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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通往世界的盡頭

  • 哈爾濱的冬天
  • 劉軾聿
  • 7804字
  • 2023-09-25 15:30:20

就當時而言,世界上沒有一條鐵路可以與之比肩。

西伯利亞鐵路從波羅的海之濱一路向東,穿越歐亞大陸,直到遠東的另一端——日本海,在這個星球劃出一道激動人心、蔚為壯觀的弧線,世界上再沒有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鐵路旅程,漫長得好像要抵達世界盡頭。

從列寧格勒開出的列車短暫停留莫斯科,就一路向東,讓旅客在足夠漫長和蒼涼的時空里周而復始地體會等待和希望,并在其中摸索出什么非同凡響的意義來。

天色漸暗,高軾珩悠然坐在餐車里。

一個男人,如果不幸有著一個四分五裂的祖國,那他通常會有著一覽無遺的破敗個性和單薄孑立的氣質(zhì),再偽裝也會被人覺察出張皇的神色和草率的思索,是缺乏魅力的。

軾珩卻不是。

他三十歲出頭,坐著沉穩(wěn)如山,但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壓力。他瀟灑地蹺著腿,肩膀處在放松狀態(tài),帶了一點自然隨意的玩世不恭,準確說是富家公子的驕矜。修長光潔的手里是一支德制斯克維納石楠煙斗,“S”形的黑色長柄,赭紅的斗身布滿木質(zhì)紋理,是花了心思才選到的上乘好物。

這人輕輕一口煙吐出來,把自己棱角分明的面龐變得朦朧起來。煙霧稍散,露出了他清爽利落的精致五官,較多數(shù)人更為立體,但不缺少中國人大都有的和善,只是眼神里的堅毅更多些。薄薄的嘴唇線條明晰,不干也不濕。人是瘦削一點,說不清楚是戰(zhàn)士的瘦削,還是藝術家的瘦削。那雙東亞人的黑色眼睛,即便在昏暗的環(huán)境里,也帶著熠熠光芒,像珍貴的黑寶石,深不見底,有著令人心疼又難以言表的憂傷。

這是一節(jié)沙皇時期留下的豪華車廂,豪華得讓人忘記了旅行的存在。因為空間開闊,除去列車固有的蒸汽供暖系統(tǒng),中間還加裝了一個暖爐。

兩年前,美國金融市場天塌地陷似的崩盤,把全世界帶入史無前例的經(jīng)濟蕭條之中,一戰(zhàn)后的好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返。至于另一個大國蘇聯(lián),剛開始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暗淡拮據(jù)的年代,能買得起包廂票的旅客寥寥無幾,更多的人,在豪華車廂前面一眼看不到頭的硬臥車廂里。

這列火車的尾部是豪華車廂,十九號車廂是專門的餐車,二十號到二十二號是旅客車廂,二十三號是供客人消遣的沙龍車廂,二十四號是行李車廂。

軾珩一手握著煙斗,另一只手端著一份《哈爾濱新聞時報》。上面的報道讓人憂心忡忡——“日本僧人上海遇襲,日軍提出嚴正交涉”“國聯(lián)成立調(diào)查團,學良發(fā)表救國宣言”。鉛字下面的猙獰面目,一望便知。他心下一沉。

餐車的就餐時間是固定的,少頃,軾珩這張餐臺就坐過來幾個人,大家互相打著招呼。漫長旅途讓交流變得自然和必需,價格不菲的車票讓陌生人之間也消除了幾分隔閡。

身份,是世上最容易讓人彼此產(chǎn)生認同感的東西。

軾珩對面是一位拄著拐杖的紳士,他穿的絳紫色西裝是一種類似天鵝絨的質(zhì)地,光澤細膩柔和,看款式是意大利貨。斜對著是一個日本人,筆挺身材,一派大和民族的執(zhí)拗和驕傲。日清戰(zhàn)爭以來,他們是愈發(fā)自信了。這人著素色亞麻外套,里面是一件羊絨高領毛衣,藏不住渾身健碩的肌肉。他平素應該很注意運動,不高的身軀爆發(fā)力應該極強。

他為淡淡的一絲清香吸引,是中國獨有的古老香氣。這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女士,戴著金邊雕花眼鏡,在端詳著什么,時不時用手扶一下。她手里拿著一只法國女式包,粉紅色小牛皮,黃銅色紐扣,銀質(zhì)拎手。這位太太手上戴著幾個不同顏色的寶石戒指,造型色彩都可圈可點,細看還帶著歲月的滄桑感。修身的藍色短大衣被侍者取走后,她就穿一件西方宮廷折花襯衫。雖然她的眼睛藏在褶皺的皮膚里,但還是能從中看到高壽之人獨有的、閱盡人間百態(tài)的從容和睿智。老人的親隨站在身后,一位干練粗壯的中國女子,像呵護孩子一樣小心地注視著主人。

挨著車窗剛剛坐下的這一位,似乎有些來頭。他看著四十歲上下,上嘴唇微微上翻,有些天生的傲慢。他臉色慘淡,有一些病態(tài)的蒼白。他穿著深色長褂,藍色夾襖;鼻梁很高,一雙三角眼犀利無比,只是有一點霧蒙蒙的顏色,愈顯得冷漠。他的表情有一絲特別的疏離感,與其說是一種倨傲,不如說是藐視。他的手有點不自覺的輕微抖動,擺弄刀叉的時候就更明顯。他還有些中國富人所特有的氣質(zhì)——驕傲、戒備和深沉。他的隨從站立在餐車入口,衣著風格隨這位先生,不同的是隨從身上有槍——他腰間凸起的部分。身穿這種中式長褂不適合在腰間掛槍,因為緊急情況下要從長褂右側開口處伸到腰間拔出,太費時間。軾珩暗想,他拔槍耗時這么久,還能活到現(xiàn)在,那他的敵人一定不是像自己一樣的人。

“我聽說啊,最近朝鮮軍,足有四千人越境進入了滿洲,這是給關東軍助威啊。國聯(lián)的調(diào)查團正準備去滿洲調(diào)停,看來,人家日本人根本不把國聯(lián)放在眼里啊。我看遠東,蘇聯(lián)和日本還可能像三十年前一樣,在東北開戰(zhàn)。”對面的紳士自我介紹叫陳懷山,他注意到軾珩手中報紙的標題,就聲如洪鐘,滔滔不絕。說完又扭頭對桌上唯一的日本人說:“哦,對不起,山口先生,我無意冒犯。”

軾珩知道蘇聯(lián)也已在東部邊境增兵,遠東的局勢劍拔弩張。不過剛才報上看到的新聞明顯是日軍設計在上海挑釁,他們似乎想在華東有所動作。那樣,在遠東再和蘇聯(lián)人大動干戈的可能性就不大。這種緊張的對峙狀態(tài)可能會持續(xù)下去,日本人還沒那么傻,也沒那個實力腹背兩線作戰(zhàn)。只是一旦淞滬失陷——他沒有再想下去。

“不,不,先生,當然——不會!”山口中文不錯,他毫不在意,語氣輕松,像個見過世面的人,“我們家族在大阪從事酒類貿(mào)易已經(jīng)五十年了,從來不涉足政治,從來不。而我母親的家族是山崎縣的工匠,祖祖輩輩都是,為江上的漁民提供最好質(zhì)量的漁船。我們家的人和政治沒有關系,也沒有興趣。至于我,嘿嘿,只是對旅行充滿熱愛。”說罷他親熱地伸手拍了一下陳懷山的肩膀。

“那就好!那就好啊!”懷山笑笑,語氣有些不甘,說到底是有些憤懣,“只是啊,貴國近期在滿洲,或者說在中國的一些行徑——有些讓人擔心。”說著他輕輕搖搖頭。

“對不起,這我不知道,”山口擺擺手,一副漠不關心、超然世外的神情,“我也沒問,誰知道呢?你知道,明治以來,日本的政治正在走向一種什么主義?我在歐洲聽過的,不過,對不起,我忘了那個詞。”

“波拿巴主義。”優(yōu)雅的女士慢悠悠開口。

“是!對!是波拿巴主義。”山口尊敬地看了一眼老人,臉上露出欽佩的笑。三十歲左右的人,在這老人面前就是個孩子。尤其是一個富家公子,又比同齡人保留了更多單純。

“你們看看,列寧主義,放棄了在國外的一切利益,這才是崇高的!為了無產(chǎn)階級、工人階級,以解放為名,一切都可以舍棄!”陳懷山的語言簡單,但帶著某種煽動語氣。軾珩對這種語氣早習以為常。

“面包來嘍。”長褂男子并沒透露名字,扭頭看侍者端來的琳瑯滿目的面包,輕咳一聲說。

“都是俄羅斯面包,大列巴的切片,太硬了,這些日子受夠了,很難消化。那個是什么?”山口看著面包籃,皺皺眉頭。

“噢,這個是塞克面包,比大列巴在烤箱里面的時間更長,發(fā)酵時間更短。”陳懷山好像在補償剛才的冒犯,關切地回應,“不過,也更硬一些。”

“喏,小伙子,你可以嘗嘗牛角包。”高齡女士拿著叉子輕輕指了一下。

“嗯,這個還不錯,很軟的,您也試試。”山口嘗了一口。

“唉,”女士嘆了口氣,表示遺憾,“我年紀大了,這種松軟的面包看著好消化,實際熱量太高了,加了很多黃油,好像還有起酥油,我不是很喜歡。最重要的是,糖分也有點多,我已經(jīng)過了吃糖的年齡了。”

“不過,太太,”山口想起什么,“我倒覺得歐洲的面包啊,就是那個法棍面包,很不錯,在巴黎時我真是大快朵頤。”

老人柔聲說:“你這個年輕人還真是見多識廣。法棍是小麥粉加蠶豆粉和大豆粉制作的,我在巴黎好多年,每天的早餐都是它。小伙子,我考考你,你知道法棍的由來嗎?”有時候,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贊揚其實是對自己的肯定,而對一個人的測試是在回味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記憶。

“這個嘛,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請您指教!”山口撓撓頭。

“法國大革命以后啊,政府就規(guī)定工人不能再通宵工作了,也不知道這都是什么矯枉過正的政客伎倆。這樣做呢,對于大多數(shù)面包房來說,很多面包的發(fā)酵時間就不夠了。怎么辦呢?很多地方開始做這種法棍面包,因為這種面團發(fā)酵只要三個小時,所以面包師四點鐘上班,就來得及在早餐時段供應面包,慢慢地,就這么流行開了。”

長褂男子此時喝著湯,又拿了一塊切片面包吃了起來,聽到“革命”兩個字,眼神是一種不屑,也有一點警惕。軾珩又用余光瞄了瞄陳懷山,不出意料地看到他有點興奮。

山口打開了話匣子:“我這次歐洲之行,歷時一年多,攀登了很多歐洲的高山,真是收獲不小。尤其是那個中歐的多洛米蒂山,高山上戰(zhàn)壕縱橫,還有很多鐵索以供攀登,聽說都是一戰(zhàn)時候奧地利和意大利軍隊戰(zhàn)斗的遺存,不錯的體驗。”

老人悠然說:“那里現(xiàn)在是奧地利和意大利共管的區(qū)域了,離威尼斯很近,風光優(yōu)美,只是知名度不是那么大。威尼斯的光芒太強烈了,把周邊的美景都壓下去了喲。”

軾珩抬抬頭,桌上所有人都對老人的博學感到驚訝,心里在思量她的身份。可老人似乎渾然不覺,扶扶花鏡,抬起頭瞇著眼睛看侍者端上來的牛排,露出生活優(yōu)越的人獨有的挑剔眼神。

軾珩又不動聲色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站在餐車門口的那位隨從,有點擔憂。他的眼神冷冷的、有一點殺氣,但是缺少內(nèi)涵,屬于鋒利的、見過血的刀子,但不是上等的鋼材,沒有不容置疑的霸氣,輕浮了些。他守著的門,通往車廂前端,是廚房,再往前是望不到頭的硬臥車廂,中間還有列車警察把守,以便隔絕兩個世界。他的眼神過于警惕,這持續(xù)不了多久,反而會讓自己因疲憊而反應遲鈍。

餐車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男一女。

他們注意到軾珩,露出一絲驚訝。兩人對視一眼,然后匆匆坐到了預定好的座位上。

軾珩第一時間也注意到了,但是神色平靜如水,低頭拿起湯匙,慢慢喝著紅菜湯。

這二位之前在蘇聯(lián)內(nèi)務人民委員部的同事出現(xiàn)在這里非比尋常。“格別烏”是目前蘇聯(lián)國內(nèi)最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名字。

因美麗而聞名遐邇的女人叫娜莎,緋聞在盧比揚卡廣場人盡皆知。她比軾珩年輕,職級比他高出三級。而一個辦公室待了三年的佐西莫夫還是一身土氣的灰色西裝,和豪華的車廂完全不搭。軾珩覺得他除了制服以外只有這套衣服。不過,娜莎的長款制服式黑紐扣大衣很漂亮,她踩著嶄新的黑色皮靴,手里挎著一個褐色真皮手袋,顯得典雅又干練,看上去像個在重要領導身邊工作的行政人員,或是剛晉升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外交官。佐西莫夫呢,作為一個護送女士的下屬或者武官,還說得過去。

他們旁邊的餐臺坐著個中國貴婦。這女人進了餐車后,就吸引了包括軾珩在內(nèi)很多男人的目光。她是那種讓別人看不出年紀,只能看到艷麗和性感的女人。鑲滿水晶的緊身長裙是對自己身材非常自信的女人才能穿著的——她的自信確實是罕有的,百里挑一。她長臂外露,潔白泛光,腕子上是名貴的鉆石手鐲。她坐在那里,上身的曲線幾乎讓任何一個男人都想幫她擋起來。

軾珩驀然覺得,世上有一種女人,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享樂之地。

她對面是位年輕的男士,或者說是個大男孩,和軾珩當年出國讀書時候的年紀相仿。他穿著得體的格子西裝,有點青春色彩,還有些紈绔子弟氣質(zhì)。他們偶爾對視說幾句話,母子之情溢于言表,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神有著世上最溫柔、最信任的光芒。

這時唐先諾才匆匆進來找個空位隨便坐下。他和軾珩共享一個包廂,兩人年齡相仿,他自我介紹是哈爾濱《滿洲評論》的記者,也是合伙人。

先諾看了一眼軾珩,舉手示意了一下,軾珩微笑還禮,就低下頭自顧自吃著牛排,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的風景,玻璃上還能看到餐車里面的倒影。

天色漸漸全黑了,玻璃上映出了更清晰的車廂景象。大家酒足飯飽,酩酊暢聊著沒有什么心理負擔的話題,盡量延長晚餐時間,打發(fā)漫長的旅途,也是在享受這亙古荒原上的舒適時光。列車旅行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自身處境不變的假象下,盡覽時空變幻,風云起落。尤其是外面一片苦寒,而車內(nèi)溫暖舒適,這種反差就更讓人享受。

晚餐后,大家寒暄著告別。今晚來來回回就餐的一共二十七個客人。他想起愛好文學的妻子跟自己說過,每一個旅途中的人都有不能言說的秘密。他拿起剛才的報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包廂,回想著佐西莫夫整晚不停盯著那位神仙般的女士,覺得他積習難改,苦笑了一下。

“高先生,感覺剛才的晚餐怎么樣?”先諾已經(jīng)躺在自己鋪位上讀書,看軾珩進來說道。

“唉,列車上,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說呢?”軾珩坐到自己床鋪上。

“嗯,這么說比較客觀。以前沙皇在的時候,條件會更好些。對了,你拿的《哈爾濱新聞時報》?他們的消息比較注重時效性,深度就遠遠不夠了。不過,受眾也不同。”先諾有些清高。

“是吧。”軾珩心里在跟妻子說,時局艱難的時候,每一個付得起大價錢享受的人,都有著秘密使命。他躺下來,又翻起報紙。離開哈爾濱許多年,他對這方故土已經(jīng)有了強烈的陌生感。他要盡量吸收信息,從而讓自己徹底地、快速地融入其中。

軾珩的目光掠過報紙,注意到床鋪上面的行李架,透過木質(zhì)橫梁,可以看到一個大大的德制行李箱,還有他的“彌賽亞”,裝在琴盒中,作為一個從小學習小提琴并且在德國進修音樂多年的人,這是他最為看重的東西,而旁邊是他之前從行李箱里拿出的洗漱包。是列車的晃動,導致這些東西的擺放稍微有些變化?軾珩在腦中搜索對照一個多小時前的影像,印證了自己的直覺——它們移動了,輕微的移動!他有著讓人匪夷所思的記憶力。

軾珩放下報紙,起身,伸手摸向德制行李箱,試著往里推了推,這當然是掩人耳目,他趁機看了一下箱子的把手,他放置的時候,有著折疊金屬扣的皮質(zhì)把手向左耷拉著,現(xiàn)在則是向右的。軾珩瞥了一眼先諾,他還在津津有味地讀書。

火車突然進入了一條隧道,風噪變得很大,車廂內(nèi)的燈光被隧道的墻壁折射回來,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劍一樣的亮光。月色星光瞬間消失,沒有了參照物,列車是在向前,還是向上,甚至是向下墜入深淵,都取決于旅客的想象了。外面走廊很安靜,靠著先諾那一側的隔壁包廂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從上車后,那個包廂門就沒開過,他本來覺得是沒有客人的。

出了隧道,噪音就消失了。軾珩又拿起報紙,看到社會版上說某人在旅館偷情,被捉奸在床,廝打之中,他光著身子跑到冰天雪地的馬路上,又怕冷,回去取衣服,走錯房間,進了一個粗心沒鎖門的女子房里,那女子尖叫,這人被后進來的男伴撞倒,又被痛打一頓,還被踢傷了下體,一怒之下他告到警局,媒體驚動,來采訪花邊新聞,一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打人男子也是一個偷情郎,從長春到哈爾濱想著掩人耳目,好好逍遙幾天,未想剛剛入住,要行好事沒成,遇此一出,驚動媒體,家里鬧翻了天,而他幽會的蕩婦又是哈爾濱警察局高官的小老婆,真是捅了馬蜂窩,滿城風雨無法收場。

軾珩想著大千世界的荒誕鬧劇,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時,包廂門被輕敲幾聲,先諾放下書,起身打開房門。

“您好!我是這趟列車的鐵路警察隊隊長,我叫鄭墨。”一個粗粗的嚴厲聲音傳來。

“噢,您好,請問,有何貴干?”

“請配合我們查驗護照,謝謝。”

國際列車上的旅客十幾天里會被車上還有各車站的巡警數(shù)次查驗護照,司空見慣。軾珩取出隨身護照,遞給鄭墨,他身后的年輕警察舉著煤油燈,畢竟走廊里的燈光不強。兩人剛走不久,走廊里又喧鬧了一會兒,是有人去沙龍車廂聚會。沒多久,就恢復了安靜。先諾有了鼾聲,軾珩也有了困意。

火車的晃動是很好的催眠藥,半夢半醒間,一種舒適和愜意驅(qū)散了軾珩心中的警惕,讓他想按照本能就這么舒服下去。但是,他的耳朵沒有完全休息,走廊有聲音,不是警察,是一個人在躡手躡腳。他不能做到了無痕跡,這和之前有人翻弄自己皮箱的結果是一樣的。難道是同一個人?軾珩想知道究竟,睡意頓無。

他沒有動,只是手肘向腰間挪了挪,一種力量被調(diào)集到了全身,蓄勢待發(fā)。剛才包廂門被先諾隨手鎖住了,此刻那兒傳來一點點聲響,那個人應該是想打開門。軾珩還在想著,突然左側遠處傳來車廂連接門被推開的聲音——應該是二十號車廂和自己所在的二十一號車廂的連接門,聲音也不大。這時,門前的人突然快速向反方向——餐車方向,迅速移動,而那打開車廂連接門的人似乎停頓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折身回去了,因為之后沒有人走過來的腳步聲。

軾珩摸摸自己的耳朵,回想起在捷爾任斯基學校的時光。

在那里,他接受過專門的聽力訓練課程。

軾珩連續(xù)很多天被關在一個不隔音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

周圍不同方位、不同遠近會有各種精心設計的、由易到難的用于進行聽力鍛煉的聲音——各種物體、各種動作、各種場景,時而萬籟俱寂,時而喧鬧震天。與此同時,會有一個聰慧的盲人住在隔壁房間,參照進行考核。

這種訓練分為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考試合格后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準確率低于百分之八十就會被判定不合格,不合格則要重復受訓。這種測試曾經(jīng)讓一些人被送進了醫(yī)院,因為一旦視覺和所有輔助認知的渠道消失,認知系統(tǒng)就完全被孤立了,難以適應自身和外部世界間只有一條通道。唯一的聽覺會讓人進入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時空,所有熟悉的聲音或者其他聲響都會被人當作挽救自己的上帝之手,它們變得陌生而且神奇,甚至恐怖。時間久了,這種虛無的情緒和頻繁的誤導聲音會很容易讓學生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崩潰,出現(xiàn)可怕的幻覺,甚至出現(xiàn)自殘現(xiàn)象。

在第一階段的結業(yè)考試中,軾珩已經(jīng)能夠在數(shù)十種不同噪音組成的喧鬧環(huán)境中泰然自處。當有一種或者幾種聲音開始向他逼近的時候,他能夠以最短時間判斷哪種聲音是離他最近的、傳播最快的,并且告訴考官,這個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幾分幾秒之前。

第二階段的考試只有一道題,他順利通過。只要有上樓的腳步聲,軾珩就能知道這人的大致身高和體重,以及他大概屬于哪一種性格、他的情緒處于什么狀態(tài),并且計算出以這種速率還有多久就會到他所處的房間。

在學習完最后階段的課程后,他已經(jīng)能根據(jù)關門的聲音判斷大門用的是何種木料,并且能夠屏蔽所有和自己無關的聲音,迅速判斷在喧鬧環(huán)境里突然小聲說出自己名字的人在什么方位、距離自己多遠,以及大概多大年紀。課程的結業(yè)考試之后,隔壁聽力超群的盲人得分八十四分,而軾珩是八十五分。教授興奮地說軾珩勝出的一分是由于他超群的音樂天賦。

后來,教授發(fā)現(xiàn)這個學生在嗅覺、視覺、觸覺等各項針對人體天生賦能的極限訓練中都獲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于是跑到教務室,找來軾珩其他學科的成績,發(fā)現(xiàn)除了手槍射擊、體力測試差強人意,其他各項學科成績都極優(yōu)異,他的記憶力科目和耐力、專注力評估更是獲得了驚人的滿分。

即便在人才薈萃的俄國,每項都如此出類拔萃的確實是鳳毛麟角。這名教授拿著他的材料,用了很長時間仔細閱讀,不由想起曾有一個同樣天賦異稟、卓越無雙的學生,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教授放下材料之后,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然后為這個鐘愛的學生擔憂地搖了搖頭。

軾珩想著往事,透過車窗看著外面的星空。

他神奇地發(fā)現(xiàn),在西南天際,出現(xiàn)了燦爛的流星雨……

這讓軾珩有些感傷,那是比學校時光更為久遠的過往。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隔壁突然傳來一陣搏斗的聲響,時間很短,最后是一聲清脆的撕裂響。“咔嚓”的聲音不大,但軾珩聽得很清晰。沒有對話,沒有爭吵,見面就是你死我活。而此時,先諾還在輕輕打著鼾,和火車行駛的車輪聲形成和諧的旋律。

軾珩又仔細想了一下,判斷剛才是利器劈開骨骼的聲音,而且利器凌空而落未被阻擋,所以是痛快凌厲的致命一擊。

他緩緩坐起來,雙手從額頭劃過,攏了一下頭發(fā),長吁一口氣,是被攪動睡眠的無奈,也為那人的頭頂感到一點痛。

過了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隔壁包廂吆五喝六沖進去幾個人。

剛才那人動作不慢,軾珩聽著他也是往餐車的方向跑了。他眼睛輕輕瞇了一下,面無表情,轉(zhuǎn)動了幾下脖頸。

抬頭看到天上的流星雨消失了,軾珩重重閉了一下眼睛。

這時,敲門聲又響起,從不久前的例行公事變成了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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