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徹身著儒服,端坐前廳,張承奉快步走來,向他躬身行禮道:
“學生拜見先生。”
彬彬有禮的形象,一點也不像那日在李張氏面前,直呼張文徹為老賊時的模樣。
張文徹受了這一禮,起身道:
“時候不早了,還請使君為老夫帶路。”
張承奉將張文徹帶來一間僻靜的廂房,這里將會是他今后的求學之所。
張福早已為張承奉將筆墨紙硯準備妥當,只是張文徹兩手空空,不見他有攜帶講義。
張承奉好奇道:
“敢問先生,今日是要學習哪一部經典?”
張文徹搖頭道:
“老夫此來,并非是要教導使君如何做學問。”
隨即,便與張承奉說起了歸義軍的由來,以及當今天下的局勢。
安史之亂后,唐朝陷入內憂外患之中,徹底喪失了對河西的控制。
漢武帝設立的河西六郡,即隴西郡、北地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自此被吐蕃所占據。
當時正是吐蕃最鼎盛的時期,他們向東曾經攻陷了大唐的都城長安。
向北則在與唐朝爭奪中,控制了西域。
向南渡過恒河,深入天竺,進攻摩揭陀王國,凱旋而歸。
又在與唐朝的戰斗中,抽空與西方的大食(阿拉伯帝國)互動,用戰爭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激烈交換著彼此的意見。
然而,在吐蕃強盛的國力之下,卻是落后的奴隸制社會結構。
在河西之地,除了豪強大族之外,百姓盡數淪為吐蕃人的奴隸,過著凄慘的生活。
年老之人更是會被吐蕃人殺死,或者將他們斷手挖眼,棄于荒郊野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原因僅僅是他們不能為奴隸主耕種放牧,創造價值。
遭受苦難的不僅是漢人百姓,同樣也有下層的吐蕃百姓。
在沙州淪陷二十六年后,張議潮降生在了敦煌。
他出自敦煌張氏,哪怕吐蕃人的統治再怎么殘暴,也奴役不到張議潮的頭上。
然而張議潮身懷壯志,心慕大唐,日夜思歸。
在張議潮四十九歲之時,吐蕃爆發內亂,他抓住機遇,率領沙州的蕃漢百姓起義,驅逐吐蕃鎮將。
在此后的十九年間,張議潮修治兵甲,且耕且戰,徹底將吐蕃勢力趕出了隴右、河西之地,隨后又東征收復涼州,打通與大唐之間的聯系。
史稱:‘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余里,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歸。’
張文徹說起自己年少時追隨張議潮東征西討,一改此前的遲暮。
時而歡欣鼓舞,興奮之下,不禁手舞足蹈。
時而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不由潸然淚下。
張承奉耐心聽著這位親歷者的講述,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滿腔熱血沸騰。
對于自己那位堪稱是民族英雄的祖父,更生向往與崇敬。
張文徹抬起衣袖,將眼角的淚水擦干,繼續向張承奉說起了當今的局勢。
如今的大唐,在王仙芝、黃巢起義后,行將就木,天下,已經成為了群雄逐鹿的舞臺。
宣武軍節度使,東平郡王朱全忠在擊敗秦宗權后,在中原站穩腳跟,頻頻向兗、鄆用兵,打得朱瑄、朱瑾兄弟難以招架。
河東節度使,隴西郡王李克用占據了晉北,與河朔三鎮,即魏博軍、成德軍、盧龍軍屢有交手。
鳳翔、隴右節度使李茂貞去年一直在與朝廷交兵,神策軍屢戰屢敗,朝廷毫無還手之力,天子不得已,只能含淚將宰相杜能讓賜死,以安撫李茂貞。
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在攻滅孫儒之后,盡納其眾,占據江東、淮南,與朱溫正值蜜月期,圖謀全取江南。
蜀中的王建歷時三年,全取西川,受封西川節度使,漸生吞并東川之心。
國內群魔亂舞,河西也并非是一方凈土。
如今歸義軍僅有沙、瓜二州,不復張議潮時代,坐擁十一州的盛況。
而他們所要面對的外部形勢并不樂觀。
東側通往大唐的道路再度斷絕。
曾經由歸義軍管轄的龍家,已經占據肅州獨立。
龍家又名龍部落,本是焉耆人,因王室世代以龍為姓,故而又名龍家。
同時,回鶻人也在甘州建立王庭,被稱為甘州回鶻。
至于涼州,則在嗢末人的統治之下。
嗢末人是由吐蕃隨軍奴隸所演變而生的族群。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唐河西、隴右將士的后代,他們在吐蕃統治之下生活久了,相繼被藏化。
在吐蕃帝國分崩離析后,這些藏化的漢人、胡人自相嘯聚,形成新的部落群體,名為嗢末,亦稱渾末。
除去歸義軍通向大唐的道路上存在的三股勢力之外,其余方向,歸義軍同樣被強敵環繞。
南側的高原上,尚有吐蕃諸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實力不容小覷。
沙州以西,是占據了鄯善、若羌的仲云國,以及盤踞天山南北的安西回鶻。
而沙州以北,則是高昌回鶻的勢力范圍。
高昌回鶻本為甘州回鶻的一支,出自仆固部,政權建立者仆固俊曾是張議潮麾下大將,跟隨他統兵拓地,四處征伐。
在張議潮應召入朝之后,唐朝為了繼續分化、削弱歸義軍,轉而支持仆固俊建國,擺脫歸義軍的統治。
回鶻仆固部以高昌為首府,占據西州、北庭、輪臺、清鎮、伊州等地,建立政權,又稱高昌回鶻。
高昌回鶻立國之初,別看地盤大,但是兵微將寡。
張文徹提起此事,依舊扼腕嘆息,當時高昌回鶻百姓離散,拾不壹存,蟲蝗為災,數年荒歉。
可偏偏有唐朝的保護,張淮深根本就不敢對高昌回鶻用兵,只能坐視他們度過建國之初的危機,日漸強盛。
歸義軍如今的艱難處境,與朝廷的猜疑脫不開關系。
但也不能說朝堂公卿做錯了。
盡管張議潮的忠心天地可鑒,可歸義軍還是成為了張家的祖業,這件事,不以張議潮的個人意志為轉移。
哪怕他離開前,特意將兩個兒子都帶走,也不妨礙在他死后,張家兄弟逃回河西,受到眾人的擁護。
可話又說回來,唐朝天子寧愿異族坐大,也得防著藩鎮的態度,也著實讓人惱火。
張議潮的忠誠值得尊崇,但張承奉并不準備效仿他的祖父,愚忠于朝廷。
課堂上,張文徹口若懸河,為張承奉介紹著當今的局勢,直至黃昏時,見天色不早,這才放課。
張承奉趕緊起身,禮送先生,出門之前,張文徹低聲自語道:
“以太保之英略,尚且年近五旬,方能興兵討賊,可見萬事不可操之過急。”
張承奉心領神會,今日張文徹說了許多,但歸根結底,只是想提醒張承奉要學會隱藏自己,不能急于扳倒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