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酋長如何掌權:史前政治經濟學
- (美)蒂莫西·厄爾
- 6823字
- 2023-09-28 11:17:41
夏威夷 考愛島 (公元800—1824年)
夏威夷群島位于北太平洋中部,由七座主要島嶼組成,跨越北緯19度至22度的范圍,正好處于熱帶邊緣。這些島嶼是地殼西進越過熱點形成的火山島,與其他主要島嶼或大陸都有著5000千米以上的距離。
每座島嶼都有一處坡度極大的中心山峰,其環境則是一處具有溫暖氣候、大量降水、壯麗景觀的熱帶天堂。降水通常位于山腰上,植被因此相當茂盛。由于島嶼地形影響,該區域擁有約1500—2000毫米的年均降水量,全年均有降雨,但冬季相對較多(Thomas,1965:34).島嶼較潮濕的向風面和較干旱的背風面之間的植被類型有所差異。島嶼海岸邊的氣溫常年穩定,平均為23—27攝氏度,晝夜溫差也不大。
我主要研究的島嶼是考愛島,夏威夷群島主要島嶼中最西側、最古老的那個 (圖1.7).其最大徑約為40千米,面積約為1400平方千米,中心山峰海拔高達1548米。考愛島被稱作 “花園島嶼”,有著被高度侵蝕的火山坡。從山頂朝島嶼四周流出溪流,下切出許多延伸至海岸的山谷。在山谷和溪岸邊分布著豐厚肥沃的火山灰沉積土。陡峭的地形造成了島嶼上降水的差異。當信風沖擊考愛島的東北側時,空氣上抬降溫并產生降水,使向風側的年均降水量從海岸邊的1300毫米直接增長到山脊的10000毫米,而背風側的年均降水量則只有不到500毫米。基于這一巨大的氣候差異,島嶼上的植被景觀呈現出從茂盛的熱帶雨林到荒漠的變化。在這么一個狹小的區域內,土壤、降水和植被卻變化巨大,這強烈地影響到了該島嶼上的農業生產。

圖1.7 考愛島 (Earle,1978)
在與歐洲接觸之時,夏威夷群島上的社會組織是波利尼西亞諸酋邦,其甚至是世界上已知酋邦中最為復雜的。在酋長與平民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酋長誕生于一些統治宗族之中,他們都來自不同的主要島嶼——考愛島、瓦胡島、茂宜島與夏威夷島。與最高酋長相聯系的世系會被譜系專家們上溯至20個世代,甚至更早之前。作為統治宗族中擁有最高等級的那個人,最高酋長便代表了最高統治權。理論上來說,每個具體酋長與最高酋長的基因距離便決定了其具體職位,如管理某個本地山谷社群的酋長。但在現實里,對于此類位置的爭奪十分激烈,并且高度個人化。大多數酋長不僅與最高酋長在親緣上十分接近 (通常是嫡親堂表關系),同時也常常在繼嗣與征服戰爭中與其共同作戰。
社群中的酋長被稱作阿利伊艾阿胡普阿 (ali'i'ai ahupua'a),即從社群中獲取食物的酋長。地位較低的酋長還可以成為最高酋長的附屬,作為其戰士或隨從,并會攜帶標志其職務的象征物品,如卡希里 (kahili)(驅蟲拍)或痰盂。低等級酋長同時是某個社群(阿胡普阿 [ahupua'a])的管理人 (科諾希基 [konohiki]),安排平民在酋長的土地或其他特殊工程中工作。科諾希基便是本地酋長,負責組織社群的經濟活動。如果某個灌溉系統需要維修,科諾希基便會作為領主的代表組織工作的開展以及安排隨后的宴饗活動。科諾希基同時還需安排勞力來獲取上貢給最高酋長的貢品,并在最高酋長每年到達該社群神社,即代表羅諾神降臨時,交給他。
夏威夷人群中的主要成員還是平民,他們居住在社群之中,以在從酋長處獲取到的耕地耕作、水體中捕撈到的魚、海岸及內地森林中采集到的野生食物為生。由于他們被限制與酋長專屬的記憶專家 (memory specialists)相接觸,他們無法記住自己的譜系。事實上,記下可能展示平民獨特性的譜系本身便是被禁止 (tabu)的(Kamakau,1961:242;Malo,1951:60;Sahlins,1971).酋長和其統治的平民之間的巨大差異在這種親屬關系知識上得到強調。平民的社會認同與社會組織直接源自他們所寄生的社群以及他們為之工作的酋長。

圖1.8 與歐洲首次接觸時的考愛島威美亞灣 (Cook,1784)
大量歷史材料記載下了西方社會向北太平洋擴張稍前、之中、稍后的夏威夷酋邦社會。英國探險家、航海家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船長于1778年在考愛島南岸的威美亞 (Waimea)灣靠岸。他被當地人授予極高的敬意,并被看作是一位高級酋長或神:“我跳上岸的一瞬間,他們 (當地人)(5)便都伏地不起,直到我好言相勸讓他們站起來,他們也仍表現得十分謙遜。他們帶來很多小豬贈予我們,并似乎不求回報”.(Cook,1967:269)(6)
威美亞零散的聚落使庫克船長將夏威夷社會看作是一處本地的復雜酋邦 (圖1.8).許多小型房屋沿著谷地分布,山間則有著為芋頭種植而修建的大型灌溉系統。女性會制作樹皮布 (tapa cloth),男性則在田間耕作。夏威夷人熱衷與歐洲人交易,以食物、羽毛或性服務等換取新奇的產品,尤其是鐵。此后不斷有探險家、商人、傳教士來到此地,并記錄下騷動的夏威夷社會政治與日常生活中的細節,而夏威夷也逐步被納入西方歷史與世界經濟中的一部分 (參見Broughton,1804;Campbell,1967[1822];Dixon,1789;Ellis,1963[1827];Portlock,1789;Turnbull,1813;Vancouver,1789;Whitman,1813—1815).與此同時,我們的視角也不是單一的。夏威夷酋長們從小便要學習本地夏威夷語的讀寫,以記錄下島嶼政治的口傳歷史、他們的個人記憶與分析,以及無比詳細的 “民族—民族志” (Beckwith,1932;I'i,1959;Kamakau,1961,1964,1976;Malo,1951[1898]).卡瑪考 (Kamakau)便曾對考愛島的這一重要歷史時刻有過描述:
當人們看到擁有巨大光束狀桅桿的船時,整個威美亞谷地都響起了興奮的呼喊聲。某人問道:“那些分叉是什么?”有人回答: “那是在海上移動的樹。”又有人說: “是無毛曼納神(Mana)的雙殼體木舟!”某個叫庫歐胡 (KuG'ohu)的卡胡納(kahuna)宣稱道:“那絕對是羅諾神的古神殿,是克歐勒瓦(KeGoGlewa)之塔,圣壇里的祭牲之地。”(1961:92)
庫克船長可能被當作是羅諾神的凡人化身來到威美亞這一歷史敘事中的重要地點 (Sahlins,1985;Valeri,1985),但歐洲艦船和鐵的軍事作用卻在之后成為夏威夷人為達成政治目的而尋求的魔法。
隨后在歐洲人及其軍事技術的幫助下,通過征服而建立的夏威夷君主制是基于歐洲模板而塑造的,并開始試圖構建其法律記錄體系。后者不僅僅記錄下了此時快速、劇烈的社會經濟變遷,同時也出于建立判例的目的而留下了許多傳統夏威夷社會的細節。
記錄夏威夷社會發展的考古材料目前仍不夠豐富。一些初步工作記錄了考古遺址,其中許多都通過歷史文獻而發現。盡管本身為著名南美考古學家,但溫德爾·貝內特 (Wendell Bennett)的博士論文則是對考愛島遺址的記錄 (Bennett,1931).他率先對遺址展開了類型學分析,其中許多都是神社遺址。20世紀50年代期間,以肯尼斯·埃默里 (Kenneth Emory)為代表,夏威夷考古學家通過許多小規模發掘建立了該地區的年代序列,其中也包括在考愛島納帕里 (Napali)海岸所做的工作。對聚落形態和生業經濟的系統性工作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其間在瓦胡島、莫洛凱島(Molokai)和夏威夷島的谷地里展開了詳細的田野調查 (Green,1969,1980;Kirch and Kelly,1975;Rosendahl,1972)。
在這一新興經濟、社會考古學的潮流之下,我的博士論文分析了考愛島北部海岸與歐洲接觸時期的生業與政治經濟 (Earle,1973).我曾參加由馬歇爾·薩林斯 (Sahlins,1971,1992;Linnekin,1987)組織的一次民族歷史項目,旨在分析土地大分配法令 (the Great Mahele)(7),以及群島上永久 (私有)土地產權的出現。山谷 (從前的阿胡普阿)被授予酋長們,小型的生業單元則被授予平民。馬歇爾·薩林斯 (Sahlins,1971,1992;Kirch,1992)一開始便試圖在分析中將文獻記錄與考古材料結合。我在此項目中具體負責審閱考愛島北部哈勒里阿 (Halelea)區的文獻記錄,并在此基礎上組織一項地圖化工程,以記錄該地區灌溉系統在歷史中的技術角色 (Earle,1978)。
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研究通常以大型文化資源管理項目(CRM)的形式開展,以記錄區域內考古遺址信息,并對其中某些遺址展開搶救性發掘。CRM項目參考了既有關于聚落、經濟及社會組織的研究視角,開展了大量工作以確定遺址年代并對社會的長時段進化趨勢做出描述 (Cordy,1981;Hommon,1986;Kirch,1984,1985a;Dye and Komori,1992).我們目前已能簡要勾勒出夏威夷群島自人類定居到與西方社會接觸的長時段歷史發展過程。
夏威夷群島在公元后,或許是公元400年,才第一次迎來人類定居。當時群島的環境與近1400年以后庫克船長所見有著很大差異。島嶼上最初都被茂密的森林覆蓋,桃金娘花 (Ohia)和寇阿相思樹 (Koa)一直延伸至海岸邊,但森林中的物種多樣性卻相當貧乏 (Kirch,1982a).得以在島嶼上繁衍的物種首先要是能夠到達其上的物種,因此與大陸間的距離限制了物種多樣性的發展。越向東往太平洋深處去,動植物種類的數量越少。夏威夷群島及其他波利尼西亞島嶼都處在太平洋中部或東部,幾乎地處世界最偏遠之處,因此該地區對人類有價值的地方物種也較少。除了蝙蝠以外,其他來自大陸的哺乳動物都沒能到達此地。至于鳥類,也只有幾個特定的地方物種能被用作食物來源,如鴨、鵝、朱鷺、秧雞等。除此之外,深海及近岸魚類,以及一些海洋哺乳動物則十分充足,是較好的野生食物來源。
波利尼西亞人群對夏威夷群島的殖民活動則有意無意地改變了當地原初的島嶼環境。波利尼西亞殖民者必定清楚他們即將定居地區環境資源的貧瘠,因此在旅行中攜帶了建立穩固經濟所需的動植物資源。可以想象,大量的深海遠航的獨木舟除了滿載移民之外,還裝載了他們的豬、狗、雞等家養動物,經馴化后的芋頭、甘薯、甘蔗、香蕉等的插枝和塊莖,各種各樣的種子、堅果,椰子、石粟、藥用植物等的插枝,以及有意將其野化的各類纖維植物。波利尼西亞群島的定居者最初高度依賴海洋資源 (Kirch,1984),如哈拉瓦島 (Halawa)和莫洛凱島居民最初便主要從魚類之中獲取蛋白質,但在后續發展中則轉向馴化的豬和狗 (Kirch and Kelly,1975:68-69).在加拉帕戈斯 (Galapagos)群島,因長期缺少大型捕食者的威脅,鵝、秧雞、朱鷺等本地大型鳥類的飛行能力較弱,且不害怕人類獵人。因此,它們非常容易被獵取,并隨著人類的進入而快速滅絕。還有一些物種則因環境變遷而滅絕 (Olson and James,1984).許多波利尼西亞島嶼因此具有了一種 “搬運的環境”(transported environment),即由波利尼西亞人攜帶的許多經濟物種替代了本地有限的自然資源基礎 (Kirch,1982a)。
為了發展農業而清除森林促使環境無可挽回地惡化,造成了植被破壞與土壤流失等后果。基于蝸牛化石指標的古環境重建顯示了火燒造成的森林與雨林退化,這可能是為了獲取耕種用地 (Kirch,1982a;Christensen and Kirch,1986).在較小的卡霍奧拉維(Kaho'olawe)島上,公元1400年后,聚落向內陸的擴張是基于對森林的破壞,而后面這些聚落重新遷回海岸則明顯是土壤的惡化與流失造成的 (Hommon,1986;參見Spriggs,1991).巧妙的是,原本在森林高地中流失的土壤又會于谷地平原處沉積下來,從而創造出新的耕作機會 (Spriggs,1986)。
這些谷地與河口地區的新沉積土隨后便被改造為附帶灌溉系統的芋頭地 (Allen,1991).一片完全人工且相當高產的環境被創造出來,其中包括了為芋頭種植而修建的人工蓄水池和澆灌水道,種植有椰子、香蕉、甘蔗等的水田間堤壩,以及較大的魚塘等等 (參見第二章).就像群島內的大多數景觀一樣,庫克船長在威美亞看到的布滿農田的谷地與長滿青草的山頂是一種文化產物。
島嶼環境的變化伴隨著實際人口和最大適宜人口的長時段增長。我猜想,最初群島可能只迎來了數百人,并隨著后續的移民和人口自然增長,在公元800年左右增長到數千人。人們會首先在最高產的地方定居,然后向干燥的背風海岸和島嶼內部擴展 (Cordy,1974).對農業需求的增加促使人口流動至其他島嶼,而在約公元1200年之后,快速增長的人口需要可持續的農業集約化。然而,夏威夷群島的人口峰值是多少?又是在何時達到了這一峰值?
夏威夷群島的峰值人口無疑也是波利尼西亞所有群島中最高的,但其究竟是多少則引來了激烈的爭論 (Stannard,1989;Nordyke,1989).庫克船長和他的船員最早將整個群島的人口粗略估計為24萬至40萬人。另一根據文獻材料得出的更為慎重且長期被接受的是施密特 (Schmitt,1971)較低的估計,認為應在20萬到25萬人之間。諾迪克 (Nordyke,1989:表1)又將這一范圍的上限提升至31萬人。斯坦納德 (Stannard,1989)則基于潛在生育率及群島中的農業資源估計應有80萬人,這在所有現代觀點中是最多的。關于人口具體數值的問題顯然尚未解決,而若只依賴文獻記錄和人口估算,這或許根本無法解決。我們需要對考古材料展開系統的評估。

圖1.9 夏威夷群島人口增長估計曲線 (Dye and Komori,1992)
對聚落和單個房屋的斷代是解決人口規模問題的基礎。量化人口增長的其中一種方法便是評估某考古序列中放射性碳年代出現的相對頻率。當然,這便假定了既有考古工作沒有過度局限于某個時段或地區 (Rick,1987).戴伊和科莫里 (Dye and Komori,1992)曾使用這一方法對夏威夷群島495個年代標本 (18個來自考愛島)展開了分析,并建立了一條人口增長曲線 (圖1.9).在長時間的緩慢增長 (公元400—1200年)之后,群島的人口開始快速增長,并在約公元1500年達到了約16萬的峰值。此后,直到18世紀末開始的與歐洲接觸,群島人口數量保持著穩定或少量減少。由于放射性碳樣本可代表性的一些潛在問題,這些估計,尤其是后期增長的停滯,并未獲得廣泛的接受 (Kirch,1995).年代樣品可能沒能反映出主要地區后期出現的人口增長,因為獲取樣本的考古發掘基本集中于邊緣位置,而曾居住有大量夏威夷人的地點大都被現代建筑所破壞。理解群島中多樣的人口增長與消退是留給未來考古學家們的一道難題 (Kirch,1990)。
公元1500年以前人口的持續增長大致是可接受的,這一過程伴隨著原有森林的清除與耕地的擴張。但包括第二章將集中討論的人工農業環境建設等環境改造行為在公元1500年左右達到頂峰,并在之后持續開展,而人口增長卻明顯放緩了 (參見Kirch,1990).盡管戴伊和科莫里提出——人口數量下降的證據可能實際上反映的是人口的集中,但亦不存在后續人口快速增長的證據。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最初的人口擴張引發了農業的集約化,但1500年后的環境改造 (包括灌溉系統的快速擴展)卻并不是由人口增長所驅動的。特定地區的人口集中與灌溉系統的強化更像是特殊政治經濟體系變化的結果 (參見第二章)。
在最初的殖民過程中,定居者應具有早期原始的,或原始波利尼西亞體系的等級與領導準則。盡管這些體系本身可操作,并不是強力的權力來源,但它們也為后續從其他權力來源構建權威提供了重要的合法性支持。波利尼西亞的社會結構常被描述為一種錐形的氏族結構,即內婚、二元、等級分化的社會政治組織。等級的劃分基于與核心支系的距離遠近,最高等級的個體一定是長子的長子。因此理論上每個個體都擁有獨特的等級,“與他離核心支系的距離精確地相稱”(Sahlins,1958:141).整個波利尼西亞語系中關于酋長的詞都是類似的 (阿利克 [arike],原始波利尼西亞語;阿利伊 [ali'i],夏威夷語).酋長可能會在許多地方保持他們作為領袖的獨特性,但其中最為基礎而重要的,則是作為出海航行殖民木舟的領袖與組織者。
在我們討論的千年范圍內,夏威夷政治組織的復雜性急劇增加。口傳歷史展現了政治權力的擴張及隨后的政治整合。成功的最高酋長會通過征服與通婚來擴大他們酋邦政治體的規模。依據茂宜島的口傳歷史材料,科爾布 (Kolb,1994)描述了大型酋邦的成功塑造過程。在約公元800年,茂宜島上便布滿了聚落。基于對原始波利尼西亞文化的重建,此時的早期夏威夷人群大概由簡單的酋邦組織所組成,各個酋長分別領導著當地的血緣群體。等到形成期(Formative Period,公元1200—1400年),酋邦的規模擴大,而在穩固期 (Consolidation Period,公元1400—1500年),茂宜島的東西兩側分別形成了唯一的區域性的酋邦。這兩大酋邦相互對抗,并試圖擴展地盤。類似的競爭同樣存在于夏威夷島的西海岸,科迪(Cordy,1981:180-181)依據考古學材料將之描述為此時期不存在聚落的緩沖區。等到最終的統一期 (Unification Period,公元1500—1600年),茂宜酋邦通過成功的征服擴展到了整個島嶼。與此同時,烏米 ('Umi)也征服了整個夏威夷島。通過征服來擴張的長期趨勢一直延續至吞并期 (Annexation Period,公元1650—1820年),其間茂宜酋邦與夏威夷酋邦交戰以試圖建立跨島嶼政治體。在西方船只、槍械及特殊人員的幫助下,夏威夷年輕的最高酋長,卡米哈米哈,在1790年征服了茂宜,這也成為其建立夏威夷國家過程中的首次勝利。
社會分層的出現在考古材料上表現為建立墓葬紀念碑(Tainter,1973)和高級房屋平臺 (Cordy,1981)所需勞力的分化趨勢上。在公元1400年時,房屋都大同小異,但就在此之后,一部分擁有精細平臺和封閉圍墻的房屋被建造了出來。這些令人驚嘆的房屋展現了一個正在興起的酋長群體,他們利用群體的勞力并讓自身與之相分離。在穩固期的茂宜島,宗教紀念碑場所 (海奧[heiau])的建造大幅度增加 (Kolb,1994).對勞力控制的強化能夠被紀念碑的規模所證明,并從中反映出茂宜島東西酋邦形成過程中領導體系的強化與體制化。考古材料與文獻記錄共同表明,夏威夷群島酋邦的規模和制度結構都經歷了長時段且變化巨大的發展。
在與歐洲接觸期間,夏威夷社會已經具有嚴格的社會階級分化。平民是村莊中的農民、漁民及手工業者。他們住在從山地延伸至海洋的各個社群之中,通常會圍繞著某個河流、谷地。男性或在有灌溉系統或純粹旱田的芋頭地里辛勤耕耘,或在海岸邊用網捕魚。女性則采集許多種類的野生食物,并制作樹皮布。平民的血緣譜系很短,大致只能追溯到祖父輩。最基礎的社會單元是家戶,但幾個家戶可以聯合組成圍繞某個灌溉系統的合作組織 (Earle,1978:153).不同代際與群體之間的家庭也可能因收養行為而被聯系起來。特定的個體是 “頭人”,其他平民會定居在頭人的房屋周圍 (Sahlins,1992:208),但這一等級并不正式。與之對應,夏威夷的酋長們是與人群相分離的。酋長們具有曼納 (mana),一種在個體間流動并能展現令人畏懼的神圣本質的力量。平民會俯身跪拜或從船上跳下以在物理姿態上處于他們的酋長/神們之下,如同庫克船長第一次來到考愛島所遇見的那樣。
總結而言,夏威夷群島上記錄了將自然環境改造為由酋長及其統治階級所擁有的文化世界的長時段發展趨勢。這一歷史過程或許正好是文化生態學家們所期盼的:人口的增加導致農業集約化與環境惡化,以及酋長式經濟管理的不斷發展。然而,這一情況缺失了進化過程中的一些細微之處。人口確實有所增長,刀耕火種的不斷實踐確實顯著地改變了環境,但集約灌溉技術與酋邦社會的分層卻也在高速發展,而不是相對緩慢地迎合人口生業的需要。在灌溉系統的快速建造之后,盡管生產力的極限大大增長,但人口卻并未隨之增長。
第二章將會論證,生業經濟晚期的集約、強化發展并不與人口增長相關聯,而是政治經濟體系強化的結果。后者的動態發展涉及不同酋長勢力相互競爭過程中對于資源操控的精心設計,這同時也將是理解、描述為什么夏威夷酋邦會發展出以灌溉系統為基礎的經濟,并試圖向整個島嶼擴張其政治體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