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連·葛雷的畫像(譯文經(jīng)典)
- (英)奧斯卡·王爾德
- 8853字
- 2023-09-19 11:42:00
第一章
畫室里彌漫著濃郁的玫瑰花香,每當(dāng)夏天的微風(fēng)在花園的樹叢中流動,從開著的門外還會飄進(jìn)來紫丁香的芬芳或嫩紅色山楂花的幽香。
亨利·沃登勛爵躺在用波斯氈子作面的無靠背長沙發(fā)上,照例接連不斷地抽著無數(shù)支的煙卷。他從放沙發(fā)的那個角落只能望見一叢芳甜如蜜、色也如蜜的金鏈花的疏影,它那顫巍巍的枝條看起來載不動這般絢麗燦爛的花朵;間或,飛鳥的奇異的影子掠過垂在大窗前的柞絲綢長簾,造成一剎那的日本情調(diào),使他聯(lián)想起一些面色蒼白的東京畫家,他們力求通過一種本身只能是靜止的藝術(shù)手段,來表現(xiàn)迅捷和運動的感覺。蜜蜂,有的在尚未刈倒的長草中間為自己開路,有的繞著枝葉散漫、花粉零落的金色長筒狀忍冬花固執(zhí)地打轉(zhuǎn),它們沉悶的嗡嗡聲似乎使凝滯的空氣顯得更加難以忍受。倫敦的市聲,猶如遠(yuǎn)處傳來的管風(fēng)琴的低音,隱約可聞。
畫室中央的豎式畫架上放著一幅全身肖像,畫的是一個俊美出奇的青年。保持一小段距離坐在它前面的就是畫像的作者貝澤爾·霍爾渥德。若干年前他突然不知去向,一度鬧得滿城風(fēng)雨,引起許多離奇的猜測。
畫家看著他以如此精湛的技巧反映在作品中的這個風(fēng)姿秀逸的形象,臉上浮起了滿意的笑容,而且這笑容仿佛要再多滯留一會兒。可是他霍地站起身來,閉上眼睛,用手指按住眼瞼,仿佛要把一個奇異的夢境羈留在腦際,生怕自己從中醒了過來。
“這是你最好的作品,貝澤爾,超過你過去所畫的一切,”亨利勛爵懶洋洋地說。“明年你一定得把它送到格羅夫納(1)去展出。皇家美術(shù)院太大,也太俗氣。我每次去那兒,不是人多得叫你看不見畫,就是畫多得看不見人。前一種情況很討厭,后一種情況更糟糕。格羅夫納的確是唯一合適的地方。”
“我不想把它送到任何地方去,”他回答時腦袋朝后一仰的獨特姿勢,當(dāng)年在牛津常常被同學(xué)們?nèi)⌒Α!安唬夷膬阂膊凰汀!?/p>
亨利勛爵揚起眉毛,透過一個個淡藍(lán)色的煙圈詫異地望著畫家,從他抽的那種摻有鴉片的烈性煙卷中冒出的煙,正盤成奇形怪狀的螺環(huán)裊裊上升。“哪兒也不送去?我親愛的朋友,這是為什么?究竟什么原因?你們這些畫家真是怪人!你們?yōu)榱顺擅裁炊几伞R坏┏隽嗣钟X得是個負(fù)擔(dān)。你這個傻瓜,世上比被人議論更糟糕的事情只有一樁,那就是根本沒有人議論你。這幅畫像可以使你凌駕于英國所有的年輕人之上,并且使老頭兒們十分妒忌,如果老頭們還能激動的話。”
“我知道你會笑我,”他答道,“可是我確實不能把它拿去展出。我在這里頭傾注了太多自己的東西。”
亨利勛爵在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放聲大笑。
“是的,我知道你會笑的;反正事情確確實實是這樣。”
“傾注了太多自己的東西!說真的,貝澤爾,我過去不知道你是這樣自命不凡。憑你這剛強(qiáng)的粗線條面孔和煤一樣黑的頭發(fā),我實在看不出你跟這個仿佛用象牙和玫瑰花瓣做成的阿多尼斯(2)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是啊,我親愛的貝澤爾,他是一個那喀索斯(3);而你,誠然,你的表情是充滿理智一類東西的。可是,理智的表情在哪里露頭,美,真正的美就在那里告終。理智本身就是反常的,它會破壞任何一張容貌的和諧。一個人一坐下來動腦筋,我們看到的就只有他的鼻子、前額,或別的可怕的東西。請看那些從事需要高深學(xué)問的職業(yè)(4)且有成就的人,他們簡直難看極了!當(dāng)然,神學(xué)家是例外。不過他們是不動腦筋的。一個主教到了八十歲還在講他十八歲時被灌輸?shù)哪且惶祝雌饋碜匀挥懭讼矚g。雖然你始終沒有告訴我,你這位神秘的年輕朋友叫什么名字,可是他這幅肖像確實叫我著迷。他從來不動腦筋,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他是一種沒有頭腦的、美麗的生物;冬天無花可賞的時候,夏天需要讓腦子清爽一下的時候,最好有他在眼前。貝澤爾,不要自作多情了:你一絲一毫也不像他。”
“你不懂得我的意思,亨利,”畫家說。“我當(dāng)然不像他。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其實我也不愿意像他。你不以為然嗎?我對你說的是真話。才貌出眾的人多半在劫難逃,這樣的劫數(shù)好像總是尾隨著古今帝王的踉蹌的腳步。普普通通的人倒更安全些。在這個世界上總是丑人和笨伯最幸運。他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看別人表演。縱使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勝利,至少不必領(lǐng)略失敗的滋味。他們的日子本是我們大家應(yīng)該過的那種日子:安穩(wěn)太平,無所用心,沒有煩惱。他們既不算計別人,也不會遭仇人暗害。你有身份和財產(chǎn),亨利;我有頭腦和才能,且不管它們值得幾何;道連·葛雷有美麗的容貌。我們都將為上帝賜給我們的這些東西付出代價,付出可怕的代價。”
“道連·葛雷?這就是他的名字?”亨利勛爵問,同時從畫室的一端向貝澤爾·霍爾渥德走過去。
“是的,這就是他的名字。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
“那又為什么呢?”
“哦,我說不上來。我如果非常非常地喜歡誰,我就從來不把他們的名字告訴任何人。這有點兒像把他們部分地出讓。我現(xiàn)在變得喜歡秘密行事了。這大概是能夠使現(xiàn)代生活在我們心目中變得神秘莫測的唯一辦法。哪怕是最平常的事情,只要你把它隱瞞起來,就顯得饒有趣味。現(xiàn)在我要是離開倫敦,我決不會告訴家里人上哪兒去。我要是告訴了,我就會覺得索然無味。這也許是一種愚蠢的習(xí)慣,但不知怎么的好像能使一個人的生活平添許多羅曼蒂克的氣氛。你大概覺得我這種行為荒唐透頂吧?”
“一點兒也不,”亨利勛爵回答說,“一點兒也不,我親愛的貝澤爾。你好像忘了我是個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人,而結(jié)婚的唯一美妙之處,就是雙方都絕對需要靠撒謊過日子。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妻子在什么地方,我的妻子也從來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們見面的時候,比如一起在別處吃飯,或者到某一公爵府去拜訪,反正偶爾見面的時候,我們總是相互編造種種再荒謬不過的假話,而面部的表情卻是再正經(jīng)不過的。在這方面,我的妻子是很高明的,實在比我高明得多。她從來不會在日期上顛三倒四,而我卻常常如此。不過她即使識破我的謊話,也從不吵鬧。有時我巴不得她吵鬧一場,可她只是把我取笑一番了事。”
“我討厭你這樣談你的家庭生活,亨利,”貝澤爾·霍爾渥德一面說,一面往通向花園的門那邊踱去。“我相信你實際上是個很好的丈夫,不過你硬是以自己的美德為恥辱。你是個怪人。你從來不說正經(jīng)話,你也從來不做不正經(jīng)的事。你的玩世不恭無非是裝腔作勢。”
“保持本色才是裝腔作勢,而且是我所知道的最令人討厭的裝腔作勢,”亨利勛爵笑著高聲說。這兩個年輕人一同走到了花園里,在一叢高大的月桂樹的遮蔭下面一張長竹凳上坐定。陽光從光滑的樹葉上溜過。一些白色的雛菊在草叢中搖曳。
在一陣沉默之后,亨利勛爵掏出他的表來。“我恐怕該走了,貝澤爾,”他喃喃地說,“在我走以前,我還是要你回答剛才我向你提的那個問題。”
“什么問題?”畫家問,眼睛仍盯著地上。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亨利。”
“好吧,我告訴你我指的是什么。我要你向我解釋,你為什么不愿意展出道連·葛雷的肖像。我要知道真實的原因。”
“我已經(jīng)把真實的原因?qū)δ阏f了。”
“不,你沒有說。你說因為那里邊有太多你自己的東西。這完全是孩子氣的說法。”
“亨利,”貝澤爾凝視著他的臉說:“凡是懷著感情畫的像,每一幅都是作者的肖像,而不是模特兒的肖像。模特兒僅僅是偶然因素。畫家用油彩在畫布上表現(xiàn)的并不是模特兒,應(yīng)該說是畫家自己。我不愿展出這幅像,是因為我擔(dān)心它會泄露我自己靈魂的秘密。”
亨利勛爵笑了起來。“那是什么秘密?”他問。
“我來告訴你吧,”霍爾渥德說,但是他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困惑的表情。
“我等著聽呢,貝澤爾,”亨利勛爵向他看了一眼敦促道。
“哦,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談的,亨利,”畫家說,“恐怕你未必能理解。很可能你不會相信。”
亨利勛爵微微一笑,他俯身從草叢中摘下一枝粉紅花瓣的雛菊,拿來細(xì)心觀看。“我確信我能理解,”他說,一面凝視著那個像是用白羽毛鑲邊的小金盤,“至于信與不信,我可以相信任何事情,只要那是完全不足信的。”
一陣風(fēng)從樹上吹落了幾朵花,沉甸甸的紫丁香花的成簇的星狀花序在重而靜止的空氣中晃去搖來。墻根旁有一只紡織娘開始歌唱,一只細(xì)長的蜻蜓張開棕色的透明翅膀一閃而過,好像劃下一條藍(lán)色的線。亨利勛爵幾乎能聽見貝澤爾·霍爾渥德的心跳,但不知下文究竟如何。
“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畫家略事沉吟后說。“兩個月以前,我去參加布蘭登夫人舉辦的一個晚會。你要知道,我們這些窮畫家有時不得不在社交界露露面,至少是要讓人們知道我們不是野蠻人。有一次你對我說過,只要穿上晚禮服,打著白領(lǐng)結(jié),哪怕一個股票經(jīng)紀(jì)人也可以博得文明人的名聲。我在客廳里跟一些打扮得嚇人的貴族遺孀和乏味透頂?shù)幕始颐佬g(shù)院院士聊了十來分鐘,忽然覺得有人在瞧著我。我轉(zhuǎn)過頭去,就這樣第一次看見了道連·葛雷。當(dāng)我們的視線碰在一起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的臉色在變白。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向我襲來。我明白自己面對面遇上了這樣一個人,單是他的容貌就有那么大的魅力,如果我任其擺布的話,我整個人,整個靈魂,連同我的藝術(shù)本身,統(tǒng)統(tǒng)都要被吞噬掉。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素來不需要任何外來的影響。你也知道,亨利,我有著怎樣的獨立性格。我一直是自己的主人,至少在我遇見道連·葛雷之前一直如此。可現(xiàn)在……我不知道怎么對你說好。好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正面臨著平生最可怕的危機(jī)。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命運為我準(zhǔn)備著異乎尋常的快樂和異乎尋常的痛苦。當(dāng)時我愈想愈害怕,就轉(zhuǎn)身打算走出客廳。驅(qū)使我這樣做的并不是良心,而是膽怯。我不想把打算逃跑說成是我的光榮。”
“良心和膽怯其實是一碼事,貝澤爾。良心不過是膽怯的商號名稱罷了。”
“我不信這種說法,亨利,我想你也不信。不管是什么驅(qū)使著我,可能是自尊心,因為我一向自尊心很強(qiáng),反正竭力往門外擠。偏偏在門口撞見布蘭登夫人,‘你這么早就想逃跑嗎,霍爾渥德先生?’她發(fā)出了尖叫。你知道她的嗓子有多尖哪!”
“她在哪方面都像一只孔雀,可就是不如孔雀那么美。”亨利勛爵說著,用他細(xì)長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把雛菊扯成碎片。
“我沒法把她甩掉。她把我引薦給皇親國戚、達(dá)官貴人和那些頭戴巨大冠冕、長著鸚鵡鼻子的老太婆。她對人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以前明明只見過她一回,可她認(rèn)定我就是她們名流圈子中的一員。誠然,我有一幅畫當(dāng)時曾獲得很大的成功,至少幾張小報對它鼓噪過一陣子——這是十九世紀(jì)名垂不朽的標(biāo)準(zhǔn)。突然,我跟那個使我奇怪地激動起來的年輕人打了個照面。我們靠得很近,幾乎碰著了。我們的視線再次相遇。我竟冒冒失失地請布蘭登夫人給我們介紹一下。也許這并不算太冒失,而且恐怕是無法避免的。即使沒有人介紹,我們也會互相攀談起來。我相信一定會這樣。道連事后也對我這樣說過。他也感覺到我們是命中注定要互相認(rèn)識的。”
“布蘭登夫人是怎樣介紹這位奇妙的年輕人的?”亨利勛爵問。“我知道她喜歡對她的每一個客人作急口令式的鑒定。我記得,有一次她把我介紹給一個勛綬滿胸、一臉兇相的紅面孔老頭。我們向他走過去的時候,她湊在我耳邊講有關(guān)那老頭的種種駭人聽聞的隱私,她像在悲劇里說悄悄話那樣,使客廳里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逃之夭夭。我喜歡憑自己的眼光去看人。可是布蘭登夫人介紹她的客人同拍賣行里介紹商品一模一樣。她要么胡亂搪塞,要么說上好多廢話,可就是沒有你想知道的事。”
“可憐的布蘭登夫人!你把她形容得太過分了,亨利!”霍爾渥德沒精打采地說。
“我的老弟,她打算辦一個沙龍,事實上只是開了一家飯館。這叫我怎么能為她喝彩呢?你還是告訴我吧,關(guān)于道連·葛雷她是怎么說的?”
“哦,大概是這么幾句:‘這孩子真可愛……當(dāng)年我跟他那可憐的媽媽真是形影不離。他干什么我可全忘了……恐怕不干什么……噢,對了,會彈鋼琴,也許是拉小提琴吧,親愛的葛雷先生?’我和道連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立刻做了朋友。”
“笑對于交朋友倒是個不壞的開端,要是以笑告終那就更好,”年輕的勛爵說著又摘下一枝雛菊。
霍爾渥德?lián)u了搖頭。“你不懂什么是友誼,亨利,”他嘀咕著說,“你也不懂得什么是仇恨。你什么人都喜歡,那就是說你對什么人都無所謂。”
“你太不公平了!”亨利勛爵嚷著。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抬頭望著像一團(tuán)團(tuán)閃光的絹絲在夏天的碧空中飄浮的白云。“是的,太不公平了。我對人的態(tài)度大有區(qū)別。我同相貌美的人交朋友,同名聲好的人做相識,同頭腦靈的人做對頭。在挑選敵人的時候怎么小心也不過分。我的敵人沒有一個是笨蛋。他們的智力都很發(fā)達(dá),所以他們都很賞識我。我大概是自命不凡吧?我想是的。”
“我覺得是這樣,亨利。按照你的標(biāo)準(zhǔn),想必我只是一個相識。”
“我親愛的貝澤爾,你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相識的。”
“但也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朋友。我猜想大概類似一個兄弟。”
“啊,兄弟!我才不管他們呢。我的哥哥偏偏不想死,我的弟弟們卻成天在找死。”(5)
“亨利!”霍爾渥德皺眉喝住他。
“親愛的,你不要太認(rèn)真。不過我實在討厭我的親屬。大概原因在于我們誰也忍受不了和我們有同樣毛病的人。英國的民主派對于他們所謂的上層階級的劣根性深惡痛絕,我也頗有同感。老百姓把酗酒、愚昧和道德敗壞視為他們所專有,如果我們中間有誰出這種洋相,就被認(rèn)為侵犯他們的權(quán)利。當(dāng)可憐的索思沃克鬧離婚的時候,老百姓的憤怒簡直無與倫比。可是我不敢說有百分之十的無產(chǎn)者是循規(guī)蹈矩的。”
“你這番話我半句也不同意,不但如此,亨利,我肯定你自己也不相信。”
亨利勛爵捋捋他的棕色尖胡須,用帶流蘇的烏木手杖在漆皮鞋上敲敲。“你是個地道的英國人,貝澤爾!你這是第二次發(fā)表這樣的評語了。向一個徹頭徹尾的英國人談出某種想法總是一件欠考慮的事情,因為他從來不去分析這個想法是對是錯。他認(rèn)為唯一重要的是對方自己相信不相信。實際上,一種想法是否有價值,同談出這個想法的人是否出于真心毫無關(guān)系。事實多半是這樣:說的人愈不是真的相信,那個想法就愈顯得有道理,因為這樣才不夾雜他個人的需要、個人的愿望或個人的成見。不過我不打算跟你討論政治、社會學(xué)或形而上學(xué)。我喜歡人甚于喜歡原則,我喜歡無原則的人甚于喜歡其余的一切。你多給我講講道連·葛雷先生的事吧。你跟他常見面嗎?”
“天天見面。要是一天不見,我就很不高興。我絕對少不了他。”
“稀奇事!我一直以為你除了自己的藝術(shù)外什么都不感興趣。”
“現(xiàn)在對我說來,他就是我的全部藝術(shù),”畫家嚴(yán)肅地說。“我有時候認(rèn)為,亨利,世界歷史上只有兩個時代值得一提。其一是出現(xiàn)了新的手段供藝術(shù)使用,其二是出現(xiàn)了新的人供藝術(shù)表現(xiàn)。油畫的發(fā)明對威尼斯畫派曾意味著什么,安梯諾斯(6)的面孔對后期希臘雕塑曾意味著什么,有朝一日道連·葛雷的容貌對我也會有這樣的意義。我用油彩畫他,給他勾線,作素描,這些我當(dāng)然都做了,但不僅如此。對我說來,他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一個模特兒。倒不是說我對自己所畫的他的肖像不滿意,也不是說他的美是藝術(shù)所無法表現(xiàn)的,沒有什么是藝術(shù)不能表現(xiàn)的。我也知道自從遇見道連·葛雷以后,我作的這幅肖像畫是件好作品,是我生平最好的作品。可是說也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他的容貌向我啟示了一種全新的技法,一種全新的風(fēng)格。我看事物和過去不同了,我對它們的想法也不同了。現(xiàn)在我可以用過去不知道的方式來再現(xiàn)生活。‘在理念至上的日子里夢想著形式’,——這是什么人說的?我忘了;但道連·葛雷對我說來正是這樣的夢想。盡管他已經(jīng)二十出頭,我還是把他當(dāng)作一個少年。啊!不知你能不能想象:單是這個少年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為我們勾勒一個新學(xué)派的輪廓,這個學(xué)派將具備浪漫精神的全部熱情和希臘精神的完美特征。靈魂與肉體的和諧——這是多么了不起啊!我們曾在瘋狂狀態(tài)中把這二者分離了,發(fā)明了庸俗的現(xiàn)實主義和空洞的理想主義。亨利!你要是懂得道連·葛雷對我意味著什么就好了!你還記得我的一幅風(fēng)景畫嗎?就是阿格紐(7)肯出極高的價錢而我不愿賣掉的那幅。這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何在?因為我作這幅畫的時候,道連·葛雷坐在我旁邊。他有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染力傳給我,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極平常的樹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我一直在尋找、可始終沒有找到的奇跡。”
“貝澤爾,這的確不平常!我要見一見道連·葛雷。”
霍爾渥德從長凳上站起來,在花園里踱了幾個來回,又回到長凳前。“亨利,”他說,“道連·葛雷無非是我的創(chuàng)作主題。你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來。而我什么都看得出來。在我沒有把他畫進(jìn)去的作品中可以更強(qiáng)烈地感到他的存在。我剛才說過,他啟示了一種新的技法。我可以在某些線條的折曲、某些色彩的動人微妙處發(fā)現(xiàn)他。事情就是這樣。”
“那你為什么不愿展出他的肖像呢?”亨利勛爵問。
“因為我不知不覺地在里邊傾注了一個畫家的全部崇拜之情;這是非常奇怪的感情,當(dāng)然,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但是世人可能猜得到,我不愿意暴露我的靈魂讓那些好奇的凡夫俗子瞧個沒完。我的心決不放到他們的顯微鏡下面去。這幅像里我自己的東西太多了,亨利,實在太多了。”
“詩人們可不像你這樣躲躲閃閃。他們懂得描寫激情的東西在出版方面是有利可圖的。時下最暢銷的書多半是碎了的心之類。”
“所以我討厭詩人,”霍爾渥德緊接著說。“藝術(shù)家應(yīng)當(dāng)創(chuàng)造美的作品,但不應(yīng)當(dāng)把個人生活中的任何東西放進(jìn)去。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看待藝術(shù)就仿佛它應(yīng)該是自傳的一種形式。我們喪失了抽象的美感。有朝一日我要讓世人知道什么是抽象的美感;為了這個緣故,世人將永遠(yuǎn)看不到我給道連·葛雷畫的像。”
“我認(rèn)為你說得不對,貝澤爾,不過我不想跟你辯論。只有完全喪失理智的人才喜歡辯論。告訴我,道連·葛雷是不是很喜歡你?”
畫家思索了一會兒,然后回答:“他喜歡我,我知道他喜歡我。當(dāng)然,我對他奉承得很厲害。有些話我明明知道講了會后悔,可是我覺得向他講這些話有一種奇妙的樂趣。他對我通常是很親切的,我們倆坐在畫室里海闊天空什么都談。然而有時候,他麻木不仁得可怕,而且大有以我的痛苦為樂的樣子。那時,亨利,我覺得我把自己的整個心靈都給了一個人,這個人卻把它當(dāng)作插在上衣鈕孔上的一朵花,當(dāng)作一件滿足虛榮心的裝飾品對待,只供夏天一日之用。”
“夏天日長,貝澤爾,”亨利勛爵咕噥著。“也許你將比他更早生厭。想起來未免悲哀,但天才無疑要比美耐久些。我們大家拼命想多長點學(xué)問,原因就在于此。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我們需要有些耐久的東西,所以我們盡把各種垃圾和事實往腦袋里裝,妄想保住自己的一席地位。現(xiàn)代的理想人物就是無所不曉的人。而無所不曉的人的頭腦是很可怕的。它像一家古董鋪子,里邊全是古里古怪的玩意兒,到處是灰塵,每一件東西的標(biāo)價都大大超過它本身的價值。不管怎樣,我還是認(rèn)為你將先感到厭倦。總有一天,你看著你的朋友,會覺得他好像不那么勻稱,對他的膚色,或者別的什么覺得不中意。你會在心底里狠狠地責(zé)備他,并且當(dāng)真地認(rèn)為他非常對不起你。下次他再來,你就對他十分冷淡了。這將是件很大的憾事,然而勢所必然。你剛才告訴我的故事的確很羅曼蒂克,可以說是一段藝術(shù)的羅曼司,而任何羅曼司最糟糕的后果是叫人變得沒有絲毫羅曼蒂克的氣息。”
“亨利,不要這樣說。我活著一天,道連·葛雷就永遠(yuǎn)是我的主宰。我的感受你是體會不到的。你太多變了。”
“啊,我親愛的貝澤爾,恰恰因為如此,我才能體會你的感受。不變心的人只能體會愛的庸俗的一面,唯有變心的人知道愛的酸辛。”亨利勛爵用精美的銀質(zhì)煙匣打火,點了一支煙抽起來,那神態(tài)似乎因為茫茫世事被自己一語道破而得意得有點不好意思。幾只麻雀在常春藤碧油油的葉片中吱吱喳喳,藍(lán)色的云影像一群燕子在草上掠過。花園里真可愛!人們的感情真有意思!他覺得,比他們的思想有意思多了。自身的靈魂和朋友的情愛,這是生活中最迷人的。他暗自高興地想象著由于他在貝澤爾·霍爾渥德這里耽擱太久而錯過的那頓無聊的午餐。如果他到了姑媽家去吃飯,準(zhǔn)會在那里碰見古德博迪勛爵,話題反正跳不出給貧民施食以及設(shè)立模范寄宿所的必要性。每個階級都要宣揚那些他們自己無須實行的美德是如何重要。有錢人大講節(jié)約的好處,游手好閑的人口若懸河地談?wù)搫趧又畟ゴ蟆_@一切今天都不必奉陪了,真開心!他想到姑媽的時候,一下子若有所悟。他轉(zhuǎn)向霍爾渥德說道:“老弟,我剛想起來了。”
“想起了什么,亨利?”
“我在哪兒聽到過道連·葛雷的名字。”
“在哪兒?”霍爾渥德問,眉頭略略皺了一下。
“不要這樣繃著臉看人,貝澤爾。我記得是在我姑媽阿加莎夫人那里。她告訴我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出色的年輕人,這個人愿意幫她在東區(qū)(8)做善事,他的名字叫道連·葛雷。我應(yīng)當(dāng)聲明一下,她從來沒向我談起過這個人很漂亮。女人對于美貌沒有鑒賞能力;至少正派女人是這樣。她只說那青年踏實認(rèn)真,心地善良。我立刻想象那是一個戴眼鏡的家伙,頭發(fā)柔軟平直,滿臉雀斑,一雙大腳走起路來踢里趿拉。我要是早知道那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我很高興你當(dāng)時不知道,亨利。”
“為什么?”
“我不希望你跟他相識。”
“你不希望我跟他相識?”
“對。”
“先生,道連·葛雷先生來了,在畫室里,”仆人到花園里來通報。
“這下你只好給我介紹了,”亨利勛爵高聲笑道。
畫家轉(zhuǎn)向站在陽光下睜不開眼睛的仆人,說:“帕克,請葛雷先生稍待,我一會兒就來。”仆人鞠了一躬,沿著小路走回去。
這時他對亨利勛爵看了一眼。“道連·葛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他心地純潔而善良。你姑母對他的評語一點也不錯。不要毀了他。不要去影響他。你的影響好不了。世界大得很,出色的人物有的是。不要把他從我身邊奪走,唯獨他才能使我的藝術(shù)具有目前的那種魅力。我的藝術(shù)家的生命全在他手里。記住,亨利,我相信你。”他說得很慢,這些話幾乎是違背他的意志硬擠出來的。
“你扯到哪兒去了!”亨利勛爵笑容可掬地說著,抓住霍爾渥德的胳膊,連扶帶拽地和他一起回到屋里。
(1)格羅夫納,指1877年由庫茨·林賽在倫敦建立的一個畫廊,專門陳列前衛(wèi)畫家(如當(dāng)時的拉斐爾前派)的作品。
(2)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愛神阿芙羅狄蒂的情人。
(3)那喀索斯,希臘神話中顧影自憐的美少年,死后變成水仙花。
(4)指法學(xué)、神學(xué)和醫(yī)學(xué)。
(5)根據(jù)英國法律,財產(chǎn)所有者死亡時如無遺囑留下,遺產(chǎn)全部由長子或其后嗣繼承。這項法律于1925年廢除。
(6)安梯諾斯(110?—130),得到羅馬皇帝哈得良(Hadrian,76—138)寵幸的美少年,溺死于尼羅河。后人紛紛為他建廟塑像。
(7)阿格紐(1825—1910),畫商。
(8)東區(qū),倫敦的貧民區(qū),與豪華的西區(qū)形成強(qiáng)烈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