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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已有研究及尚待解決的問題

就目前所接觸到的材料來看,學界關于商伯、周伯的研究往往是更廣泛的研究主題的一部分,例如在研究封建制度、五等爵制、商周政體、商周官制以及商周政治結構等主題時,附帶論及伯的相關問題,有關伯的專門性的研究實際上并不是太多。下文分商伯與周伯兩個方面對已有的研究成果以及研究中尚存在的薄弱環節等內容做一概述。

(一)關于商伯的研究

學界對商代邦伯的研究,主要是從甲骨卜辭發現之后逐步展開的,據其基本思路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多是從方國的角度來進行研究,重點在于考證卜辭中出現的方國以及方國之間的征伐行為。例如孫詒讓最早在《契文舉例》中即注意到商王朝與方國之間的征伐、叛服等關系,其中對卞伯等商代的邦伯已初步進行了考證,其認識到卜辭中的“卞”“凡”這些名稱都是邦國之名,是十分允當的。85王襄在《簠室殷契征文考釋》中專列“征伐”一章,其中對一些伯國的名稱與性質進行了考證。例如王襄書中釋為“洗”的族邦,后來釋為“沚”,是殷商時期的一個重要邦伯。86王書雖屬草創,但為后來學者對這些方國做進一步的研究奠下了基礎。郭沫若在其《卜辭通纂》中也專辟有“征伐”一類,考證了卜辭中所見的商代與方國之間的征伐之事,其中對兒伯、夷方伯、盂方伯等邦伯都做了一些考證性質的研究。87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卜辭中多用“方”來指稱這些異國族,孫詒讓、郭沫若等學者意識到了文獻所記載的爵制以及封建制等制度存在著復雜的情況,并沒有將這些內容完全置于爵制或封建制的框架下進行敘述,與傳統經學研究相比較,這是比較突出的差異。這一研究方法以及基本的學術傾向,后來為部分學者所遵從,啟發了學者對出土文獻中出現的“伯”的內涵作出新的論述。例如吳其昌認為“白”雖然見于殷代,但作為五等爵稱的“白(伯)”,“不特殷代無之,宗周一代亦絕無之”,卜辭中的“白”與周初大盂鼎銘中的“邦司四白”“夷司王臣十又三白”之“白”語最相近,“蓋其義但指一群之長而已”。88其后也有學者提出類似的看法,認為甲骨文中的“伯”雖是對生者使用的稱號,但都是通用的尊號而非等級性的封爵,而且直到周代金文中,情況仍是如此。89

近年來朱鳳瀚撰文認為卜辭所見非方國之君的“伯”,是當時活動于商王國邊域內外臣屬于商王的一些非商人族群的首領。商人并無稱“伯”的習俗,可能是“伯”所屬的族群自己使用的稱呼,商人沿用并將其擴大為對所有異族首領的泛稱。伯并非商王朝職官,亦非爵制。伯與商人的關系較侯相對為疏遠,其忠誠度亦不如侯。90朱先生關于商伯性質的論斷頗具啟發意義。

第二類則主要是從五等爵、封建制等制度的角度來進行的研究,繼承了傳統的經學研究成果,以后世禮書的相關記載作為切入點,重點在于說明爵制的起源以及商代有無爵制等問題。這類研究一般將“伯”作為一個群體,比較系統的研究始于董作賓。董先生從五等爵制的角度來考察商代卜辭中的“伯”這一稱謂,他詳細考證了卜辭中“白(伯)”的種種用法,認為殷代存在著封建制,“伯”即是其中的一種爵稱。他認為伯有“兼稱國及人者,有但稱國或但稱人者,一如侯,亦稱‘多伯’,亦如多侯之稱‘諸侯’然”,“伯與侯,均為殷代封建之制,似已毫無疑義,其侯與伯,厘然有別,稱伯者不稱侯,稱侯者亦不稱伯”91。董作賓先生在其文章中列舉了卜辭中出現的12個伯。后來的臺灣學者張秉權基本延續了董先生的研究方向,相關的觀點亦基本相同,其分期列舉了商代40個伯稱。92

第三類研究受到了以上兩種研究思路的綜合影響。20世紀40年代,胡厚宣在“殷代封建制度考”中專門論述了商代的“伯”。文中既然使用了“封建”以及“爵制”等名詞,可見其研究商代“伯”的前提與背景仍是五等爵制以及封建制的大的框架。胡先生認為卜辭中的“某伯”“某方伯”等稱謂均說明這些伯國曾接受殷王朝的冊封。對于有的卜辭中所出現的伯與商王朝為敵的情況,胡先生解釋為這些伯國在背叛商王朝后仍保留“伯”的稱謂,是以他認為“伯”屬于商代爵稱之一。

不過胡厚宣的部分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又超脫了爵制與封建制。與董作賓的看法有所不同,胡先生認為商爵無定稱,“侯與白通”,“言白而兼侯,多田與多白猶言婦、子以外之諸侯也”93。實際上禮書中所說的爵制的本質就是其所具有的等級性,無定稱的爵名已經稱不上是爵名了。故胡先生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放棄了封建制與爵制的解釋框架。正是出于這一點,其認為:“王、公、侯、伯、子、男者,皆不過古國君之通稱,非必爵祿,更無所謂等級也。”94就該論點而言,胡厚宣與前舉董作賓、張秉權等學者的看法已然不同。胡先生已經將卜辭中的“伯”視為具有一定獨立性的方國團體,而非處于嚴密的爵制系統中隸屬于商王朝的某一級政治組織。

在20世紀50年代,日本學者島邦男主要是循著胡厚宣的研究途徑對“商代封建制”這一問題做了系統研究。島邦男列舉了商代伯名39個,并逐個加以考證與析論,其部分觀點也基本上延續了胡厚宣的看法而略有變化。他認為諸伯受封有土地,并以地為名,諸伯擁有兵力,平時向商王朝報告方國的動靜,有時負責征伐方國,因此他認為“殷在邊境設諸伯,作為國家藩屏”,“諸伯與諸侯相同,作為國家的藩屏而針對戎狄”95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亦是20世紀50年代的作品,其中有一節內容專門論述卜辭中的邦伯。陳先生一方面繼承了前期董、胡等學者的研究成果,他在胡厚宣所提出的“殷代侯甸為畿服制的起源”的基礎之上,提出卜辭中的“伯”及“方伯”等都是甸服以外的君長、是商的外服諸侯這樣的觀點。對于董作賓所提出的侯與伯之間的差異,他認為這是由于“殷王國與他們的關系和距離之差別而產生的”96。另一方面,陳先生已經開始注意區別卜辭中有關伯稱謂的不同提法,對“伯”“方伯”“邦伯”以及“多伯”等概念均作了具體的分析,并沒有籠統地認為這些團體都是由商王國所封。陳先生認為“方伯”與“邦伯”都是“邦方伯”的省稱,并將“方伯”與“多伯”區別開來,認為“方伯”或“邦伯”位于邦境外,與商王朝關系較遠一層,“多伯”位于邊域上或邦境內,性質與多田相似,與商王朝關系較近一層。97這些觀點都是頗具創新性的提法。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不少學者在與伯相關的問題上繼續探索。楊升南認為伯是爵稱,至于不同爵稱之間的區別,楊先生認為似乎尚不存在高低等級之分,其實質亦是主張“爵無定稱”的觀點。此外,楊先生對商代的伯的種類做了大致的劃分,認為商伯中的一類是由商王“裂土”分封,另一類是由方國首領受封。關于伯與商王朝中央的關系,其認為包括伯在內的諸侯實質即是商王之下的官吏,地位與王室的官吏相同,是商王朝的在外之官。98

除以上三類研究思路與觀點之外,學者在相關研究中涉及商伯時還提出了一些特殊的看法,亦頗具參考價值。例如丁山認為卜辭中出現的包括“伯”在內的封建爵名,都是“氏族的別名,或為氏族的擴大”99,這一觀點提醒我們“伯”與“族”之間的密切關系,需要在研究中將“伯”與“族”統一起來。中國早期國家的發展與氏族或家族問題密切相關,二者并非對立的概念。楊升南、王貴民等認為商代的伯有可能是由“子”發展而成的,可能是商王朝吞并某地并分出子族加以占據,分封為伯國。100另外,關于卜辭中的“方伯”,董作賓在對殷商之伯進行分類時,將“方伯”單獨列出,認為東周文獻中所稱“方伯之名,殷代確已有之”101。李學勤先生則認為殷代卜辭中方伯出現次數并不多,似乎應有特殊含義,其地位可能高于一般君長。102相關意見提示本書在研究中對卜辭中的“方伯”需要進行專題研究。

從以上概括中可以看出,學者關于商伯的研究基本上都涉及了伯與商王朝政權的關系、內外服制以及商代的政治結構等問題。因此有必要對“邦伯與商王政權之間是何關系”這一問題的相關研究成果作一概述。這里我同樣將學界的意見按其大類概括為三類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伯與商人之間屬異族,其間存在著較松散的羈縻關系。例如呂振羽認為《尚書·盤庚》中的“邦伯”為商王朝異族即“百姓”的代理人,商代的這類地方組織,都是由殷人征服而來的異族,殷王朝只對之征取貢納,“他們對殷代奴隸所有者國家,除擔負貢納而外,則視同共主的關系”103,而且邦伯對商王朝時服時叛。宋鎮豪認為在商代內外服制下,商王朝與“四土”方國的政治關系,“常形容為‘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的頗松散的政治羈縻或歸附臣屬關系”104

第二種觀點認為伯是商王朝分封于畿外的外圍防守之官,且負有相應的職責。例如胡厚宣認為封建侯、伯受有土地,或經商王承認其對土地的所有權,侯、伯同時對商王朝負有一定的義務,約略包括防邊、征伐、進貢、納稅、服役等五端。105楊升南同樣認為伯作為商王的外服,即是外臣,“也就是在外之官”,卜辭中王對諸侯使用的“令”“取”等辭令與對王朝官員使用的相同,可以看出“諸侯是商王的臣,其地位和王室的官吏相當”,“諸侯政權對商王室的臣屬關系,在實質上,就是后世中央政權與地方政權的一種初期形態”。106李學勤也曾在相關著作中認為包括邦伯在內的“外服”指商王國內、天邑商外的官吏貴族。107

第三種觀點則認為伯與商王權的關系近于平等,是聯盟的關系。例如林沄根據卜辭中出現的“盂方伯”“人方伯”“羌方伯”等辭例認為,“‘伯’是方國的首領”,商王和聯盟方國在軍事方面存在著“一種地位上的對等性”。108 邦伯就是商王朝的外服,與作為臣僚的內服不同,外服的諸侯并不是王朝的官員,像邦伯這樣的外服諸侯與中央王權之間仍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109

概言之,以上所列學界有關商代邦伯研究的幾種思路以及相應的觀點均有其可取之處。無論是專門討論還是附論所及,其觀點雖互有歧異,但均能從卜辭或傳世文獻等切實可靠的史料出發,論而有據,而且基本涉及了商代邦伯的大部分的問題,為本書繼續研究相關問題奠定了堅實基礎。關于商代邦伯的研究,尚存在的不足主要表現為以下三點:

其一,部分研究深陷經學上所提出的爵制及封建制度的束縛之中,先驗性地將“伯”視作五等爵制中的一種,往往單純地利用后出的禮書中的材料來解釋更早的甲骨卜辭中的材料。這種以后釋前的解釋方式,在邏輯上存在瑕疵,且有時不免有削足適履之憾,其解釋力度自然是十分有限的。

其二,部分研究受多方觀點或不同材料的牽扯,有時不免自亂陣腳,出現前后觀點不協調或矛盾之處。在同一著作中,往往既認為伯為商王所冊封,顯示其為等級性的爵稱,同時又認為伯稱謂并無特殊性,也不具有等級性。其實爵制的基本性質就是等級性,“爵無定稱”即無所謂爵制了。

其三,對商代邦伯的性質以及伯與商王朝政權之間的關系等問題的認識存在著一定的混亂。有的研究僅根據特定的一條或數條史料即判斷伯與商王政權無關,或認為伯時叛時服,或認為其是商王臣僚,并以此一點來審視整個邦伯群體,見其一端而不見整體。相關研究往往亦缺少歷時性的角度,缺乏更廣闊的歷史背景與相應的研究框架。

(二)關于周伯的研究

關于周代的“伯”,近代以來集中進行專題研究的成果尚不多見,與商伯的研究情況相似,多數學者是在討論周代爵制、官制、分封制或國家政體等問題時附帶論及。學者的研究一般都是在五等爵制或者反對五等爵制的框架之下進行的。茲亦從兩方面分述之。

一方面,學者認為“伯”僅是地方勢力團體的一種通稱,并非爵稱,戰國時期的子書及禮書中所描述的五等爵制是不存在的。當下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其主要研究取向乃是依據金文材料駁斥西周時期曾實行過五等爵制,故這里對相關研究作較詳細的概述與辨析。

近代以來的研究中,反對五等爵制的學者,一般都會首援王國維的觀點。110但若細加辨析,王國維雖然最早注意到金文中存在的“伯”稱“王”的現象,但他并沒有以此來反對五等爵制。他在“古諸侯稱王說”一文中講道:

夨王鼎云“夨王作寶尊”,散氏盤云“乃為圖夨王于豆新宮東廷”,而夨伯彝則稱“夨伯”,是夨以伯而稱王者也。……而彔伯、伯二器,皆紀天子錫命以為宗器,則非不臣之國。蓋古時天澤之分未嚴,諸侯在其國,自有稱王之俗。即徐、楚、吳楚111之稱王者,亦沿周初舊習,不得盡以僭竊目之。茍知此,則無怪乎文王受命稱王,而仍服事殷矣。112

細繹其觀點,王國維提出“以伯稱王”的說法,只是為了說明早期邦伯稱“王”不像后世所理解的那樣,并不表示宇內一尊的意思,王在當時只是首領在其國內的一種稱謂。而且王國維強調了邦伯只能在其國內稱王,但其并非不臣之國,而是接受了周天子的賜命。其雖稱“王”,本質上仍是伯,因此只是“以伯”稱王。正是由于“諸侯在其國,自有稱王之俗”,故王國維認為文王在周邦內稱王,但文獻卻記載其仍服事于殷,兩種情況并不沖突,他認為這種現象為“無怪乎”。可見王國維并未以金文“以伯稱王”的現象來反對五等爵制,其論述的前提恰是將“伯”理解為周代政治秩序的一個等級。

根據伯稱王的現象來論證伯非爵稱者當起于郭沫若的相關研究。郭老同樣發現了金文中的伯稱王的現象,但其并沒有像王國維那樣分析這是伯在國內與國外的不同稱謂,而是由此推論,認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并無定稱,金文與《春秋》中對諸侯的稱謂是不同的,像楚伯可稱楚子、邾伯可稱邾公、邿男亦稱邿伯。其中伯、辟本為一音之轉,“伯”是古代君主的一種通稱。113

比較系統地論證伯非爵稱這一觀點的是傅斯年。其對于伯的看法大體可概括為兩點:其一,包括伯在內的五等爵制諸稱謂并不出自同一系統,其中公、伯、子、男皆是一家族之內所稱的名號,初非官爵,亦非班列,侯則是武士的稱號。在傅先生看來,伯與子相對來說關系還比較近一些,邦之長子曰伯,邦之庶子曰子。“殷周之世,在統治者階級中,家即是國,國即是家。家指人之眾,國指土之疆。有人斯有土,實一事耳。”114因此,家族倫理即政治倫理,家族稱謂即政治稱謂。戰國時人則狃于當時的官國之見、家國之分以及君臣之義,將這些家族稱謂整齊為爵制,以為古者班爵整嚴。其二,侯稱主要在王畿外,伯稱則遍布于畿內畿外。其說道:“伯即一宗諸子之首,在彼時制度之下,一家之長,即為一國之長,故一國之長曰伯,不論其在王田、在諸侯也。……至于伯之異于侯者,可由侯之稱不及于畿內,伯之稱遍及于中外觀之。由此可知,伯為泛名,侯為專號,伯為建宗有國者之通稱,侯為封藩守疆者之殊爵也。”115

迤至20世紀50年代,楊樹達認為在金文中伯與王、公、侯、子等稱謂都存在互稱的情況,并以此提出古爵名無定稱說。116再至80年代,趙伯雄亦否認西周時期有五等爵制的存在,其認為伯實際上就是諸侯中的次國,充其量只是諸侯類稱,而非爵稱。117

近年來,學界在批駁五等爵制方面亦有新的著作。李峰關于“伯”的內容部分延續了傅斯年的看法,其在總結金文所記伯在畿內外的分布特點時謂:

陜西王畿地區的世襲貴族宗族之長是從未自稱作侯的;相反,他們根據長幼以伯、仲、叔、季自稱……在長子繼承制度下,長子“伯”最有可能繼承宗族族長的位置,并進入政府服務而受到周王賞賜,因此相對于其他兄弟而言也就會有更多的機會制作青銅器。當然,東方各國的諸侯也可能鑄造以“伯”自稱的銅器,但我認為這主要是在他們即位為君和被正式冊封為侯之前。118

李先生所提出的侯與伯在分布上的區別、伯只是宗族族長稱謂等說法俱是以上所列傅斯年相關論點的重申或延續。李先生進而推論西周國家在王畿與地方侯國之間存在一個二分結構,“東方地方諸侯是根據其在西周國家中的政治地位來定義和表述自己的身份的,而王畿地區的貴族則是按照宗族的自然血統關系來定義和表述自己身份的。前者是一種政治秩序,后者是一種社會秩序”119。這一觀點實際上是將邦伯組織主要作為一種血緣組織來看待的。

韓巍提出了與李峰相類似的看法,其認為“伯”在西周并非爵位,多數情況下只是表示其人在家族內的嫡長子地位,未正式受冊命獲得公、侯等政治稱號的貴族家族長都以“氏名+伯”為稱。另外韓先生還將近年考古發現的一些稱伯的畿外小邦君單列,認為相當于《尚書》等文獻中提到的邦伯,其地位低于真正的諸侯,大多是當地土著。因此韓先生認為“伯”是最為普遍使用的不帶政治意味的貴族男性稱謂,120這與前舉傅斯年“伯為通稱”的說法有一致之處。

朱鳳瀚亦認為國君所稱“某(國名)伯”之“伯”,表示的是其在貴族家族內的宗子地位。這種性質的伯稱,顯然并非表示政治等級地位的爵稱,與侯之間絕無等級系統上的聯系。至于西周時期畿外異姓封國,受到周人文化的影響,其國君未受命為侯者,即以其在家族內作為族長的稱謂為稱,多稱“某(國或氏名)伯”。121另外,劉源亦認為西周的伯非諸侯爵稱,而是顯貴家族之嫡長子或宗子的身份標志,多效力于天子,或與王室貴族有密切關系。王朝邊域地區服從王室統治的方國、部族首領稱邦伯,位居外服諸侯之末。122

邵蓓在近年的研究中提出了若干新觀點,其認為西周外服君長包括諸侯和未受封為諸侯的邦君,其中外服的邦伯包括與周人同姓或異姓兩類,與公、侯、子、男等并立于西周外服。外服的伯與侯都是周室封建或認定的地方君長和新建公室的大宗。伯的主要職事包括朝見周王、參與王室大和會。在朝覲和會時,“伯”與其他種類的君長之間存在著特定的禮儀等級,這種禮儀等級由史家記錄下來,從而成為戰國學者構建五等爵制的重要依據。123

以上諸位先生大多認為伯是宗族稱謂而非政治性的稱謂,其看法基本上是在傅斯年之舊觀點的基礎之上進行更嚴密的解釋與論證,這也是近年來關于周代爵制研究的一個主要發展趨勢。相關研究突破了五等爵制的束縛,對伯的性質及其稱謂方式進行了深入探討,其關于伯為大宗宗子稱謂的觀點似乎可作為一條線索用來貫穿所有稱伯的史料,頗為發人深省。此外,邵蓓的相關論述在“伯具有宗族稱謂性質”這一基礎上試圖進一步確認伯稱謂的政治屬性,對周伯性質的認識又深入一步,代表了最新的研究動態。關于西周時期的邦伯這一主題所進行的研究,尚有一些疑點需要進一步澄清:

其一,實際上無論畿內還是畿外,西周政治秩序與社會倫理秩序都是高度相合的,貴族家族既是邦國的核心,亦是周王朝統治的中堅力量,無法將兩者強行剝離。因此“伯”是否絕非政治性的稱謂尚可再加研究。

其二,“伯”在商代就已存在,并不用于宗族排行,而是用來稱呼族邦首領。周人則開始以“伯”來稱呼嫡長子或宗子,從時間序列上看,顯然存在由政治稱謂向家族稱謂擴大的可能性,而非相反。因此,“伯為家族嫡長子、為大宗宗子”的觀點并非確鑿無疑。

其三,商代以來一直存在的眾多邦伯不可能都變成周王畿內的伯,西周畿外尚存在眾多的異族邦伯,其國君或族長稱“伯”是長期以來就存在的傳統,并非受周人之影響才產生的。

其四,并不存在真正有力的證據證明,所謂“真正”的諸侯與地方上的邦伯,二者與周王之間所行的禮儀存在著重大的區別。恰恰相反,不少銅器銘文反映二者與周王之間所行的禮儀是相似的,不存在兩套禮制系統。這在說明“侯”與“伯”二者屬于同類性質的政治組織方面,是一個積極證據。

其五,部分研究將與王室關系較近的邦伯與地處偏遠邊域的邦伯相區別,亦缺乏十分強有力的證據。二者在稱伯的原理上應是相同的。

另一方面的研究在贊同五等爵制的前提下,一般認為伯是一級爵稱,是政治地位的一個等級,屬于“五等爵”中的一種。該方面比較專門且系統的研究成果包括束世澂“爵名釋例——西周封建制探索之一”124,王世民“西周春秋金文中的諸侯爵稱”125“西周春秋金文所見諸侯爵稱的再檢討”126,陳恩林“先秦兩漢文獻中所見周代諸侯五等爵”127,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128,劉芮方《周代爵制研究》129等。該方面研究的主要成績在于:其一,將伯視為一級政治單位而非只是家族宗子,認為伯稱謂具有政治屬性。其二,較清晰地揭示了周王之下的諸侯或邦伯由于其與周天子之間關系的遠近以及自身實力的大小而享有不同的政治地位,諸如天子三公稱公,大國稱侯,小國稱伯、子、男等,其關于邦伯實力與地位的認識與實際情況大體上是相符的。

另一方面的研究中尚待解決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兩點:

其一,相關研究主要依據傳世文獻如《國語》《左傳》《孟子》《周禮》等來立論,這些文獻成書均較晚,而且在研究中學者難以將金文材料與傳世文獻很好地結合起來作通盤的闡釋。

其二,對金文中出現的為數眾多的伯的根本性質分析不夠,無法用一個簡明的線索將不同的伯稱謂貫穿起來,亦無法將伯的政治屬性與社會屬性統一起來。

目前來看,雖然從贊同五等爵制的角度進行相關研究尚存在一些問題,而且不少觀點是自秦漢經學一脈相傳下來的,似乎顯得頗為老套、不合時宜,但這種研究取向還是存在其學術價值的:

其一,上文我們已經講到古代中國自龍山時代后期就已經明顯地出現了政治組織,一般被形容為“萬邦林立”。因此,伯或邦伯這類概念絕不僅僅只是家族內的稱呼,而應當具有一定的政治內涵。

其二,從政治組織的原理上講,早期政治組織特別是像周代這樣已經建立貴族等級制的社會,無論是出于社會習俗,還是出于統治的需要,像王、公、侯、伯等各種首領的稱謂,雖然來源不同,屬性有差異,但在實際歷史發展中,很大可能會經歷若干次整飭的過程,排出大小等級與尊卑地位。這種整飭或系人為的整理,或經世俗的默認,都是有可能的。

其三,從西周銅器銘文的記載來看,公的地位最為尊崇(用“公”表尊稱的用法不算在內),一般都是擔任周王的輔政大臣。侯與周王的關系也比較密切,需要受周王的冊封,且雖然部分侯為異族異姓,但多數仍是周人子弟受冊封所立,擔任防守要務。伯則更為普遍地存在,且多為各地的土著族群,有的與周王關系密切,有的則關系較疏遠。如果按其與周王之間關系的遠近來看,大體上說,公、侯、伯之間在政治地位上存在著等級,并且比較清晰。

綜合來看,以上兩種研究取向,一者反對五等爵制,一者贊同五等爵制;關于伯的性質,一者認為其是表示宗族血緣的稱謂,一者認為其是表示政治地位的稱謂。表面上看似乎水火不容,實際上換個角度來看,兩類研究均采用了大量堅實的史料以作論述,似乎能夠說明伯的這兩類屬性很可能是同時存在的,其間并不沖突。只是伯的兩種屬性其間的關系以及孰先孰后等尚需作進一步的厘清。

除以上兩類研究外,部分學者試圖對周代銘文及文獻中“伯”的義項加以概括。例如盛冬鈴認為西周的伯用作爵稱,同時又可表示行第。其分析“某伯”中的“某”可能有日名、謚號、國名、氏名等不同,日名、謚號或氏名后加伯,都不是爵稱,可能只是表示尊稱。130陳絜亦總結出“伯”的五種用法:封君諸侯的爵稱,卿大夫之尊稱,侯伯,行第名以及宗子稱伯。131對“伯”進行分類研究的工作可以使得“伯”的使用情況一目了然,其問題在于:“伯”的諸種義項之間是否存在重合,是否存在某一根本義項可以將之貫通起來?由商代的材料來看,卜辭中尚沒有出現伯、仲、叔、季的排行,可見伯在彼時并不用于家族排行,而首先是用作政治首領的稱謂。周代以“伯”作排行稱謂,很有可能是由于此時作為族邦首領的“伯”往往同時也是嫡長子的緣故。有學者提出:“周代又是實行嫡長制,‘某伯’一稱當然往往可兼有諸侯之伯與行輩之伯的兩重意義。”132其說法頗值得重視。

另外,“方伯”“侯伯”等稱謂也是相關研究中經常涉及的一個問題,且與伯的研究主題有所關涉,故亦撮要作一概述。呂思勉認為伯為諸侯之長,受命于王,監察一方,其設置可上溯至堯舜時期。西周時聲教所及擴大,于是有周、召分陜之制,又產生了左右二伯,是為王朝的輔政卿士。春秋時期五霸迭興,霸主亦即方伯、州長,只是其會盟征伐的范圍較原來的方伯有所擴大。133

顧頡剛認為“侯伯”為侯國之領袖,猶《尚書·康誥》的“孟侯”,其本爵是侯,“伯”只是指其在侯中班列最靠前,侯伯到春秋時期發展為霸。134童書業亦有類似看法,認為春秋霸者即“侯伯”,受周王策命為諸侯之長。其制度萌芽于西周,其時齊、魯、衛等國為“方伯”,為一方之伯。135陳恩林亦認為“侯伯”就是諸侯之長,又稱元侯、方伯,其地位與公爵相埒,周初的齊、魯、衛、晉、燕諸國都是方伯,守衛周的邊疆,享有征伐大權。136

近年來,王健亦有多篇相關論文,認為西周存在方伯之制,方伯分兩種,一種是周初分封的諸侯,另一種是異姓勢力如楚、徐等,方伯制度來源于殷代。137邵蓓則認為西周時期存在方伯與王官伯,方伯由力量強大的地方諸侯擔任,主要是姬姓王親或異姓姻親,奉王命討伐反叛或蠻夷等。王官伯則由身為王官之長的上公出任,統領方伯諸侯。138其所說的王官伯類似于上述呂思勉所講到的“左右二伯”。

學者的研究基本上揭示了周代侯伯或方伯之制的主要內容。從周初文獻中的“孟侯”“元侯”等稱謂來看,西周存在方伯之制應是確定的,所謂“侯伯”指一方諸侯之長,也是春秋時期霸主的前身。相關研究可進一步深入探討的主要在于概念使用的問題。相關研究成果一般均認為在周王與地方諸侯之間,尚存在一級權力機構或監察者,今天的研究者應該采用何種概念表述這一級組織?學者或采用戰國時期成書的禮書中的稱謂,諸如“方伯”“左右二伯”“侯伯”等概念來稱述這一權力層級。首先,關于諸如“方伯”“侯伯”等這類概念本身的形成過程比較復雜,尚需厘清。其次,使用這些概念往往會與禮書所述爵制中的公、侯、伯等產生一定程度的混淆。再者,兩周銅器銘文中并未出現“方伯”“侯伯”之類的概念,其在多大程度上屬于歷史實際抑或是戰國學者的概括總結,尚需要更深入的探討。總之,關于“方伯”“侯伯”“左右二伯”等概念的使用,仍是一個值得再研究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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