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美國柏特教授
昨承枉過,獲悉尊意愿將世界各派哲學及各宗教觀其會通,冶于一爐,此意甚善。拙著《新唯識論》本主張哲學貴融通,不可存門戶私見,不可入主出奴。茲略言二義:一者,理無窮盡,一派或一門之學可有窺于斯理之一方而未可得其全也。故必各除偏見,暌而觀其通,如天上地下若暌隔矣,然實互相維系成一整體,非不通也。異而知其類,譬如動植諸物千差萬別,異亦甚矣,然會之于生物一類。乃于分殊而睹大全,亦于大全而見分殊,然后知各執分殊者,無當于窮理也。譬如人各以管窺天,而各以為天乃如其所窺也,非迷謬之甚乎?
二者,昔人有言,人類之大苦有三:一自然之苦,二世人之苦,三內心之苦。自科學發明,自然之苦可救治者固多,而后之二苦要非可僅恃科學,必須有哲學以救治之,此中有千言萬語,茲不及詳。世人相與之際不得無苦,內心常有眾苦。推其所以,恒由所見者小而不聞大道,所持者狹而莫獲曠觀,是故狹小成乎心,則頑強、偏激、猜忌、嫉妒、恐怖、排斥、種種之惡,日積而不自知,馴至毒焰熾于五中,戰禍彌乎大宇,故世人與內心二苦系從兩方面言而實為一事。一事者,所見小、所持狹是也。哲學者,本所以對治小知而進之于大道,蕩除狹執而擴之以曠觀,世人與內心二苦將賴此得拔。若使各派哲學皆門戶自封、膠固不化,是使人習狹小而終成乎惡,人類永無寧日也。
余主張哲學貴融通之意,略如上述。先生昨詢及融通之方法,此事詳談,自非著專書不可,然遭時衰亂,實無斯興趣。但就原則上言之,則孔子所謂“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二語,實學者所當奉為金科玉律。
云何博學于文?既曰融通,則凡治哲學者,必不可僅治一派一門之學,而必博治各派各門之學。雖云群書難盡讀,而各大派之根本巨典,茍為力之所可及者,要不可不通及也。如中國人于其國內各派不可不究,倘能習外學,自須博求。若學之不博,則于異派思想全沒了解,何以融通?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故博文至要。
云何約之以禮?此一語,從來注家或未得其旨,余以為不若求征于《禮經》。《禮經》明禮之大義,曰“毋不敬,儼若思”。毋不敬,言無時無地而不敬也,敬即不輕肆、不昏怠,常使清明在躬、志氣如神,絕非拘束之謂。儼若者,敬貌。儼若思,則敬以運思而不敢師其成心,成心謂素所習成也。不肯師之者,執一成之心以測無窮之理,鮮有不失也。不肯安于淺見,所貴乎淺者,入深必由乎淺,淺之未達而求極乎深,鮮不虛妄也。然滯于淺而不肯極深,則闇于至理,無可救藥。不妄逞夫曲說;曲說者,偏曲之說,足以障大道也。逞曲說、安淺見、師成心,皆不能敬以運思之故也。毋不敬、儼若思,則曲說、淺見、成心三者之患去,而可以博文矣。故博文必須約禮。約者,言其所守者約,只是毋不敬而已。專一于敬而不紛,故云約也。
博文而能約禮,即是博治乎百氏之學而一皆運之以敬慎之思,于彼于此,各求其真是真非,而后乃于彼此之是是非非,可任其各止一隅而大通之道自見。是故博文必歸約禮而后可語融通之業,否則以輕心泛涉眾學,欲免于耳剽目竊、雜亂比附,其可得乎?孔子在吾國古代即融通群經之學,故孟子稱其集大成,孔子之大博而有約故也。余平生治學,奉博約為準繩,至欲語方法之詳,則非區區一函所可及。吾國昔時大將岳武穆論用兵,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為學又何獨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