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幻傳說1
- 捌貳零期
- 10656字
- 2023-09-26 18:54:40
序章 其名為塵幻
當氣流遇上人來人往,簡單的閘口開關閉合。
站在甲板上看身后,背上透過莫布斯纖維感受到涼風吹拂感,好似在佛爾行星的一次登山旅行。
佛爾行星上的七十四號母峰以及霍洛爾波克高地的登山旅行——準確地說那趟旅行的目的并不是登山,若不是有人強行將它定義成那個叫法。所有人熱熱鬧鬧地繞著陡坡走過一片分外恬靜的樹林,隊列中的大人和孩子彎腰拾起針葉毯上隨處可見的那些松實,比賽誰能借著低重力先將它們丟到最遠的樹梢上。在那個特別的時分產生的氛圍使人相信,沒人需要一場多余的戰爭來改變這世間的任何事。
可事與愿違,六門八百五十毫米口徑的艦炮頂端閃耀著空間站信號塔投來的白光,炮膛的螺紋線口連同艦體上難以計數的向空沖鋒炮一齊對著前方空無一物的躍傳宙域。戰斗機編隊在完成出發前的最后一次演練后連組折返,依次懸停在巨艦的邊側等待著自動掛架收容。方才從第二船塢趕來的護衛艦隊,在寂靜漆黑的太空中匯成一陣由淺銀色尾焰構成的弧線暴雨。
這將是一場浩大的全面戰爭。
“看來都準備好了。”
回頭看著背后船塢中那艘巨大、溫和且載滿紛雜回憶的航宙艦,小力將腰甲上的機動保險往兩側推拉鎖止,男子的黑發隨著甲板供氧艙泄出的穩定氣流浮動著。
那是一團黑色的火焰,極少人知道它為什么會在這世界的邊緣驕傲地燃燒。
決戰的氣氛籠罩整個恰魯星區,可以看見每一艘工研麾下的工廠艦對這場戰爭所做的準備——大量的天鏈僚機被成匣地裝入對標巨大航宙艦的內膽彈射艙。不過隨著懷表上的時間慢慢接近任務標定的時刻,繁重的工作也漸漸進入尾聲。脫駁返回軌道的工廠艦并不急著離開,或許只是為了再看一眼這支浩大艦隊在星區中羅列開來的罕見景象。
“命運不息,凌蹤,不論誰都相信還能在俄魯喀耶德看到彼此。所有的人都要赴約,一起見證佐星和普南利爾最后的命運,因此諸事仍要繼續。”穿著艦長服飾的女子揮動手中的節杖,如同冬夜紛雪般的艦橋燈火漸漸被升起的裝甲板覆蓋。厚重、莊嚴,無數幽明的炮火魂魄被阻絕在外之后,夜晚好像一下就來臨了。黑發青年心想,若不是置身在稀薄深空中,這個夜晚就諧調了。
這個念頭仿佛隔了很遠,老實說,自己如今還能記得這種復雜的感受,簡直是奇跡。甲板上的所有人目送著小型航宙艦上的乘員離去,或許選擇默認凌蹤所說的全部或是一部分是對的。臨戰時分,人的預感總是不會出太大差錯。
人造的星幕和光柱,依然閃耀在周遭微小隕星的外露金屬積層上。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在這聽不到聲音的真空中,像被撒巴萊亞人的重炮命中了的魯伯督爾失速下落時發出的哀鳴,依舊在毫無介質的深空中回蕩。
“又在甲板上吹太空冷風?上船吧凌蹤,吃點水果,順便感受下我開足三小時的熱空調。”耳畔的通信器中傳來英氣十足的女聲,話語中透著的精神勁兒像極了大學里橄欖球隊剛休息完上半場的四分衛。
“你倒是難得提醒我有關個人健康的事兒,薇妮亞。再者,你至少得先把舷梯給放下來。”青年笑了笑,叉腰看著空中逐漸靠近停機坪的新銳戰艦。
“抱歉啦。我潛意識里以為你也如鳥一般會飛,和你邊上那位一樣。”
呼嘯在巨大航宙艦甲板上空的戰艦從開啟的艦腹中降下一道擬質量繩梯。艙門中,一個長著獨角的人遠遠朝著母艦機庫塔樓的位置招了招手,照射在后方接收口的充能光束即刻脫靶,像一條學會獨立思考后選擇逆向生長的藤蔓,縮回到了機庫外的大型充能噴口處。被技工們叫作“兔子洞”的充能艦艦首隨即發出一陣藍綠相間的燈光信號,抬升高度,開始完成任務后的返航。
身后合上書頁的另一名男子提著包一躍而上,空中的擬質量繩梯仿佛是個浮華造作的擺設——就像被無形的手托進了高懸在空的船艙。手握著一根微微發光的金屬長杖——這家伙可是去哪兒都帶著這個,八成睡覺的時候也會特意拉開一條縫把它塞進睡袋里。帕克特·榮格,百聞不如一見,萬變戲耍,神奇源術。
“那到時候見,米諾里。”黑發青年回頭左右擺擺自己的上臂,示意著離開。
“去吧,緊張兮兮的家伙。”持杖牧星之人笑了笑,便搭乘甲板上的光子浮板向著背后巨大戰艦的艦橋行去。
在另一艘艦船的艦橋上,紅發女子看著黑發青年邁步向前,舒了口氣。
“艦長,接到通信。”
遠遠揮了揮手,通信員即刻從全息儀上展開了艦橋媒體。
“這里是俄魯喀耶德號母艦。作戰部署一切就緒。俄魯喀耶德號即刻預啟動同位傳躍。五分鐘后切換潛行戰術頻段至S-6650.55。呼叫先遣導引—彈片吧臺—艦橋。帕克特登船時捎了一份五成熟的利爾盤羊排漢堡,指定給工資卡上閑錢最多的那位。備注寫著,腌菜里面還有點夾著的熱起司,拿起時要注意。順帶一提,我們正在進行臨行前的全艦區廣播,要無保留地提出這一專項的改進意見來,這是餐區代表威吉拉的意思。此外,薇妮亞·凱伯因艦長,請循例回報艦船的情況。”
擦了擦手指,紅發女子腳蹬的馬靴隨著抖腿碰撞在堅實的合金板上,發出鏗鏗鏘鏘的脆響。
“說得好像我又欠他工資似的。你說,咱們的米諾里艦長怎么總是氣呼呼的?”
“問題多半還是出在你這兒。對了,薇妮亞,大致上工資都是第一時間打款到賬的,但我和凌蹤上個月的薪酬確實都沒到賬,怎么回事?此外……”一旁的金發青年說罷掏了掏衣兜,“擦擦吧。又遇到收支問題了?我倒是無所謂,習慣了,你總不能對凌蹤也這樣吧?”
“哪可能?我精打細算,錢當然是不多不少。他那邊,我已經知會過了。”輕輕用遞來的芳香濕巾一擦,順手點開了艦長面板,這位叫作薇妮亞的女子決定忽視金發青年對話中的一部分重要細節,壞笑著發起了通信。
“指揮艦,這里是彈片吧臺,回報中。艦備狀況完好,即刻進入作戰序列。至于漢堡——你知道我一向客觀:威吉拉,這美味到不可思議了。但你還可嘗試往里面擱點脆生的,比方說冬都腌菜加上一些別的松碎香仁堅果——要再清點一遍利爾盤羊的庫存,可別親自去跑,開個單子讓保障隊的人去,你這幾天都快累壞了。出票備注俄魯喀耶德號餐區,署名薇妮亞。餐后渾身帶勁,通話完畢。”
下頭航宙母艦的艙室中仿佛傳出了陣陣歡呼聲。許多船員對那些在生態艙室內圈養了許久的利爾盤羊早已食指大動,若不是跟前有保障隊的人攔著,恐怕此時圍欄里已沒剩幾只了。
“工程艦只均已脫離船塢區,加速航路已清空待用。你們隨時可以出發,薇妮亞。”俄魯喀耶德號的通信窗口露出一張秀臉來,那兔子似的大耳隨著胸膛的呼吸起伏輕輕搖晃,只教見了的人心頭一緊。
“米諾里,到那頭見啦。”薇妮亞在攝像頭前拉了拉帽檐,以表致意。
“指揮艦預祝先遣隊的各位,行程一切順利!”米諾里艦長調動航行日志,將解密后的事相窗口移到俄魯喀耶德數據海的正上方。艦船智能引擎的即時演算隨即接管起整支艦隊的細致調度,就像方才裝配完成的足以與撒巴萊亞太空軍精銳匹敵的滿艙彈藥一般可靠。在撒巴萊亞人的紛亂炮火中,俄魯喀耶德母艦將會是把這支義軍牢牢護住的那面堅盾。
“你看,到這個時候了,她根本就沒想過把我這個月的工資先補上。”米諾里按了按額頭上掛下的前發,將腳底厚重的肉墊踩在艦長座的踏板上,“難道我是唯一一個被她卡著工資的不成?等等,容我問問,你的工資已經發了嗎?”
一旁的大副先是一愣,隨后點了點頭。
“每個月月底都按時到的賬?”米諾里眉毛高豎,暗暗握緊了毛茸茸的拳頭。
大副見狀驚得改了態度,看似周全地考慮了一會兒,接著肯定地點了點頭。
“媽的!”米諾里艦長暴跳如雷,從一旁抓起私人通信的話筒湊到面前,恨不得用滿嘴鋒利的犬齒將它整個咬碎,“別給我裝死,薇妮亞!”
“彈片吧臺號亦預祝俄魯喀耶德艦航程一切順利!”從另一頭的指揮通信端傳來了薇妮亞那個輕佻熟悉的聲音。
“薇妮亞!你這家伙還躲貓貓……還我錢!”米諾里大吼著。
對方艦橋似乎選擇性地屏蔽了此類通信。
“你整天就知道欺負米諾里。”慢慢旋低通信臺的音量,帕克特翻起通信器,用手腕揉了揉被大分貝炸疼了的雙耳。將一個小小的相片夾放在通信臺的一側固定住,看了一會兒,便靠坐在椅背上。將一枚壓縮濃茶彈塞進嘴里,從艦橋舷窗往外看著那片通向虛空的星空。
帕克特在漆黑的畫布上想象著一扇門應有的形狀。
“偶爾這樣開開玩笑,有助于幫她減輕壓力,帕克特。”
“真是服了你了。”金發青年從包里摸出一本便箋,甩了甩筆尖書寫起來。
一群戴著統一臂章的奇形怪狀的生物們嘰嘰喳喳地在甲板上揮動著不知是什么的肢體,不,東西……或許還是應該稱之為肢體。大致表達揮動著手,廣義上為人所接受的那個意思——“送別”。它們揮灑著顆粒狀的熱淚,目送著眼前拔錨躍傳的艦隊。
“儀表讀數一切正常。”
“即刻出發,去打勝仗!”隨著彈片吧臺號的艦長座上響起少女的高呼,星片器引擎發出了一陣陣脈沖波鳴,如左輪槍管般修長的戰艦艦首一口氣撕開了前方空間的縫隙,連同護航的艦只一并向著啟封的星脈甬道中梭行而去。
在甬道中不斷航行的過程,既短暫又冗長。途經無數個世界,然而最終要去的,只有那么一個。薇妮亞的心中十分明白,這將會是塵幻聯合與撒巴萊亞人的最后對峙。不論兩方勝敗如何,宏時空都將迎來一場劇變。
“‘薇妮亞狂熱’彈片吧臺號,更新航行日志。”
“啊,又得寫這玩意兒了。”
搖晃著空蕩蕩的酒杯,遵照醫囑,里面是不能灌滿那些平日里讓人心曠神怡的液體的。發酵,發酵的空氣。不過,就是要做一下晃一晃的動作,僅是出于個人意愿作為對趨于較真的健康問題禁令的小小反抗。
艦橋——當然是禁酒的,沒錯,禁酒!非要說什么時候能在這個地方破例,如果提到這種寶貴經歷的話,薇妮亞毫不費力地想起了和彈片吧臺號最早相處的那段日子——那是一個美好的清晨:每一個現在坐了屁股的座位上都曾經對應著一瓶看起來妙極了的酒。喝醉了,把它們都擺上,幻想著這些座位上坐滿了人,一點不費勁,還十分養眼。
“接近破穿點了,別在那瞎晃蕩,薇妮亞艦長。乖乖扣上你的安全鎖,然后把你偷偷拿在手里的酒瓶放到邊上去——你需要的是那個自動托盤上的柳橙汁。”獨角的少女在座位上回過頭來,看了看指揮座上那個不靠譜的家伙。
“好啦好啦。”甩了甩嫣紅色的長發,薇妮亞·凱伯因,這位頗有軍威的女軍官便又回到了整個艦橋室里看起來最有軍威的位置上落座。沒錯,在這里,這個位置是屬于她的,換句話說,這是在這艦船中唯一一把非常像那么回事的座椅。
該怎么寫這航行日志?薇妮亞抬起頭,手懸放在輸入器里,在模糊算法的輔助下逐個記錄著船員的簡況。
再看看自己現實中身邊的伙計們:先是這頭整天埋頭寫日記的,沒什么音樂品位且越來越讓人頭疼的魔法獨角獸安諾內茵·希琳德,或者按委婉的說法是某種行為怪異的……只有一邊角的依爾菲克人。噢,不,饒了我吧,她哪里像是個依爾菲克人了,你見過大量吃素的依爾菲克人嗎?印象中?對,她吃大量的生菜!同為女性的薇妮亞實在很難理解,這獨角獸是怎么靠光吃這些薄薄的又沒有熱量的菜葉子維持這種勻稱豐滿的體態的。所以薇妮亞斷言,她定是某種魔法驅動的生物——魔法的。呵,她甚至讓我別在我自己的艦船里瞎晃蕩!
安全鎖在最高級的防護規則下發揮了作用,幾乎用通了電后的莫布斯纖維把座位上的人牢牢釘死在靠背上,像極了勒克萊爾古典時期的巨獸標本。
等待是漫長的,若想與這漫長廝殺,還得靠消遣記憶中的冬雪與春花。
回想方才破穿前那如同紛亂雪花般的燈火在舷窗中閃耀起來,由巨大星片器引擎噴射而出的能量洪流使整片恰魯星區化為一場夏夜中的暴雨——宇宙中或許真的存在暴雨,它存在過。
在那個角落的轉椅上的是蓄了胡子打著電子游戲的一國之君,那把定制款的蒙卡希膠皮電競轉椅還是他自己親手搬上來的。這個人實在變化太大,到現在看來,也過于不可思議。仔細看,他那件有著方形鏤空領口的時尚斗篷上去年落下的作怪貼紙,時至今日都還沒被撕掉,這太可笑了,真的。何況他真的確切知道今天我們要去哪里、干什么嗎?嚴重懷疑。
塵幻聯合這支小隊里壓根兒不缺怪人。說到怪人,當然少不了那個有囤積怪癖的帕克特·榮格,就是那個無時無刻不在用不重樣的鏡布擦拭眼鏡片兒的頭號笨瓜,以及不得不提的是,他可是個四五天就能把運載艦貨艙塞到滿滿當當沒法過人的倉儲狂人。要知道,這也算是種稀少的能耐。不過看在他前陣子在酒庫里幫忙,顯得頗為上心的分上,可以原諒。他還搗鼓那些源術,源術什么的可是絕對的酷玩意兒。話說,你知道源術是什么嗎?當然不啦。不過,我想這還得讓帕克特本人來解釋內中機理。至于貨艙里和船首修鍍的那些鍛鐵,我的老天爺,也虧這位神通能幾次三番從各種極惡險地里頭整到。是的,他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喝茶。
哦,還有這位。長了一頭漂亮到誰都想幫她梳順的淡金色卷毛的小可愛拉·普艾希亞。她真的是太可愛了,各種意義上都很可愛。哦?她好像看過來了……沒事,要像往常一樣裝作是在看她身后的風景。吉祥物?對,說的就是她。她平時真的會梳理蓬松柔軟的頭發嗎?那顯得稍微有些蓬亂……噢不。你總不能要求小可愛去做什么。噢……有著蓬松頭發的小可愛,會放出奇異電流的小姑娘,別看她這副人畜無害樣,她可是個十足的狠角色。
離了這群活寶,這一路下來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薇妮亞想了想,在日志底部鍵入一行小字。
所以,這就是塵幻聯合。說到我們,我們確實走了很遠,或許離各自的目標還有很大距離,可無論是現在在這艘彈片吧臺號上的或是不在的,以塵幻聯合之名集聚起來走過風雨浪濤的大家,在我心中都是無可替代的。我愛你們所有人,也希望你們能平安無事。
薇妮亞輕輕點擊保存,微笑著將手中的航行日志收了起來。
“艦長,狀況更新。”
“快要進入破穿點了。最后一次向俄魯喀耶德號發出導引坐標,隨后進入靜航模式。艦長命令,舍棄后備配重艙,恢復陀螺儀垂穩。避偵模組啟用頻段3113,各波示單元積極發送破穿探知波。”
一言不發地自我陶醉總是顯得怡人且短暫。
“明白。”
透過彈片吧臺號艦橋視窗向外看去,所有快速后退的運動線都像是被磁鐵吸到幾個游弋的極點上,泛出一種從肉眼上看來和街邊水面上的油影別無二致的光澤。
老練的操舵手飛快地在投影屏幕上輸入安全指令,隨即和一旁的機關軍士一同驗入視網膜。隨著一段吉他掃弦的聲響,彈片吧臺號的推進部向內折疊,整艘艦體的可變部發出如同爵士鼓點般協調的校準敲擊,在艦內產生了非常微小的震動——酒杯里的酒會被輕輕震勻,但并不會破壞液體表面的完整。在這一被稱為是“晃杯”的震動漸息后,就像所有姊妹系涅菲路格級航宙艦一樣,這艘艦在即將抵達破穿點前的短時間內完成了重要機關部的預沖轉換。
“很好,中值遷入階段二。安諾內茵,啟動閘變換監管。”
“下級機關部回應,情況受控。有高級管理權限人員介入。”依爾菲克少女推開投影盤,似乎有所察覺,朝身后的方向翻了個白眼,“又是你小子,凌蹤。”
“好啦,下次做事前,我提前和艦橋打個招呼就是了。”
凌蹤冷不丁出現在了艦橋某處——手里拿著毫無疑問是新發明一類的東西,還沒等艦橋知情的人悉數反應過來,一些繁復的操作就在他修長手指靈活的敲打下完成了。
“執行船首變換協議。預備炫光以及可能的艦橋沖擊。”用手梳了梳蓬起的側發,安諾內茵很自然地念出了古典AI都自慚形穢的冷冰冰的話,“估計也就只會響一會兒。”
轟隆隆隆……
整個艦橋下面發出了地震般的轟鳴,幾塊就連安全總長都沒見過的裝甲板從厚重的船殼狹縫中徐徐出現,隨即就像有生命的植物一樣快速生長形變。這些活動的金屬流向了艦首,推進部和舷掛主炮的位置,在破穿點的光圈覆蓋過整個彈片吧臺號的一瞬間,整個艦橋被遮光板完全保護了起來。屏幕上投射著艦外固式攝像機傳送回來的影像:整艘戰艦發出了鐵水冷卻般的滋滋聲,那些被流動金屬包覆的位置毫無疑問變成了補強后的版本——旋轉閘機支持的修長二段主炮,擁有額外冷卻艙和泄壓噴口的大型機動推進部,以及艦首一柄古典槍掛刺刀樣式的華麗龍骨。看到艦橋下方燙金翻新漆印后的凱伯因徽章,薇妮亞微微一笑:“此情此景確實振奮人心。”
“艦船狀態很不錯,想來破穿鍛爐總是令人滿意。”凌蹤用收起的投影電腦棒輕輕敲了敲僵硬的肩背,“按照彈片吧臺號經歷過的兩次翻新來看,比起百年救星號上的重鍛效果,大體是青出于藍,好在這艘戰艦從航行日志來看還是顯得很年輕,可以做到經受更多風雨考驗。尤其是這次,該輪到它在撒巴萊亞人面前大顯神威了。”
“干得漂亮,技術先生!記住你還有下一趟要趕,在這艘艦上的活動,你可得和國王陛下互相監督全勤全達,不許翹班抖機靈。”艦長座上飄來了歡快的命令。
“好的長官,命令收到。”聽罷此話的黑發青年會意地微笑了一下,從一旁的伺服臺拉出一條覆滿即時演算進程的數據面板,仔細監看著。
顯得年輕?廢話。也不想想這艘戰艦的花名——“薇妮亞狂熱”。艦如其名,是我青春和熱淚的完全結晶體。航行日志不過是記錄戰艦的活動軌跡,這和戰艦后半輩子能逞什么能耐可是毫無關系的……你小子說話可得注意著點,薇妮亞心中默念道。
“已將邏輯和艦橋行為記錄上傳到指揮系統。”
“航事員,趁自動規避系統還沒有達到高負荷區,執行第二次球狀掃描,提取最確切的星路情報,更新上傳到戰術中樞。艦腹機關、艙控管理、吊掛行動基地解除管理限制,讓運轉部的人先去里面張羅。造影投射機關和戰斗部、特戰部隨時待命,都聽好了,這可是撒巴萊亞管制的宙域,全都睜大眼睛,伙計們!我們遠優于機械!”
“了解!”
一反荒誕不經的常態,艦長座上的薇妮亞戴上輔助目鏡,開始全面接管艦橋指揮單元中稍顯古典的人機交互指揮系統。那是一把有著許多金屬鍵位的長鍵盤,連接著幾條顏色不一的加密傳輸線。薇妮亞撥了撥額前的劉海,皺起眉頭,愣是把上傳的數據逐一過目了一遍。
“下次我自己出錢換新外設……905目鏡這種過時的型號真是費眼睛,這界面里所有字都緊巴巴坨在一起,像極了放久的面。”只聽艦長座上的某位不滿地嗆了一聲,“開啟掃知聲吶。”
“掃知儀確認到撒巴萊亞勢力活動!”
所有人都不敢怠慢,畢竟這是一次窮盡勇氣的嘗試,將要闖入的這片未知宙域里會發生什么樣的狀況大致都不會令人意外。
隨著部門就緒確認的提示聲接連響起,在艦橋的防護探視窗中瞬間出現了如同蛛網般精美密集的深空粒子探視波,蔚為壯觀。彈片吧臺號就像單槍匹馬沖進匪巢的孤膽牛仔一樣,四下噴射著艦首的單向掃知光束,炮門移動,呼嘯著從破穿窟口出現。那些依然白熱的流體金屬,在離開破穿隧道的瞬間快速固定,隨即快速變向,以險些擦到的姿態闖過兩段交叉的探知波,可變裝甲板也策應著船體機動,在吸收小面積的探視波的同時釋放出等量的光學偽裝波。
“好大的陣仗。說真的,他們現在一定氣壞了,畢竟……我們就這樣連招呼都不打硬是闖進來了。”航事長搔了搔額頭。打從航事學院畢業到現在,這種從布置上就顯得病態的深空探知系統,他還是頭一遭碰到。他不禁想,難怪說俄魯喀耶德號在盲穿方案中是鐵定避不開這樣的探知波的。這艘船在非常狹窄的宙域中航行,艦橋雖然感覺不出來,可從戰術投影看,這艘戰艦就像小丑馬戲般反復穿梭在偵測線中。或許撞上了那么一兩扇,但總歸因為早前那次代價昂貴的拓爾曼赫隱形涂料之旅,戰艦才能實現如今這樣略顯從容的規避。
“替我把二十四號監視器移過來。”
“先不管別的,在他們的地盤上咱們被發現,本來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舵手輕輕將滿是文身的左手搭在手動駕駛的握把上,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戰術投影回報過來的數據——也許當最后真正用到雙手時,沒錯,這樣的事情舵手自認很是在行。這艘彈片吧臺號的艦橋總是會在敵人的火網點撲向防衛系統的瞬間,奏響快意長情的爵士船歌,想到替班之后有成桶的美酒或檸檬蘇打喝,還有什么好緊張的呢?
“放輕松,伙計們!”薇妮亞小手一揮,笑出了聲,“我賭他們根本看不見咱們。”
在這時候誰能放輕松啊?除了薇妮亞,每個人心里都登時暗罵一句。
“歡迎各位來到撒巴萊亞人的風景區,彈片吧臺艦組和塵幻聯合的各位……”舵手翻了個白眼,扭了扭脖子。在這戰艦上監管操舵,八成是這宏時空中最要命也最浪漫的行當了。但是,總要提防自動演算在受到干擾的時候出岔子,在紛亂的紅光線圖下,監看同步演算的雙眼會因圓睜過久而變得酸痛。
無法想象,沒有這些生猛乘員的彈片吧臺號會是怎樣一臺冰冷無用的機器。
“看樣子,派對生活要開始了,朋友們。”薇妮亞拉過面板,瞬間沒了剛才嬉笑打鬧的閑情,“執行對星球代號D44、D83、D132的識別,即刻發射冬佩利探知器進入預設軌道。”
“左舷冬佩利三枚射出,冬佩利正前往軌道位置。代號阿爾法、貝塔、伽馬分別對應坐標4483與132指定對象。”
“保持巡航,舵手!調整星片渦輪直接航向D83,我們可以在D83和……”長著半邊長角的少女安諾內茵扶了扶眼鏡,用手指在反應投影上畫了一道,又在一個稍顯開闊的位置上點了一個叉,“D91,這個中間的位置上放置破穿信標。就算D83不合適,至少俄魯喀耶德號可以前進部署到目標星球的陰影面。然后,在預定位置降下要塞。普艾希亞,為了提防撒巴萊亞人可能發起的潛航打擊,之后就需要靠你來時時監護俄魯喀耶德母艦了。”
“明白,就像報告會時說好的那樣。”淡金色頭發的少女隨即從口袋中取出一枚耳墜大小的飾物,抬手輕輕往空中一拋。在擁有人工重力的艦橋中,這枚飾物隨即懸浮在空中,幽幽地朝著周圍釋放出微弱的青藍色電流。
見狀,薇妮亞壓低帽檐,對著仿佛空無一物的深空微微一笑。
“塵幻聯合,代號‘伊伯特’行動,正式開始!”
“俄魯喀耶德母艦破穿結束,對應坐標D91已做好導引校準,注意一下!”
“所有艦橋非勤務人員請盡快乘梯前往航宙器部。”
“重復一遍……”
“塵幻聯合的各位請遵照舷燈信號導引!”
“差點忘了,賈那摩。我得把……”薇妮亞掏了掏椅背邊上靠著的日用模組,從里面翻出一個小壓縮包來,朝身后的方向丟了過去,“這個給你。”
“最好都合十許愿這次我不會中途吐出來,各位。”將游戲手柄收進口袋,滿臉胡茬的“國王陛下”一躍而起,取下那包漱口套裝,三步并成兩步,伸手搭上了自動導引航梯的扶柄。依爾菲克少女與金發青年也離開座席,從一旁的收納箱里取出隨身行李。隨著艦橋中的數人離開,情景音響里響起了輕快的前奏。倘若這是在平時播放,這首歌前奏結束后循序跟進的歌詞,就會像這艘造型別致的航宙艦一樣變得風格契合而耐人尋味。
啟開兩瓶猛藥!
為我那潑辣情人處理復雜傷口!
服下一喉烈酒!
再將所有槍炮對向那野狼瘋狗!
拔槍!開火!
要娶的姑娘她可是個西部快槍手!
鎮里的鮮花都被她射下了花蕾。
哦呵!越戰越勇!
換彈!閃躲!
所有的壞人小心我這醫生下的降頭!
聽聲音,嘣!
你與快馬!死神帶走!
佩妮!佩妮!彈無虛發啊佩妮!
聽那聲音,嘣!
死戰到底!慶功到底!
哦呵嘿呀!
佩妮!——她最愛戀的到底是酒呀……還是我?
拔槍!開火!
嫁我的牛仔姑娘是個不得了的槍手!
喝酒!喝酒!
大口,喝酒!
這首舊時代曲風的爵士船歌非常抓耳。每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薇妮亞的臉上就會露出那種意味不明、自我陶醉式的笑容,讓在一旁的凌蹤看來有點難以理解。
此時也顧不上納悶,凌蹤拉下導引軌下的抓柄,踮起腳,從無重力的廊道中騰躍起來。
“稍等一下。”應聲回頭看見一位淡金色頭發的少女時,被叫住的黑發青年瞬間從思考問題的狀態中回過神來:“是普艾希亞。有事嗎?”
“你總是會這樣忽然走神——凌蹤。但是這次務必要處處細心一點……不,不對,就是,我就是這個意思,照顧好你自己。”
雖說有些語無倫次,但是表達的意思不難理解。
“你也是,普艾希亞。我下去執行任務期間,這里就交給你了。”
淡金色頭發的少女拉過凌蹤的手,那雙像掉進潟湖里的星空般藍紫色的眼睛,溫柔地盯著對方還有些恍惚的眉目。
“別走!稍等,不如把手先借我一下。”
“噢,噢。”
一如往常地木訥,從劉海叢中依然可見青年慌忙躲閃的眼神。
伸過左手,輕輕地,凌蹤感覺自己的手背被少女溫柔的手指畫了一長一短卻不連貫的兩條直線。完全不知所以的凌蹤覺得心中確實泛起一種尚可忍受的好奇,或許還是在他不愿去用心思考少女話語意義的范疇內。僅僅是交流了表情,笑了笑致意,凌蹤便轉身離開了——這非常符合他早前形成的作風。
為什么要做這樣奇怪的祈福?
“也不知道為什么,可是現在特別希望你能一直平安無事,所以……我祝福你,此后不論何時,凌蹤。”
并沒有聽見這番細膩心聲的青年,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少女靜靜地走回到艦橋,看著眼前與任何一個世界并無大不同的星星慢慢隨著航宙艦的規避在原有的位置上不斷閃爍著,便回到了原先的沉思之中。
不知不覺間,一陣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頭。
“去贏下這場戰爭,塵幻聯合。”
此前辛苦折疊的命運,將在此逐漸展開。
普艾希亞感受著手里仍留存著的溫度,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在阿基耶的終點處必還能找到一份寧靜,不過,現在是與撒巴萊亞聚合意志的決戰。決戰之于整場戰爭,自然是毫無寧靜可言的。
青藍色的電流緩慢地匯集到了一個方向。那充滿能量的墜飾很快就將一股回流收納了進去,就像是在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條亮白色的霹靂,一艘仿若沙漠海市蜃樓般大小的艦船從稍稍撕開的破穿口中縱躍而出,周身冒著冷卻涂霜噴出的白流,就像是一頭灰黑披云的帶翼圣象于暴怒中闖入了長河邊上靜謐無聲的蔗田。
“艦橋目擊俄魯喀耶德號,已到達戰場!”“這里是俄魯喀耶德號,很高興又見面了。我們正在尋求觀察艦體外部反應,請及時發送你艦實時比對數據。”
“你已在友方部署點附近,請參照光學校準后下降你艦Y軸相對高度,并進行實時修正。”
“俄魯喀耶德號收到,機動中。開始分享情報鏈路,即確認進入‘伊伯特’行動第二階段。”
“情報鏈路上線。設置‘好時光’燈塔,完成階段二,迎接百年救星。”“已同步射出‘好時光’信標燈塔。確認敵方復數探知源,設置全域偽裝,正跟隨目標星體進入預設公轉軌道。”
“確認到友方生成秩序蜂洞,‘好時光’燈塔正常運行,探搜器正在追蹤更新主要對象破穿進程。”
彈片吧臺號的艦橋有條不紊地跟進著位移與導引兩項流程,在一段輕快詼諧的音樂之后,死板的操作臺邊并沒有一張焦慮的面孔——這音樂還是有點用的。
“很好。這下百年救星號和丹·波頓號應該也在擬定的線路上了。聽我指示,即刻向標定位置發射行動基地,船腹對星炮位請積極策應地面信號。”薇妮亞大手一揮,整個鋪開在自己面前的匯報投影一下多出了許多細節,當視線鎖定到已經隨著指揮離開艦船沖向星表的行動基地時,臉上方才露出了一絲安心的表情。“炮位收到。”“副炮位收到,已同步落點發射支援彈頭,更新坐標已上傳。”
“至此,作戰階段一,完成。”
“漂亮,各位!”
初始的銅鑼已在這無聲的寂寞世界的邊陲敲響了。
無人知其曉,亦無人知其昏。
黑發青年扶著身上的固定帶,看著舷窗外急速飛移的星體。它們逐漸變暗,變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在變成烈火的顏色——是久違的大氣。
“已確認塵幻先鋒要塞正在進入擬定的下降序列。”
“執行線路修正。”
“動態修正中。”
一顆逐漸變紅的隕星,在星球的大氣中閃著耀眼的光芒。落下,落下。
“確認著陸。”
凌蹤握緊胸口的安全鎖栓,做了一個深深的換氣動作。
清空了肺與視線中的積存,氧氣與光影再度回填。
終于開始了……
“塵幻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