
此時正是多事之秋,完全顧不得審理王二,且讓他先在那里住著吧,等朱太守騰出手了,必然會有一番計較。
這幾句話落在陳公子的心間,又傳回到了陳家。
這個漳州的地頭蛇,第一次吃到如此大的虧,陳家老太爺,更是在這大宋活了幾十年,都未曾遇到過這種事。
這叫什么事啊,哪有文臣敢囂張至此的。
該說不愧是理學宗師嗎?
現在陳老太爺的腸子都悔的青了,只想把當初提出這個餿主意的人,打上幾百鞭子才肯罷休,可那人又正好是他最疼愛的小妾,卻是打在身上,疼在他心里,打不得也,罵不得也。
漳州之事,也很快傳回到了臨安城中,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對朱熹的做法也頗多異議,但在留正的主持下,朝堂之內道學黨人甚多,勢力極大,卻是風聲大,雨點小,如同春雨落入臨安城一般。
一夜過后,潮水未漲,風平浪靜也。
在宋代的制度之中,有一制度叫做輪對。
這種制度本起源于唐朝德宗年間,經過后唐的內殿起居,到了北宋年間,徹底發揚光大。
用司馬光的話來說,正是“不惟考時政之得失,亦以觀群臣之能否也。”
能夠參加輪對的,不獨宰相。
文班朝臣、翰林學士、兩制兩省、臺諫官、三館帶職、省府推判官等等,皆有資格。
每次輪對,便會有幾人向皇帝面對面或者遞呈奏章,來陳述對于國事的看法和意見。
這不僅是皇帝們集思廣益,廣開言路的途徑,也是官員們推銷自我,飛黃騰達的捷徑。
也因此,一直很受重視。
此次正輪到了秘書丞黃艾,此君是個忠貞愛國的賢臣,在輪對中向光宗皇帝,再次面請經界,忍不住痛聲疾呼道。
“今日以天下之大,公卿百官之眾,商量一經界,三年而難成,使更有大于此者,將若之何!”
此君一語,一下子點醒了渾渾噩噩,正準備螳螂捕蟬,坐收漁翁之利的光宗皇帝,
是啊,連經界都如此困難,以后還能做成什么事呢?
北伐?還用想嗎?到時候會有多大的阻礙?
趙惇回去后深思良久,黃艾那副急切的面孔,那句“使更有大于此者,將若之何!”狠狠砸在了他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找來關于經界的幾份奏章來,仔細比對后,想在朱熹的那份上留下痕跡,卻在落筆之前,又生生的止住了。
他又想到了朱熹在天下的名望,朱熹這幾十年來,廣收門徒,以道學一黨的聲望,早超過了昔日的二程,幾乎不亞于孔孟了。
如此聲勢,實在令人不得不忌憚,雖然還沒出過這種賢者篡位之事,可在唐朝之前,還沒有女皇帝呢!
念及此處,他又面色冷靜的放下了朱熹的奏章,選出另一份擇中調停之法。
這一看,卻是越看越歡喜,越看越得意,此人真是個妙人啊。
若是如此便能成功,就再好也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