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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曲
大多數人對悄然逼近的兇險渾然不覺,也會大意地認定今天是個稀松平常的日子。
中國北方,幾天大雪之后,碧空如洗。雪原千里,冰河蜿蜒,杳無人煙。
傍晚時分,一列火車從開闊平原駛入長白山余脈的廣袤山林。
這是一趟貨運列車,十幾節密封的深色車廂在白雪皚皚的世界相當惹眼?;疖嚭丸F軌有節奏的撞擊聲從沉寂的山谷中傳出很遠,蒸汽機冒出的濃煙在高低起伏、植被茂密的山丘上噴薄而起,直插蒼穹。
天色漸漸暗淡,火車急速前進,前面呈三角狀分布的三盞探燈發出強烈的黃色光線,劈開濃重的黑暗,照出一道讓人震撼的光之路。
這景象因皎潔新月的襯托而顯得神秘和莊重。
在山林里行駛了不知道多久,火車突然減速,不斷發出特有的泄氣聲音,最后完全停下來。
一棵不堪大雪重壓的松樹正好倒在了鐵軌上,這讓人不愉快卻不意外。列車長扯著嗓門兒招呼司機和司爐工一眾人都跳下車,試著齊心協力把大樹挪開。
他們沒有注意到,火車恰好停在幾條鐵路并軌的岔口處。
一顆耀眼的星在天幕猛閃了幾下,然后絕望地急速劃過蒼穹,留下一道讓人心碎的光影。它轉瞬即逝,消失在茫茫天幕之中。緊接著又有幾顆稍微暗淡的星也變作蒼穹之淚,以各種姿態墜落無影。
不遠處森林里傳來一聲狼嚎,刺破夜空,呼嘯著消失在遼遠的林海里。瞬即,又有幾聲狼嚎從不同方位附和著響起,只是稍微短促了一些。隨之,森林里傳來一陣陣謹慎行進的聲音。
這幾個人不約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計,氣喘吁吁地掃視著幽暗的森林,眼神里流露出警覺和忐忑。幾個鬼火般的亮點不時在密林里閃現,似乎正在觀察他們。
一個人半開玩笑地給自己和同伴壯膽:“娘的,好像鬼來了?!绷熊囬L低吼一句:“快!快點干!”
這提醒了大家,他們又弓下身,邁力將粗大的松樹慢慢拖離了鐵軌。
一陣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迅速傳來,他們沒來得及反應,一個嘶啞的聲音幽靈般浮現,比天氣還冷:“別動!”
同時,十多支槍從天而降,分別抵住他們每一個人。
列車長和同事們被勒令雙手舉起跪在鐵軌旁,面朝著車廂,隨后又被命令脫下制服。
這伙人中的一個點起根煙,在黑暗里抽了幾口,看著森林里那幾雙鬼火般的狼眼,露出一絲輕蔑并且悠閑的笑。他身著單薄的長衫,和此刻嚴寒的天氣格格不入。他頭戴一頂圓形闊邊禮帽,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看著扔在地上的列車員制服,然后掃視了長長的列車,最后命令屬下收集這幾個人的工作證件。他拿到手里,挨個翻了一下,然后把煙頭吐在雪地上,又對著屬下輕輕揮了下手。幾聲震透山林的槍響之后,密林里的狼群受了驚嚇,它們在一聲來自頭領的悲愴召喚下,落荒而逃。
雪地上,幾個人的頭顱還在不斷地向上躥著血注,熱水一樣潑灑在厚厚的雪地上。列車長的眼睛圓睜著,盯著一節深色車廂,死不瞑目。
槍響之后,這群人亢奮起來。
他們中的幾個迅速換上列車員的制服,然后從長衫人手里接過證件,各自放在身上。長衫人對著森林的一個方向,打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沒多時,有車輪聲緩緩傳來。
有人把地上的鐵軌道岔搬動了一下,幾匹馬拉著一節車廂在鐵軌上緩緩行進過來。車夫輕車熟路,駕馭馬匹把這節車廂利索地接駁到火車尾部,發出讓人精神一振的清脆聲響。這節車廂和其他車廂外表沒有任何區別。
一個人把槍斜背到身上,從懷里拿出一個貨運標牌,跨過列車長的尸體,把一節車廂上的標牌替換掉,然后把換下來的標牌安到新來的車廂上。說巧不巧,正是列車長盯著的那節車廂。
準備停當,除了長衫人肅立一旁,像一棵冰凍的樹,其他人彈冠相慶。他們臉上露出無法抑制的興奮表情,那是一種被理想鼓舞的、激進而雀躍的歡樂,帶著一般歡慶時刻所沒有的榮耀。他們互相告別之后,幾個穿著列車員制服的人興高采烈跳上了駕駛室。
火車悶響了幾聲,開始冒出濃煙,徐徐開動起來。剩下的人看著火車消失在密林里,對著掛上的車廂,滿懷希望地揮動著手中的帽子。
長衫人這時才動了動,對著一個背著大包的年輕人示意了一下。年輕人爽快地答應一聲,跑到鐵軌旁邊的一處木制電線桿下面,掏出兩只電信工人專用的鐵質攀登環穿在腳上,雙手抱住電線桿,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最上面。他借著月色,打開上面的信號交換盒,拔出一根略粗的紅色電線,電報局的專用線路,插在他隨身帶的一個電報機上。他雙腿盤在電線桿上,撐住身體,經過一番非常熟練的操作后,他敲擊鍵盤發出一份電報。因為壓抑著興奮,他一字一頓念出打字的內容,提醒自己不要忙中出錯:“我將順利啟程,按照預定日期抵達哈爾濱。3428車廂,請來接。”
這世道,死人都會知道,世上總有看不到的眼睛。
重新踏上旅程的火車里,幾個人沉浸在得手的喜悅中,唱著節奏鏗鏘的歌,興奮異常。
他們身后的一節黑洞洞的車廂里,一個人蜷縮在冰冷的角落,瑟瑟發抖,因為恐懼還是憤怒不得而知,只是眼睛里發出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之光。
這世上,死人都會知道,世上總有聽不到的耳朵。
數里之外,是一片因為火山爆發形成的巨大湖泊,處于群山環抱之中。
湖畔最高的山峰上,有一扇毫不起眼的鐵窗。
一個人聽到響徹荒野的槍聲,放下手頭的幾張寫著密密麻麻小字的稿紙,沉思了一下,又重新拿起筆,在紙上匆匆寫下一行字:“質數是最孤獨的數字。最孤獨的,就最安全?!?
然后,他才挪動著貼到鐵窗上,向槍響的遠方張望著。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能見度極好。沒多久,他看到一陣陣火車的濃煙從樹林中升起,逐漸渺無蹤影。
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可以依稀看到,這是一張雖然暗淡滄桑,但依然英俊優雅的臉。他戴著一副銹跡斑斑的鐵架眼鏡,厚厚的鏡片后面散發出一種沉郁的悲傷,并因此而顯出一種凝重、嚴峻的深思神色。他的眼睛不大,倒更加重了某種天才的、智慧的印象。從側面看,他的輪廓立體而精致,上唇中間的筆直線條散發著果敢的氣質。
他在月光下的身影頎長挺拔,昂首而立。
他抬起頭,望著深沉幽靜的夜空。
北半球,四季中最美麗的夜空就是在冬日,因為有數目最多的星星。
現在,月圓如盤。在月亮北邊上方,天王星熠熠生輝,這是天王星合月,通常會出現在年初。火星從月亮的西南方向就可以看到,比較昨天,它的位置更靠近中天,幾乎和獵戶座星群成平行位置。在一年中只有一天晚上會達到這樣的狀態,明天它們就會漸行漸遠。
他暗自感嘆了一下,這和多年前那天晚上的星象完全一致,是同一個日子。按照經驗和學識,他判斷這幾天夜里,大概率會出現流星雨。
似乎是聽到他的心愿,在西北方向,一顆顆流星開始滑落,慢慢地多了起來,讓人目不暇接。他知道這種絢爛的天象在遙遠的距離以外,目前看到的實際發生在很多年以前。此刻讓人熱血澎湃的無限壯觀,其實是久遠的過往無數驚心動魄的爆炸、撞擊,乃至犧牲造就的。
突然,心里有個聲音問他:“今夕是何年?”
他雙手握緊冰冷的鐵窗,把身子往外面探了一探,一陣冰涼的冷風吹過他的面龐,身后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音。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果斷而勇敢地說:“1932年……公歷1月14日……俄歷,1月1日?!?
這時,擋在月亮一角的云彩飄散了,月光完整地落在了他臉上,石破天驚地顛覆了剛才的印象。他左邊臉上似乎是一大片淺色樹脂殼,沿著他高聳鼻梁的曲線和右半邊臉僵硬地結合在一起,恐怖萬狀。而上面的眼睛,是畫上去的。
他把右眼從流星雨的景象挪開,深情地眺望著北方,似乎那里有比此刻天象更讓人感動的存在。
突然,他臉色一變,方才的平靜倏忽消失了,他拼了命不讓眼神暗淡下去,陷入絕望的死寂,他雙手死死攥著鐵窗,好像要滲出血來……
這個人眺望的方向——萬里之外,莫斯科此刻正是夕陽余暉的時候。
天氣苦寒,大雪紛飛,站臺上擠滿了送行的人們。
一列火車正緩緩駛出站臺,它發出讓人敬畏又凝懼的巨響,冒著磅礴又叵測的煙霧,裝載著駭人的陰謀、悲憫的愛和無上的使命,不可一世地向暗流涌動的遠東方向駛去。
火車將在十幾天后抵達中國北方一座繁榮美麗的城市。
人們稱它為“間諜之城”——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