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都芳草
- 古來長安一片月(洋眼看中國)
- (日)奧野信太郎
- 8803字
- 2023-09-13 17:23:32
要是遇上妻子去世這樣的事情,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不同的人感受也是不一樣的吧。這對于我來說,就好像是遇上了突發的交通事故,一下子失去了胳膊和腿,突然陷入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的悲慘境遇。
還記得“二二六事件”[17]發生的時候,我住在麻布市兵衛街的丹波谷,與叛軍部隊在赤坂一帶的駐地幾乎隔街相望,沒有任何屏障可言。當時,我們收到有關方面的告示:聽到槍聲時,要盡量利用家具等物件掩護自己,以免為流彈所傷。面對那樣的局面,我心亂如麻,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可是,對我的這副狼狽相,我妻子感到很不理解。她似乎并不在意,一個勁地鏟著門前的積雪。在白雪的映襯下,她靈活地揮動著手中的鐵锨……可是,沒過三個月,這么個身體健碩的人,竟然就在兩三天之間突然去世了——醫生的診斷是胰臟壞死。
不巧的是,那年我正好被派往北京留學。妻子一直在為我操持留學所需的物品。處理完妻子的喪事,已經是夏天了。我帶上她精心準備的行裝,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途。我去北京留學的情況,從當時的日記中大致可以得知。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點鐘,搭乘“景山丸”號海輪從神戶港出發。下午,海上風雨驟起,越來越大。至半夜時分,竟成暴風雨。海輪一路艱難行駛,直到第二天早上方抵達門司港[18]。
七月二十三日。“景山丸”號海輪的出航時間推遲到明天上午十點鐘。下午,搭乘小汽艇,與美國人勒斯納爾一家逛了門司的街景。這一家子是出來旅游的。勒斯納爾先生六十多歲的樣子,面目慈祥。他的夫人則是兩腿生風,走路特別快。他們的兒子是大學生,但身體似乎不怎么好。再就是他的兩個妹妹,模樣十分可愛。回來的途中,他們順便去了郵輪,將目的地由天津改成了上海。
七月二十四日。十時許,海輪駛出了門司港,天色特別晴朗,海水也微波蕩漾,十分平靜的樣子。可是,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海上再次掀起了巨浪。船上有個叫作帕克斯的《廣告人報》[19]的記者。他只在日本待了兩個星期,就與神戶樟陰女校的教師佛維露小姐相愛了。他們二人正相偕前往中國北方旅行。見船上沒人愿意搭理他們,便挑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甜言蜜語去了。帕克斯的一只眼睛在戰爭中受了傷,容貌可以說是極其丑陋,但他性格活潑開朗,喜歡唱歌,常常朗誦《哈姆雷特》劇中的獨白,以及《魯拜集》[20]中的一些詞句。
與我同住一個船室的,是個名叫尾池的人,非常喜歡吹牛。他說他這次去中國,是要去見“冀東政府”首腦殷汝耕。他正是我最厭煩的那一類人。
在船上,我還認識了中國某大學的教務長方宗鰲。他是來接在日本留學的女兒回國的。他的女兒們也都改了日本名字,分別叫秀子與文子。比較起來,秀子更漂亮一些。方氏的夫人是日本人,眼下正在北平從事日語的教學工作。
七月二十五日。早上,海輪進入了朝鮮南部的多島海域。傍晚時分,進入了黃海海域。天海蒼茫,什么也看不清楚。夜里,十分思念亡故的妻子。
七月二十六日。大概是上午六點鐘左右,第一次遇上了出海的中國漁船。海輪經過山東半島的時候,遭遇了大霧。但不久天色又放晴了。夜間,與帕克斯、佛維露、方秀子等在甲板上說笑。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七時許,海水變得十分渾濁。早餐之后,開始做下船的準備工作。十時許,海輪沿著白河逆流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終于到達了塘沽。海關的通關手續也十分順利。
中午十二點,我與方先生一家乘上了同一列火車。火車晚點一個小時,于晚間五時抵達北平。中日實業公司的諸位赴車站迎接,一同來到該公司的所在地——東黃城根。該公司的第一任總裁是孫文,現任總裁則是袁乃寬[21]。但實際掌管這個公司的,是我的姻親高木陸郎副總裁。夜間,公司經理平野銀治設宴款待。張友焜亦來赴宴。
七月二十八日。拜訪了日本駐中國大使館的翻譯官清水董三,辦理完報到手續,轉呈了奚待園先生的介紹信。辭出。在俄羅斯餐館吃過飯,雇了輛車,去了前門外百順胡同的“群芳班”,見到了紅妹,轉達了阿部知二[22]的口信。紅妹給我介紹了紅弟。紅弟時年17歲,堪稱班中名花。
夜里,張友焜在陜西巷的廣東菜館——“恩成居”設宴招待。鹵雞、拌鮑魚、鹵鴨翅膀更是美味無比。
七月三十日。前往領事館警察署拜會了石橋丑雄,前往文化事業部拜會了橋川時雄,領受了他們的種種教誨。夜間,前往北新華街拜訪了張友焜。
有關北京生活的日記,我記了滿滿三大本,如今翻閱起來,真有一種往事如煙的感覺。我到達北京的第二天,就一個人急急忙忙地趕往北京“花街”——位于百順胡同的“群芳班”去探望妓女紅妹,其實是有原因的:紅妹是阿部知二的小說《北京》一書中年輕妓女“鴻妹”的原型。我離開日本前,阿部托我轉交給紅妹一只小包裹。當然,阿部的這個請托也正中我下懷。因為,我對他小說中“鴻妹”的原型懷有太多的好奇。
閱讀小說《北京》,阿部筆下的“鴻妹”是這樣的——
黃褐色的面頰顯得有些清瘦。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一樣。眼睛邊上,長著一些淡褐色的雀斑,鼻頭有些往上翹。每當她咬手指甲的時候,就會從殷紅的薄唇之間露出白瓷般的牙齒,隱約流動著溫潤的光澤。尖尖的下巴線條分明,小巧玲瓏。略顯拘謹的臉龐,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感覺,嬌媚而又不失優雅。高高的衣領,緊緊地包裹著她那修長而圓潤的脖頸。飽滿的胸乳、細長的腰肢在薄裙之下若隱若現。一雙金蓮嬌俏而圓潤。
我是白天去的“群芳班”,她還沒有來得及化妝,完全是素顏朝天的模樣。身上穿的也是藍色的棉布衣服,看不出與普通的女子有什么不同。不過,她的睫毛、鼻子、嘴唇,還有那盈盈一握的芊芊細腰,都如小說中描寫的一樣。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牙齒并非小說中白瓷一般。談笑之間,嘴里還露出了黑牙。
她還牢牢地記著阿部呢。她將我領進自己的臥室,從梳妝臺上數量眾多的瓶瓶罐罐中挑出一個小巧的香水瓶子,微笑著對我說道:
“這是阿部先生送給我的呀。不過,早就用完啦。”
的確,看上去那真是一只空瓶子。
“一只空瓶子你留著做什么?”
“哦,做個紀念唄。再說……”
“再說什么呢?”
“我留著這只瓶子,那個人就一定還會再來的。”
聽她這么說,我頓時感覺到她的話是多么的可笑。但后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在她們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子當中,有一種類似于咒語般的信仰。那就是只要把客人贈送的物件好好地保存起來,并且經常祈禱,就一定能夠與他們重逢。我朝梳妝臺看了一眼,那上面的空瓶子還多著呢。也許,紅妹只是將那些空瓶子胡亂地堆在梳妝臺上,早早晚晚地看著它們,心里念叨著她所期待的人們的出現吧。
我每天都能見到的張友焜,他是曾國藩的高足、廣為人知的張裕釗[23]的孫子,供職于前門外的鐵道醫院,是一名內科醫生。他既是位精通美味的美食家,也是一個精通燕都風流韻事的主。那天,我告訴他自己剛到北京就孤身一人探訪了“群芳班”這件事,他非常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不無贊嘆地說道:“行,哥們兒是條漢子!”
當然,“群芳班”是家上等妓院,是“清吟小班”的一家分店。當時,一百日元大概能值到九十六七元中國錢幣,物價又很低,所以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平時,要是去上等妓院的話,只要付兩日元,就可以盡情地玩了,其中還包括了茶水、點心等接待費用。“五星”牌啤酒每瓶一日元,價錢算是貴的了。要是事先吃飽了肚子去的話,就一分錢都不用花。若是要聽姑娘們唱戲的話,就得另外請“師傅”來拉胡琴伴奏,也得出兩日元的小費。這樣,只要付四日元,就能盡興地欣賞妓女們的技藝,慢慢地玩耍了。
我每天都要去“群芳班”一兩個小時。玩當然是免不了的,不過,我還有其他事情。“清吟小班”的姑娘們大多是南方人,差不多都是蘇州人氏。也許是蘇州自古出美人吧。即使不是蘇州本地人,也基本上都是蘇浙一帶出生的。所以,她們交談時,說的都是家鄉話,嘰里呱啦的,外人基本上聽不懂。而當她們用北京話與我交談時,差不多就像外國人說英語那樣,發音當中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不過,倒也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交流。所以,每當掌燈時分,我就會興沖沖地往“群芳班”跑,一邊玩耍,一邊練習漢語的會話。
我每到“群芳班”,總是紅妹出面接待。第一次來時,她為我介紹了紅弟,紅弟自然就把我當作了她的客人。紅弟是個精力不濟的弱女子,就連笑容仿佛都蒙著一種淡然。雖說她的臉上也是笑著的,可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像是被一股陰森之氣包圍著。紅弟雖然也是能說會道,但并不那么喜歡熱鬧。她屬于那種你不會想與之深交,更不想與之發展親密關系的缺乏魅力的女子。如果僅從長相來看的話,她確實比紅妹漂亮,但總覺得不盡如人意。
隨著交往的不斷深入,我發現紅妹是個很粗獷的女人。要是遇上點好玩的事情,她會張嘴大笑,露出一口黑牙。她放聲大笑的時候,還喜歡在床上滾來滾去,要不就“噗噗”地往地上吐著瓜子皮……完全不是小說《北京》中所描寫的“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感覺,嬌媚而又不失優雅”的形象。雖說,我并不是出于本意要去破壞小說《北京》的作者所刻意塑造的紅妹形象,但還是將這些細節一一寫明,寄給了阿部。果不其然,在阿部的回信中,我讀出了他滿紙的失望。我也深深地為自己一時沖動,輕率地給他寫了這么一封“告狀信”,而后悔不迭。
漸漸地,我對“群芳班”產生了厭倦的情緒。張友焜一直向我推薦“蒔花館”“瀟湘館”,說那些地方都比“群芳班”好玩。所以,在這之前,我也偶爾一個人試著去過。事實上,遠遠不只他推薦的那兩家,還有諸如“美鳳院”“鑫鳳院”“三福班”“環翠閣”等,左一家右一家的,可以任由客人挑選。據說,那家叫作“瀟湘館”的妓院,店名還是出自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呢。那里有個叫作“星月”的妓女,平時喜歡穿一身黑色或者深色的衣服,身上好像總是亮晶晶地閃著光。她的儀態表情始終透露著一種威嚴,一種類似女王那樣的威嚴。當我看著她時,總覺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憐。我只是她的客人,這些事情原本與我無關,可她那副悲憐的模樣,在我的眼里,卻也流露出一些難以言說的威嚴。我問她有什么難處,她很直率地說道:
“您一天到晚學習,是不是總是在學到很累的時候,才會想起到我這兒來呀?”
聽她這么說,我的心里即刻就多了一分壓力。要是她也能夠像她在“瀟湘館”的姊妹鶯鶯、樂珠她們那樣,輕松一些、可愛一些該多好啊。
在“鑫鳳院”,有個名叫吳若士的女人,兩眼之間的距離好像特別寬,眼神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不過,作為京劇的票友,倒是名聲不小。我經常翻吳若士的牌子,叫她唱拿手戲《二進宮》或《女起解》。與吳若士類似的,還有幾個花姊妹,像雪妃、美君、李鐘情等,但都是可有可無的凡俗之人,沒有什么情趣可言。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也許,在中國男人眼里,就未必是這樣了。例如八大胡同唱堂會,美君就是最吃香的,總是被選為頭牌。
我就這么四處溜達,到處打探,發現“蒔花館”不愧為最能夠給人溫馨的場所。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這里有二妹、七妹、素弟、春鴻等幾個女子。二妹最年長,十八歲,其余都是十七歲。而與我最熟識的還要數春鴻。她臉圓圓的,小嘴如櫻桃般紅潤,高個子,身材很敦實。她唱的是老生,嗓音高亢渾厚。
白天,我有機會帶著春鴻去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或太廟喝茶。妓院給當紅的姑娘們派了“跟媽”,由她們照料一切。妓院有規矩,平時妓女是不準陪客人外出的。所以,要想把妓女領出去,也實在是件費勁的事情。即使姑娘愿意,也必須過“跟媽”這一關。
“那不行,那不行。要是領出去的話,我得跟著去。”
“跟媽”的語氣十分嚴厲,沒有一點通融的余地。
“這樣做是不合規矩的。”
“跟媽”搬出“規矩”來,絲毫沒有讓步的余地。
說起“規矩”,這是中文特有的詞語。它不是“規則”,卻要按照“規則”來對待。說到底,就是不成文的“規則”或者習俗。它內在的含意帶有很大的人情成分,有時還能與信仰、民俗扯上關系。
妓院之所以能夠讓我領著春鴻單獨出門,主要是張友焜免費給“跟媽”看病,她賣了面子給張友焜。可見,“面子”這東西,在中國,即使是在弱勢群體當中,也是普遍存在的。正是這個原因,我才很快有了領著春鴻去中央公園、太廟等地玩的機會。自從能夠與春鴻一起外出散步,我才逐漸了解到她的身世。據她自己說,她好像出生在上海。因為自她記事以來,一直就是生活在上海的,所以,她就認為自己是上海人。但是她也有可能不是上海人,而是杭州人。那是因為在四五年前,有個自稱是她嬸子的人從杭州來到她上海的家中,硬要把她帶走。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一直撫養自己的父母親,原來是自己的養父養母……于是,她與養父母一起,堅決拒絕了“杭州嬸子”的無理要求。如今,她來到北京的“蒔花館”已經一年半了,可一直沒有上海家人的消息。她給家里寫過兩三封信,卻都石沉大海。最后的那封信還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可以想見,她的家人大概已經不住在原來的地方了。
“我父親是賣餑餑的。他做的餑餑可好吃啦,生意也一直很好。”
春鴻在跟我聊這些事情的時候,并沒有絲毫發愁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副少女無憂無慮的快樂模樣。
那時,我的住處是三居室。里面的一間是臥室兼書房,中間的一間用作客廳,左邊那間帶炕的房間就做了雜物間。我雇了一個女傭與伙計,后來又包了輛車。女傭與伙計每個月都是十日元工錢,他們在外面吃飯,每天花費二十錢。這樣,他們每個月還能剩下四日元的工錢。車夫要到處跑,我就每個月支付給他十八日元的工錢。三個傭人,我每個月支付的工錢總共是三十八日元。并且,支付這些工錢之后,就不必再操心他們伙食之類的事情了,真是太省事了。
我是來北京留學的,所以大學的課還得去聽。一天,我去了北京大學第三院的教務處,打算辦理聽課手續。我向工作人員遞交了大使館提供的有關文件,那位工作人員在仔細看過文件之后,問道:
“你要聽課的話,交二三十日元的費用沒有問題吧?”
我覺得他問的這個問題很奇怪。其實,就我當時的經濟狀況來說,交五十日元、六十日元,哪怕是七十日元都沒有問題。于是,我回答說:交多少都沒有問題。聽了我的回答,他接著說道:
“這樣的話,也可以讓學校的老師去你的住處給你上課。天冷了以后,會更舒適一些。”
他說得不錯。于是我問了一下行情。他說:“要是請教授的話,每周兩次課,一共十五日元。要是助教的話,付十日元就可以了。”
當時,我正好已經請了沒落貴族、清末舉人奚待園給我講授《紅樓夢》。每天都上課,每月付十日元的酬勞。我就請教務處的人員替我安排,盡快再各請一名北京大學的教授與助教,讓他們每周各給我講兩次課。沒想到他們替我請到的那位教授,竟是大名鼎鼎的音韻學專家趙蔭棠[24]。當時我感到很奇怪,像趙先生這樣的名人,怎么還會上門教授課程呢?后來,總算明白了,他這是在掙酒錢呢。當我知道了我所支付的酬勞就是他的酒錢之后,我們的關系就由原來的師徒一下變成了“酒肉朋友”。我思來想去,感覺在我的一生當中,真正能夠稱得上“師友”的,大概也就只有趙蔭棠一個人了。
趙蔭棠是一位著名的等韻學[25]專家,他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與此同時,他還是一位文學青年。那時,我對音韻學并無興趣,但對無論什么時候都像文學青年般熱情的趙先生,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
他總是喜歡領一些我從未見過也未聽說過的男人來我這兒。每逢此時,我們必定要找個地方喝上兩盅。而他帶來的人,都是出酒錢的人。我真的很佩服他有這么大的能耐,總是能找到給自己付酒賬的人。要是細數起來,我們去過的地方真是數也數不清,五龍亭、都一處、西來順、砂鍋居、烤牛肉……他帶著我頻繁地四處喝酒。
可是,在如此閑適的北京生活的背后,卻隱藏著一片很大的陰影。當時,日夜刺激著北京市民的,就是在通州成立的以殷汝耕為首的“冀東政府”[26]的問題。所謂的“冀東政府”,說到底,也就是22個縣那么大一塊地盤的臨時政府。實際上,這是日本侵略中國的一個新據點,是特意炒作的結果。就這么個玩具般大小的“政府”,從貨幣到郵票都是獨立制作發行,所有的行政權力都與中國政府割裂了開來。日本現在也遇到了沖繩問題[27],可是,當時又有幾個日本人考慮過“冀東政府”的問題呢?十分健忘的日本人,可曾有人切實地想過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是緊挨著通州的北京的人們,是怎樣日夜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每天早上,從通州駛來的數十臺卡車直接闖入朝陽門,由東單牌樓向西疾駛,在長安街上橫沖直撞;或由東四牌樓向西四牌樓疾駛,帶著滾滾的煙塵,消逝在城市的街道上。那些卡車上滿滿堆著的,都是一些名義上的低稅商品[28],實際上就是根本沒有經過中國海關批準的走私物品。說白了,這就是他們用來擾亂冀東市場,實行經濟侵略的新據點。
趙蔭棠一喝酒,就會慷慨陳詞、悲憤交加,痛罵日本軍隊在冀東地區實行的種種政策。并且,每逢此時,他都會痛哭流涕。
當時,居住在北京的日本人大約有一千五六百人的樣子。這些日本人已經在北京居住了許多年,與中國人建立了友好的關系。所以,對于中國人當時的悲憤心情,大多數日本人是能夠理解的。而且,這些日本人在受到中國朋友責難的時候,臉上都是一副理屈詞窮的表情。
但是,即便處于這樣的情勢之下,北京人在消費日貨上還是熱情不減。這讓我與一些長期居住在北京的日本人難以理解。例如,在西觀音寺胡同的長春亭或是溝沿頭的朝日軒,日本藝人的表演依然能夠迷倒一片觀眾。要說日本料理的話,有八寶胡同的食田道樂;要說日本點心的話,有林青堂;要說日本蕎麥面的話,有萬歲屋。再就是那些妖里妖氣的日本女人聚集的彌生酒館,生意也十分興隆。喜田洋行價格貴得嚇人的“澤腌咸菜”[29],也同樣賣得飛快。
我盡可能不與那些作惡的日本人交往,專心致志地與中國人為伍。只是在中國朋友的纏磨之下,常常出入于東單牌樓那家叫作“白宮”的帶有舞廳的酒店。這里雖說也有日本女人,但更多的是朝鮮女人與中國女人。“白宮”每天夜里十點開張,一直要營業到凌晨三點左右,可謂熱鬧非凡。
在“白宮”之前,中國人經營的“金扇舞廳”生意十分紅火。“白宮”開業之后,“金扇”很快就變得蕭條了。不久,就被吞并了。
在“白宮”,陪我的是個名叫王美莉的姑娘。她是中美混血,綽號叫“中國的格雷塔·加爾波”。你還別說,要是細看起來,她的眼神與嘴角,還確實有那么點別樣的風情呢。不過,這對我來說倒也沒有太大的吸引力。我所感興趣的是,她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話。那圓潤的嗓音,如同玉珠落入翠盤,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如此的艷麗與嬌嬈,在春鴻那樣的姑娘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那是秋末的一個夜晚。“白宮”酒店快要打烊的時候,王美莉突然對我說道:
“不去喝杯咖啡嗎?去我那里可以嗎?就我一個人。喝完咖啡再回去,好不好?”
突然,我也很想知道王美莉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的日子又過得怎樣。我心里充滿了好奇。至于是否會發生點什么,我也說不準,但心里還是有所期待的。
“好啊,那就走吧!”
王美莉的住處位于城東緊挨著城墻的胡同里,是一棟俄國式建筑。據說,樓里有一半住的是外國人。她的房間在二樓。走進房間,她床上的繡著精美圖案的床罩令人眼前一亮。乍一開燈,還真有些晃人眼睛呢。長凳子上的靠墊,緞面上也用金絲線繡著龍的圖案。我在那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一邊聽著她給爐子加煤發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一邊感受著房間里的溫暖氛圍。不一會兒,隨著房間溫度的升高,咖啡的濃香氣味也彌漫開來。接著,她打開了一本自己的相冊,一一指給我看,講解著每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與地點。她不停地給我做著介紹,依舊是那么美麗動聽的聲音。我也一時沉浸在恍惚的心境之中,靜靜地欣賞王美莉那美若天籟的嗓音……不知不覺,天快亮了,難以克制的瞌睡蟲也迅速地爬滿了我的全身。我就勢在自己坐的長凳上躺了下來。
“啊,天快要亮啦。你就在凳子上睡吧。我也要睡一會兒。”
她躲在屏風的陰影里換好睡衣,關燈上了床。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心里不免一陣慌亂,馬上意識到這可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并且,就在這個當口,我意識到自己出面可能有危險,于是就假裝睡著了。這時,已經起身的王美莉上前打開了房門。我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男人。王美莉強行把那個男人推到了走廊上,兩個人在不停地嘀咕著什么。這時,那個男人的說話聲漸漸高了起來。我伸長耳朵聽著,聽得出來那個男人說的是中國話,但那不是中國人的語音語調,而是外國人說的中國話。此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張意大利下級士官的面孔,他是王美莉的常客。我好像聽人說過,他跟王美莉的關系不一般。就在這個緊要當口,我猛地想到了這個人——真的是“緊要當口”啊!
“危險!快跑!”
毋庸置疑,那裂帛般的聲音是出自王美莉之口。
我使勁推開窗戶,麻利地爬上窗臺,跳了下去。
“砰——”
一聲槍響,那是手槍子彈出膛的聲音。
窗戶下面是一堵又高又寬的磚墻。我命好,跳下去正好就落在那堵磚墻上。
“砰——砰——”
就在我從墻頂上往下跳的時候,背后又連續傳來了兩聲槍響。
我沿著黎明時分尚未蘇醒的大街拼命奔跑。我慌張得連方向都辨不清了,只知道沒命地往前跑。正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猛然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黃包車。車夫正仰躺在黃包車的踏板上睡覺呢。我趕緊把他叫醒了,同時遞給他一張十日元的鈔票。那車夫睡意正濃,一時還沒有緩過勁來。
“東黃城根,乃茲府!孟公府,箭桿胡同!快!”
我簡直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東黃城根”“乃茲府”倒是沒錯,可“孟公府”“箭桿胡同”,那不是中日實業公司的子公司嗎?大概那時我是慌了神,本能地認為這些地方的任何一處都能給我提供安全,只要求車夫盡快離開吧。車夫也立刻操起車把,嘴里一邊喊著“快!快!”一邊飛快地奔跑起來……
我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我一頭撲倒在床上,一時還難以抑制住“撲通撲通”的心跳。從此以后,我對“白宮”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再也沒有去那里消遣的心情了。
我對趙蔭棠說過這件事情,也對張友焜說過這件事情。趙蔭棠皺著眉頭道:
“你還是在中國人的圈子里樂樂得啦,那些個來路不明的家伙是最危險的。”
但是,張友焜卻抱著玩笑的心態,說道:
“你怎么不再去‘白宮’見見王美莉,問問后來的情況了?”
按照他說的,我忐忑不安地又去了一趟“白宮”。
“那天一定嚇著您啦,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啦。不過,那個暴徒已經離開北京回意大利了,您就放心吧。”
王美莉依舊笑顏如花地對我說了這么一番寬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