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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廣東撫臺衙門

我在廣州那兩年的特點就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記得事情。在那省城撫臺衙門里的生活不是一定會有過這樣,一定會有過那樣,許多事情都是真記得有過的。我們住在西花廳里,兩面有廂房,我是住在我母親的套房里。每早帶我的老媽子(姓黃,從南京帶去的,不是那奶媽,因為我不知為什么不吃她的奶,不久就打發回去了)背著我出去到花園和二廳上玩一轉,十點回來才和父親母親吃早飯。也沒有小孩同伴玩,也沒有小孩的玩物,所以我常常在老媽子背上大跳大叫,給他頭上的一個假髻殼子起下來丟了,頭發弄散了,氣的老媽子總是要回南京去。我母親就拼命的加工錢。(這當然都是以后他們對我說的,當時我一點不懂。)有時要到大堂后去看打人枷人等等的刑罰,聽他們叫哭那些慘的聲音,我也不怕,但是我總覺得氣的很。(不過審到了撫臺衙門的犯人都是被控犯大罪的人了。)以后給父親知道了,大罵用人老媽子,不準再去了,可是過了幾天我還是鬧著要去看。

母親下午總是到正房和劉家他們打牌。(那時候所謂打牌是打紙牌,不是打麻將,大概是“挖花”,是麻將的前身。)他打到老晚的什么時候回來我就不知道了。

我還記得衙門里應酬真多,常看見人家送一大些東西和酒席來,有烤的整豬等等。有時聽他們說這是全席,那是便席,我也不知是些什么。有的轉送了給人,有的給用人們吃了。送戲的時候我就騎在男用人肩膀上看戲,有好好的看臺我也不要去。常聽客人對我母親說,你們這個少爺是野人。因為我一急就大叫,多少人也不知道我是男的還是女的,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根本穿著就是男孩子的衣裳嘛。

幼年時代的風光,一景一景的閃過去,都連不起來似的,有時候覺得都像別人的事情或是像用文字一寫下來就失掉了原來的滋味了,你要讀得懂我,你簡直非得是我才行!我就這么樣子在廣東省城過了兩年,里頭很少寫得清楚的事情,可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兩年在廣東”的風味。

但是有一件紀念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西花廳院子里有一棵大榕樹,根從樹上頭一根一根的掛下到地上,我老在那上面爬來爬去的玩。后來隔了三十七年(在一九二九年),我和元任到廣州,再去找那撫臺衙門,都已經改成了中山公園了。只有那棵榕樹還在,我還坐在旁邊照了個相。

這樣的兩年混過了。有一天聽見大吹大打放炮和哭鬧的聲音,大家跑來跑去的。我父親兩三天都沒有回房來。(就回來我也不知道。不過平日,父親每天回來了總要找我說幾句話的,所以幾天沒見,我就想大約幾天沒回房了。)他們說劉撫臺忽然死了。我母親除了到那邊每天應酬一下回來外,總是不響的一個人吃水煙,一句話不說。這樣鬧了好久,一天說我們得收拾東西要回南京了。我還是高興的很,我看大家都不高興。有時我父母談什么鬧家務了,兩妾爭產等等的,是說些什么我都莫名其妙。大家也不穿好看的衣物了,每天也不買鮮花戴了。男男女女的每人穿一件白衣,頭上扎一塊白布。全衙門扎起花門,白的、藍的、黃的球來。有一天好容易遇見父親回房子,我說:“爸爸!為什么只扎三色球?為什么沒有紅的綠的?”我父親回我,傻東西,死了人要白的,喜事、壽事才用紅的呢。從此知道一樣新事了。

可是等出棺材時桌子上有大紅繡金幃。我又問父親,你說死人用白的,怎么又用紅、金的了?父親說白是別人表示對死人的悲哀,死人本身不能帶孝的,懂吧?我覺得對我有回答就算對了,其實也不太懂。(我以后從這個也不知鬧了多少笑話。)

這次回南京不是坐的外國商船,是坐的中國兵船,叫海什么我不記得了。在船上,劉家的兩個姨太太每早上要去哭靈的,若是哪一天不哭,劉的兒子就要罵的,說老頭子在日對你們多好,現在死了你們就不哭了。我覺得怪的很,哭么,是要被人打了,或是什么地方疼了,或是氣的沒有法子了才哭呢,哪有一個人好好的自己不要哭,坐在那兒要由別人叫他哭,他就哭了?劉本人自己沒有大太太了,只有兩個姨太太,帶到英國去的也是她們,可是家中有大的兒子,一鬧家務總是叫我父母去調和,給他們兩面公平辦理,所以一直回到南京住在三山街,一有事總是找我父親去調解去。以后兩個姨太太吃了素,還常住在我(出家的)二姑母的庵內。他們的幾位少奶奶也常來,一直到死交情還是不斷。現在劉家沒有人還能記得廣東撫臺衙門和院子里那棵大榕樹了[1]。

注釋

[1]以上是本書一九四七年版里說的話。后來在一九六四年的紐約世界博覽會的中國館里我還碰見了劉芝田的四世孫女,居然還敘起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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