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好像死了。”

“廢話，海里沖上來的人能是活的？”

“看著挺年輕的。”

“可是，怎么會死在鳳凰灣？”

“又有人跳海？”

“誰知道。”

“哎，警察來了。”

趙可頌徑直走向人群中央，面不改色地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帶上手套，把人翻了過來，不抱希望地探了探這個人的鼻息。自然不是活的。

確認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是保護現場了。

趙可頌站起身來，四處張望。他想找點東西支起警戒線，把尸體圍起來。

雖然不知道本地的警察什么時候能到，會怎么處理這具尸體，但他被發現的時機實在不巧，無論是意外身亡，還是蓄意謀殺，對正處旅游旺季的當地來說，恐怕都是一樁麻煩事。

他無意間成了到達現場的第一名警方人員，便必須妥善處理，盡量將影響降至最低。

然而，鳳凰灣作為富人住宅區的半私人海岸，沙灘是人造的，遠方特地運輸過來的沙子又細又軟，連個碎石都沒有，更別說木棍、磚塊一類的。

加上臺風將至，鳳凰灣的業主們把自家的沙灘設備都悉數收進了車庫。滿眼望去，方圓幾百米內竟然光禿禿的，什么可用的雜物都沒有。趙可頌開始犯愁了。

正當此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驚呼出聲：“是……周老板！”

原來，地上的尸體被趙可頌翻過來后，他的五官露了出來——最近一個月，這張臉頻繁出現在ENTV相關的報道中，要認出是誰，并不困難。更何況，周硼周老板，本就是青谷市響當當的大人物。

而此時圍觀的，是日常在鳳凰灣巡查的市政工人——周硼住在鳳凰灣對面的鳳凰山莊里。

繼那一聲后，工人們騷動起來。

“怎么會是周老板？”

“周老板怎么一個人來海邊？”

“他不是游泳冠軍嗎？”

“不對啊，他那個樣子，不是淹死的吧。”

最后，那個驚呼出聲的工人看向趙可頌：“小警官，周老板……死了嗎？”

趙可頌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誰他媽是小警官？直到那人瑟縮著開始后退，露出身后載著防汛沙袋和遮陽傘的推車。

趙可頌說：“防汛沙袋和遮陽傘留下。”

防汛沙袋，是工人帶來固定海灘外圍的警戒圍欄的——阻止人們在臺風天近海，遮陽傘則是平時海岸救生員的眺望臺所用。這兩樣東西，勉強能用來遮一遮。

蓋住周硼的尸體后，趙可頌把圍觀的人轟散了，給素未謀面的搭檔劉萬里同步信息：

“哥，海邊發現一具尸體，是周硼。你什么時候到？“

劉萬里久未回復，趙可頌便小心地在尸體邊坐下，思考接下來他會面對什么。

趙可頌是青谷市警察局新入職的刑警。

不，準確地說，他現在還不是，因為他還沒有辦完手續。他是在去市局報道的路上，接到劉萬里的消息的：“小趙，鳳凰灣附近出了點事，我這會兒在外面，你幫我去看看。“

劉萬里是青谷為他安排的搭檔，兩個人還沒見過面。小趙本著跟劉萬里搞好關系的初心，答應了幫這個小忙。誰成想，這個忙，是命案，死的還是周硼。

來青谷前，趙可頌做足了功課，大致了解了青谷市的情況。

周硼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青谷市地處金雞毫不起眼的東南角，是個依山傍海的小城市。占地約20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15萬，是近幾年小有名氣的旅游城市。但早在許多年前，它就已經聞名全國。原因無它，唯金山耳。

金山是青谷市的一家礦業公司，不過它不產金，產銅，它的全稱是金山銅業集團。

在過去的近三十年時間里，金山集團產的銅一直是業內標桿。它開采生產的銅礦石，流入銅材廠、鋼鐵廠、電子廠，成為銅管、電路板、水龍頭和手機，走進了千家萬戶。國內金融市場建成后，金山上了市，股票更是一路飛漲。

對利益相關的人來說，它切切實實是一座金山。

三年前，金山銅業的話事人周青谷心臟病突發去世，他的兒子周硼接過指揮棒，成了新一代的掌門人。在任三年間，周硼一直默默無聞，被看作個無功無過的二世祖。

直到一個月前。他的三言兩語，讓固若金湯的金山集團直接停牌。

眾所周知，礦產是重工業產業。

生產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廢氣、廢渣、廢液，如不做處理便排放，會產生極大的污染，水體、土壤、空氣無一幸免。因此，重點企業排放的污水是否達標，直接影響當地的生態環境，嚴重的，甚至會危害居民生命安全。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經濟增長是頭等大事，環保事業一直發展得較為遲緩，對企業的排污監察也不到位。這導致，經濟野蠻生長時，自然環境遭到了持續性的破壞。

近年來隨著全球范圍的生態環境惡化、極端天氣增多，國內外形勢千變萬化，生態保護被提上日程，新環保法修訂，低碳經濟、碳中和、生態保護等宏觀政策陸續出臺，排污許可制度、ESG評級體系等各項具體措施逐漸落實，企業在生產過程中的排污監察也被提上日程。

環境事業百廢待興。

在這樣的背景下，《綠色焦點》橫空出世。

這是一檔由ENTV和生態部聯合制作的新聞欄目，備受各界關注。節目意在通過暗訪稽查各企業的排污情況，對治理成果進行報道，對違規企業予以曝光。

節目的第一期，他們來到了山清水秀的青谷，選中了風評甚好的金山。

本想開個好頭，不料，拍到的東西出人意料：金山銅業的上游，是清澈的河水，下游卻成了觸目驚心的暗紅色酸液。暗訪之下，節目組發現，金山銅業的污水處理措施幾近于無——大量的污水只經過一臺極小的曝氣池便直接排放。節目一經播出，萬眾嘩然。

如果報道僅限于此，金山銅業只要公關得當，低頭認錯、承諾整改，事情揭過去只是時間問題。

但ENTV的節目組不知怎么的，找到了周硼，將周硼的發言留在了結尾——這才是大麻煩。

面對鐵一般的證據，周硼說：“我們嚴格按照符合國家標準的措施處理銅礦開采過程中產生的污染，不存在任何對居民有害的行為”。

就是這一字一頓，口齒清晰的一句話，讓金山集團的股價跌穿谷底，直接停牌。

睜眼說瞎話。掛路燈的資本家。膽大包天的黑心企業。違法亂紀，目中無人。節目播出后，各種罵名紛沓而至，金山銅業被勒令一個月內停業整改，周硼在內被架空，在外被網暴，更有人給他寄刀片和死老鼠。

報道播出后，一個月過去了，金山銅業毫無動靜，遲遲給不出新的改造方案，即便它面臨著退市的風險。這時，不知道為什么，傳言被架空了的周硼忽然出面，提交了方案。方案通過了審核，即將開始施工。

然后，周硼死了，死在家門口的鳳凰灣海灘。

這意味著什么？

趙可頌不知道。

他只知道，周硼的身份太特殊，死得又太巧。這場臺風，如果沒有推遲，周硼的尸體，或許早已隨著風暴進入海洋，消失在人間了；而為周硼而來的自己，恐怕連周硼這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可是，趙可頌又問，見到這樣的周硼有什么意義？死了的周硼，能告訴自己，開著他的車撞死趙新月的人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