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德國史
- (德)安德烈亞斯·維爾申
- 9418字
- 2023-09-26 18:47:02
第一章 一條通向20世紀的德意志“特殊道路”
現代化時代是否存在著一條德意志“特殊道路”?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的史學界看來這是一個極富爭議的問題。但在20世紀初,可能許多受過教育的德國人都會對此問題持肯定態度。只有少數人認為西歐民主的那套機制才能夠解決德國現代社會所面臨的政治、社會和文化難題,而多數人在西方文明中看到了墮落的征兆與功利主義的毫無節制。與此形成對比的則是普魯士—德意志的“天命所在”,它似乎鍛造出一個屬于未來,結合了文化與權力、專制與自由、傳統與現代的綜合體。這一綜合體所夾帶的意識形態成就了這個民族國家:它的統一保證了一個強大國家的形成,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挑戰,并為德國人保障其應得的“陽光下的地盤”。
建構德意志特殊道路的思想根源尤其根植于歷史主義,而歷史主義的特別之處是強調與普遍性相對應的特殊性。但除此之外,它也可以被視為一種深刻不信任的體現:大部分的德國精英徹頭徹尾地反對工業化的現代大眾社會所代表的利益多元化。民主政治與議會制度似乎極為輕易地蛻變為財閥統治與黨同伐異;代表個人利益的組織及其所取得的集體性成果則被直白地斥為功利主義的有害的時代思想。但也正因為如此,促成了建立一個強大國家觀念的形成:這個國家的政體形式是君主制,國家的職能是作為“超越黨派(利益)”的集體福祉守護者,以此保護集體福祉,反對任何形式的地方分治。因此,這樣一種對民族國家觀和歷史的理解,也表現出對撕裂民族和國家關系的內部沖突的深切擔憂,這些沖突可以是社會的,或是世界的、國民的,或是宗教的。至20世紀初時的德意志民族國家還太過年輕,以至于無法將其視為一個持續存在、歷史悠久的國度。但在表面波瀾壯闊的權力擴張背后就未曾潛藏修正歷史的可能?威廉德國的光芒下就沒有掩飾其社會、文化和政治結構中的深刻裂痕嗎?
事實上,基于其內部種種矛盾,可以輕而易舉對威廉二世帝國進行一次毫不留情的意識形態批判。當時就已經有不少同時代人曾這樣做過,并以批判的眼光來審視過這個“沒有國家觀的大國”[赫爾穆特·普勒斯納(Helmuth Plessner)]。如果對很多人來說存在這樣的假象,即權力與精神的結合在帝國時代臻于完美——人們僅僅考慮到德國大學和科學的空前繁榮,那么,有心的觀察者不會對權重日漸從文化轉移到了權力思想這一事實視而不見。弗里德里?!み~內克(Friedrich Meinecke,1863—1954)在回顧往昔時直言不諱地提及那些否認自己的倫理與精神來源的德國資產階級的“蛻化”。無疑過度的權力國家思想和侵略性的民族主義成為威廉主義政治文化的固定組成部分。由此也可以解釋在這種文化下所受的痛苦。像特奧多爾·蒙森(Theoder Mommsen,1817—1903)一樣的人物也幾乎因此而崩潰:他曾參加過1848年革命,是19世紀德國知識界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但他卻從根本上想變成另一番模樣?!叭耸钦蝿游铩保ˋnimal Politicum)的觀念深埋在他的內心,他始終忠實于青年時期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理想,并因此承受著政治現實的痛苦,直至抑郁而終。在其1899年的政治遺言中,蒙森坦言:“我……希望成為一個公民。但在我們這個國家卻不可能(實現)。在這里,每一個人,即使是那些最優秀者,都無法超越這一代人所承擔的義務和政治崇拜。”蒙森感到,從內心來說自己與其所從屬的人民之間是一種割裂的關系。他宣布封存自己的遺物,以便不讓自己的真實性格暴露于“我并不尊重的”公眾面前。
蒙森肯定不具有代表性,但他卻是一個突出的例子。這個為人所追求的、由權力和文化組成的綜合體破裂了,而在一個以社會、經濟和技術急劇變化為特征的時代也不得不破裂。因為這也是回顧帝國歷史的一部分:我們不可以忘記威廉時代這一代人所面臨的巨大變革壓力與適應壓力。在所有歐洲大國中,德國經歷著最急劇的轉變和最深刻的對立。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它完成了從農業國到工業國的過渡;在一代人的時間里,自然風光、商業世界、社會關系、道德紐帶和政治格局均發生了變化。正如弗里德里?!よ‵riedrich Naumann,1860—1919)在1904年所指出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改變舊思想的內迫力,即擺脫舊環境的渴求。”因此,當時一部分德國“過渡人”——人們對威廉帝國這代人的稱呼[馬丁·德里(Martin Doerry)]——面臨這種適應任務感到力不從心也許就并不讓人為之驚訝了。因此,在一個傳統價值觀越發遭到質疑及穩定的價值導向標準一再缺失的時代,權力國家和民族輕而易舉地成為一種宗教的替代形式。
如果將目光投向1912年選舉產生的最后一屆戰前帝國國會就會得出一種變革的印象,政治多樣性及德國局勢中存在各種對立的印象。將近84.9%擁有選舉權的民眾都投出了選票,這一比例大于帝國歷史上任何一次選舉。這一高參與率表明,帝國憲法中民主因素和男子平等普選權提高了政治動員與參與的程度。但轟動一時的則是社會民主黨的選舉結果。這個從前遭到排斥的、其成員被公開譴責為“國家公敵”的政黨,一躍成為帝國國會的最強黨團。社民黨人獲34.8%的選票及總共397個議席中的110個席位。其選民主要由大城市和工業中心的產業工人組成,漢堡、柏林以及薩克森的部分地區是社民黨的票倉,這些城市中有超過60%的選民將選票投給了社民黨;而在農村、小城市及天主教地區的選區,社民黨的得票率則明顯低于10%。社民黨毫無疑問是工人運動的政治組織,其選民人數從1874年的約35萬增加到1912年的425萬,這一增長同時也標志著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影響下德國經濟結構的劇變。
在1912年帝國國會選舉中,還第一次出現了社民黨和左翼自由黨之間的選舉約定。雖然這些約定并非總能得到雙方的贊同,但它們卻暗示著一種聯合,它在未來盡管沖擊力有限,但卻構成了重要的政治潛力:1912年到1930年間,追求民主的資產階級與改革導向的工人運動的合作一再成為一種議會政治的結晶,與之相連的則是對現有機構的繼續發展及對議會制和民主化寄予厚望。
左翼的自由黨是由多個組織于1910年新成立的進步人民黨(Fortschrittliche Volkspartei)。在1912年的帝國議會選舉中,該黨獲得12.3%的有效選票及42個議席。其擁護者主要由受過高等教育的市民階層組成,教授、公務員、律師以及其他自由職業者在其中占很大比例。進步黨與其同信奉自由主義的姐妹黨——民族自由黨在社會結構上差別不大,其差別更多地表現為進步黨一貫強調經濟自由主義,尤其還要求在國會中擁有更強勢的地位。此外,進步黨還認識到古典自由主義有必要有限度地向“福利國家”轉型。它認為,如果大部分民眾尚未獲得必要的物質和教育資源,那么就不足以將個體的自由發展作為政治信條。自由主義的帝國主義(思想)與“世界政策”,議會制的進一步發展及福利國家的干預,由此構成的綱領要點與社民黨中的改革派力量有著不少共同之處。但民族自由黨人卻大相徑庭:盡管在群眾基礎方面,他們與進步黨人相差無幾,但卻奉行一條嚴格反社會主義的路線,絕大多數人都拒絕帝國議會民主化,并在基本問題上對保守黨持開放的姿態。1912年,民族自由黨獲得13.6%的選票和45個議席。
保守黨派則在1912年以12.7%的選票收獲了他們在帝國歷史上最糟糕的選舉結果。只不過多虧了優先照顧人口稀少地區的選區劃分,德國的保守黨和自由保守黨才總算共同獲得了57個議席。作為一次持續下滑運動的終點,1912年的選舉結果表明貴族大地主階級以及整個農業德國的融合與動員能力日益削弱。由此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解釋帝國時代的普魯士德意志保守主義敵視改革的態度為何如此根深蒂固,即使在和平時期也無法克服。保守黨人奉行反議會制、反社會主義和反自由主義的政策。在民主選舉出的帝國國會中,他們日益被孤立,并退回到大量他們依然保有的大量社會和政治權力位置上——在普魯士邦,在君主周圍,在軍隊,在高級官員群體中。
最終從20世紀初以來在帝國國會中占據關鍵地位則是中央黨(Zentrumspartei)。這個天主教政黨堪稱德國政黨體系中的一枝獨秀,同時它賦予了維持至1933年的德國議會制度區別于其他國家的特征。在推行小德意志路線的“俾斯麥帝國”(Bismarck Reich)中猝不及防成為少數教派的天主教徒于1871年成立代表自身政治利益的中央黨,它首先具備了與社會民主黨類似的結構性反對黨的職能。與社民黨的情況一樣,這一過程也伴隨著由協會及其他天主教代言組織所組成的緊密網絡的擴大,它們伴隨著每個人“從搖籃到墳墓”。然而,從19世紀90年代開始,這個曾經與社民黨同為“國家公敵”的反對黨,卻逐漸轉變為一個支持政府并準備與保守黨及民族自由黨合作的政黨。自1909年起,掌握帝國領導權的議會多數由保守黨和中央黨組成“黑-藍”陣營占據。但中央黨在1912年遭到重創:其得票率從19.4%降到了16.4%,僅獲91個議席(1907年為105席)。盡管中央黨是承擔著推動非同質擁護者融入社會責任的唯一一個德國政黨,但與此同時,嚴格的教派之分及由此產生的地理限制也使得它在政治上的各種發展可能性變得很有限。知名中央黨時事評論員尤利烏斯·巴赫姆(Julius Bachem,1845—1918)提出“走出教堂塔樓”,面向非天主教選民階層開放的要求,一直未得以實現;直至1933年,中央黨仍是一個純天主教的黨派。
猶如一面凸透鏡那樣,威廉帝國的最后一屆帝國國會聚焦著各種嚴重的對立、政治上的阻力,但同時也包含著威廉德國的各種發展機遇??紤]到當時的兩極分化,一邊是位于萊茵河與魯爾河畔、薩克森、德國西南部或柏林的現代工業區,而另一邊則是易北河以東的農業區。在萊茵蘭地區的實業家和東普魯士騎士大莊園主之間橫亙著的,不僅是約1000千米的距離,也是文化意義上的不同世界。同樣,帝國的社會和經濟重心從農業向工業、從農村向城市轉移既勢不可當,又不容改變。1882年時德國總人口的41.6%還依靠農業為生,到1907年這一比例僅為28.4%。在此期間,工業及其相關行業從業人口的比例從34.8%上升至42.2%。在帝國成立之初,僅有近200萬人生活在10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市,但到了1910年則已經有近1400萬人了。
與之相連的是工業化的另一產物,即在德國特別突出的階級矛盾。當時,對于廣大的德國資產階級及農村貴族階級來說,世界上規模最大、組織最完善的工人運動的存在是一個根本性威脅。對于生于1862年的弗里德里希·邁內克來說,一直“難以忘懷的”是“孩童時期的戰戰兢兢,當我走在上學路上……有一次不得不從正在罷工的、怒目相向的工人人群中擠過去”。事實上,工人運動難道不是激進地將資產階級曾經以為神圣不可觸犯的一切都打上了問號嗎?它提出了集體主義和階級斗爭,與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和秩序思想針鋒相對;它堅持以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取代民族國家的統一和強大。資產階級的政治主題——德國的自由和統一似乎因為上述兩點而在極大程度上受到威脅。相反很多企業家則由其狹隘的階級利益及不妥協的“一家之主”立場所主導。從這一點來說,工會和社民黨只能是敵對者,根本不可能是潛在的合作伙伴。
盡管世俗化運動在不斷發展,但宗教—教會因素始終一如既往地發揮著主要作用。19世紀70年代的文化斗爭已為此提供了足夠的證明,但之后,一堵互不信任的墻卻隔絕了路德新教德國和天主教德國。一方面是對“教皇極權主義”趨勢的指責,另一方面是對文化優勢的恐懼,二者一再導致了各個教派間的激烈沖突。由此產生的其他文化障礙讓原本就很艱難的社會融合以及議會沖突調解變得困難重重。而除了教派分歧之外,德國的政黨和政治陣營還傾向于教條主義。德國成為醞釀馬克思主義的土壤絕非偶然。馬克思主義通過一種難掩其黑格爾辯證法根源的、歷史形而上學的“建構”使得階級社會的分裂變得更為深刻。顯然,未終結的意識形態之爭,關于修正主義的爭論及左翼力量不斷加強,都給社民黨融入威廉帝國的政治文化造成了困難。
事實上,德國人證明了自己特別易受以哲學和科學名義出現的意識形態的影響。德意志帝國遭受著傳統匱乏之苦,而這種匱乏產生出一種過度“從歷史角度來為生存進行辯護的需求”(H.普勒斯納)。由此出現的情況是,這個建立于1871年的德意志民族國家缺少一段共同經歷(及承受)的歷史。與英國人和法國人不同,德國人確實不曾擁有所謂“輝格黨式歷史闡釋”的歷史,即以線性的進步史觀進行闡釋并加以意識形態化的歷史。取而代之的是太過頻繁出現的烏托邦主義、教條主義或復古觀念,抑或殘留下的是那些赤裸裸的、無法通過一個共同文化根基來統攝的利益矛盾。
因此,通向20世紀的德意志“特殊道路”的基本要素產生于帝國內部不得不去平衡的種種結構性問題。雖然對比當時的歐洲,這些問題并非個別現象,但是德國歷史的獨特之處在于這些矛盾存在的同時性。和德國一樣被階級矛盾深深撕裂的英國不僅擁有數百年之久的民族國家傳統,而且還擁有一個經受過長期考驗的議會體系。而與德國一樣被烙上深刻意識形態矛盾的法國,則不像它的東部鄰居那樣經歷著近乎暴風雨般推進的工業發展。相形之下,德意志帝國是除意大利之外必須同時解決富于時代特征的現代化問題——建構民族國家、工業化及君主立憲制——的唯一歐洲國家。
鑒于這種經濟、社會和文化矛盾的同時性,威廉德國面臨著政治上的巨大阻力。自帝國后期以來德國存在著兩大幾乎勢均力敵的政治陣營,這也描繪出了社會對立的圖景:一方面是由社會民主黨和左翼自由黨組成的左翼陣營,后者在黨綱中規定有實現議會制、民主政體、福利國家的義務;另一方面是右翼陣營,由保守黨和原則上拒絕議會體系、反對工人運動的民族自由黨構成。處于兩者之間的是天主教中央黨。該黨憑借其左翼和右翼勢力分別插入兩大陣營,并因此一直保持著與二者結盟的能力。事實上,帝國的君主立憲制缺乏對執政黨和反對黨的一個明確區分,也無法使二者實現定期的政治輪換,隨之出現的政治形勢是各政黨既弱小到不足以獲得半數以上的選票,卻又擁有足夠實力去相互阻礙。
帝國憲法和其自1871年以來的發展則更加劇了這類政治阻礙,這比它們相互對抗原本會產生的后果更甚。俾斯麥帝國因其在憲政問題上復雜的妥協結構而受到損害,由此產生的問題起初或許還可以由帝國締造者的偉大人格魅力加以抵消;但自19世紀80年代開始,直到俾斯麥被解職之后,受威廉時代政局更迭的影響,對帝國是否還可控制的質疑才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甚囂塵上。
帝國憲政的核心難題在于對長期以來難以相互協調的三原則的結合。以帝國國會為載體的憲法,提出用民主—議會制原則來對抗主要由皇帝及其任命的“帝國領導層”所代表的君主制原則。雖然帝國國會在威廉帝國中并非一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即執政決不能無視議會(的存在)或者是像普魯士憲法沖突時期時沒有眾議院那樣完全沒有議會;在確定財政預算和立法時,帝國政府不得拒絕帝國議會通過的意見;但國會及其議員也不得自行組建政府。不同于英國那樣的君主立憲制政體,帝國總理在執政時無須獲得帝國議會的信任。此外,通過帝國憲法的不兼容條款(帝國憲法第21條),帝國國會議員不得擔任政府官職。這就在具體實踐中,在行政機關和立法機關之間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墻,并阻礙了帝國國會自己發展出政治官僚精英。
此外還有第三個原則,即聯邦原則,帝國憲法正是建立在該原則之上。從國家結構來看,至少在理論上帝國是一個擁有國家主權的諸侯聯邦。作為行使國家主權的機關,聯邦參議院的重要性遠大于單個的邦議會。而主導這種帝國和各邦之間的聯邦關系則是普魯士王國:普魯士任聯邦參議院主席并享有否決資格,而普魯士王國憲法本身是以不民主的三級選舉法為基礎的。因此帝國很大一部分專制特性是因普魯士在(帝國)憲法上所擁有的絕對優勢。其結果是帝國國會與政府在制度上存在二元對立,帝國權力與民主尚未合法化,由普魯士主導了邦一級權力之間的二元對立。二者長期以來阻礙了一種機構化政治決策的形成。
考慮到帝國并未達成憲法妥協,因此一條德意志的“特殊道路”通向了20世紀,它把絕對君主制的遺產留給了這個嶄新的世紀,將議會影響力排除在絕大多數政治權力,特別是軍事領域之外,但又為民選權力機關保留了完整的行政權。正是這一明顯無法突破的憲政僵局使得德國政黨在其發展過程中長期遭受損害。面對一個“中立”的國家權力,政黨首先將自己定義為一定社會(群體)利益及其世界觀的代言人,而非政治決策的合法代表。由此造成的事實是:帝國與其精英階層無法實現自我改革。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后幾周里,在敗局已定及無可避免的巨大外部壓力影響下,“十月改革”[1]使得政府不得不依賴于國會的信任,但為時已晚:改革演變為革命,它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帝國推翻了。
正因為社會分裂、文化矛盾以及政治阻礙勢力,帝國時代的德國人尋找著互相包容的整合方式,它可以賦予政治存在以意義與形式,揭示其道路與目標。社會民主主義者和天主教徒在其政治代言組織的“消極融合”[D.格羅(D.Groh)]中部分地找到了此類整合方式,而新教資產階級和貴族階級則從君主政體及民族權力國家的觀念中找到了答案。亨利?!ぢ℉einrich Mann,1871—1950)的長篇小說《臣仆》(Der Untertan)中的迪德里希·黑斯林一角無疑是一種諷刺性的夸張。但是,一味寄希望于民族國家權力擴張的政治性結果本身就孕育著罪惡的萌芽。大多數的教授、牧師、教師、官員都忍受著被區隔成不同而又對立的階層與階級、經濟利益、世界觀與文化表現形式的現代社會的折磨。有組織工人運動的興起,大規模經濟聯合體的影響,經濟和技術領域中新職業的出現,所有這一切都威脅著受教育資產階級的地位。
出于對由此產生的威脅的恐懼,自20世紀伊始,資產階級就選擇了一種激進民族主義的新形式。由帝國社會對立所帶來的各種矛盾與問題,常常被此類民族主義者解讀成受外來敵對勢力的影響: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國際主義”和外部威脅都應該歸因于此。在一個“敵人環伺的世界”里,重要的是要在種族基礎上實現民族統一,以消除其中的社會、文化和政治矛盾。如此德國或許才能經受住外部敵人的挑戰。這種極端民族主義者——例如泛德國聯合會(Alldeutschen Verband)主席海因里?!た死梗℉einrich Claβ,1868—1953)——的基本批判甚至面對威廉二世時也未曾停止攻擊,后者被認為統治能力低下。因此,自20世紀第一個十年以來,那種被稱為“戰爭精神”的激動情緒對打上身份危機與文化悲觀主義印記的(新教)受教育資產階級的煽動之深較其他階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期望以一場大戰從內部將一個統一的德國提升至一個更高文化階段,與寄望于對外強化德國本就從戰爭中迎來的民族統一的目標是一致的。只有一個統一的德國,才被真正視作是不可戰勝的。
這一觀念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便是“1914年思想”,它幾乎構成了“1789年觀念”在意識形態上的對立面。一種德意志文化占優的特殊觀念被用來對抗西方普世主義思想。但隨后支撐著它的則是權力思想,即占據優勢地位的人、道義上的強者在“生存斗爭”中一定程度上擁有天賦權利。這一思維定式的缺點則是德國政治中的唯意志論特性——認為想要在對抗外敵時掌握一切,只有先使內部敵人噤聲。在極端情況下可能會造成有意識地否定現實,而這種否定的態度直到一戰結束前的最后幾個月仍在部分地損害著德國的政策。因此,德意志“特殊道路”與拒絕承認世紀之交歐洲的種種現實之間存在緊密聯系。
如果說這個已被無情拉開序幕的現代化時代讓許多威廉德國時代的人們覺得是種威脅,那么這種感受也被原樣復制上了國際舞臺。眾所周知,帝國地處(歐洲)中部的危險地理位置已令俾斯麥深受“結盟噩夢”的困擾,而威廉二世也間或提及俄法同時發力會形成針對德國的“可怕的鉗子”。倘若哪天其余大國打算把歷史的時鐘倒撥,讓中歐重新回到它并不陌生的諸侯邦國形態,那么(德意志)帝國將拿什么來對抗一個具壓倒性優勢的聯盟?這個年輕帝國的存在絕非水到渠成到無須擔心任何因其建立而可能產生的危險后果,因此俾斯麥本人在1875年“戰爭在望危機”[2]后宣稱帝國業已“飽和”。他試圖將國際緊張局勢盡可能地引向歐洲或殖民地的“邊緣地帶”,以使沖突遠離歐洲中部,并借調停事端提高充當“誠實掮客”的德意志帝國的地位。
但從長遠來看,這種策略恰恰要求放棄的是自19世紀末以來成為歐洲大國通行法則的帝國主義擴張。推行“世界政策”,在國際政治重大問題上擁有決定性話語權——這在當時是衡量一個大國威望的標準。在普遍奉行殖民擴張的時代,誰退回到“飽和”狀態,接下去就面臨著喪失大國地位的危險。作為歐洲大陸霸權的帝制德國是否有可能長期避開這一具有時代特色的運動方向,肯定是存在爭議的。但從20世紀初以來混沌不明的問題日積月累,更毋庸說帝國外交政策的失誤了。
帝國外交政策的一個核心問題在于與英國的關系,當時的德英關系因為海軍元帥阿爾弗雷德·馮·蒂爾皮茨Alfred von Tirpitz,1849—1930)帶有挑釁性的海軍政策而岌岌可危。德國的海軍政策可以被解讀為德國作為殖民政策的后來者試圖與英國叫板時所缺乏的帝國主義“籌碼”??墒沁@場算計卻是建立在錯誤的假設上——英國總有一天會因其與法、俄的對抗傳統而與德意志帝國達成妥協。按照德國的思路,只有當英國在一場歐洲沖突中承諾中立,并且同時對可能建立一個德意志的中部非洲保持友好態度,德國才愿意停止海軍軍備競賽。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英國與“宿敵”法國于1904年達成《英法協約》(Entente cordiale)。盡管該協約首先是基于全球殖民政策的考量,但正是威廉帝國咄咄逼人的海軍政策及其四處炫耀的“世界政策”促成了巴黎與倫敦在利益政策互補的旗號下彼此靠攏。在隨后的數年間,柏林、巴黎和倫敦之間由此發展出一種劍拔弩張的三角關系。盡管時局變換,但始終盤旋于這一關系之上的關鍵問題在于德國是否能成功在(英法)聯盟中釘入楔子。然而,這一嘗試在1905年和1911年均以失敗告終:在兩次摩洛哥危機[3]期間,充滿侵略性的德國政策非但未打破英法聯盟,反而使這兩個并不勢均力敵的聯盟伙伴走得更近了。柏林再次陷入越發孤立無援的境地,并且顏面掃地。
1907年英俄達成相互諒解則進一步加劇了德意志帝國的孤立。許多人擔憂的“封鎖”最終還是發生了,然而沒有人出面解釋這是否并不涉及某種形式的“自行解除封鎖”。這場外交喧囂的全貌得以在“《每日電訊》事件”[4]中暴露無遺。這份倫敦報紙于1908年10月28日刊登了一篇對威廉二世的采訪,這篇采訪使得皇帝的政治判斷力給人留下了極其糟糕的印象。憤怒的風暴旋即席卷帝國國會與德國的公共領域,人們要求依據憲法限制皇帝的特權,甚至要求帝國實現議會民主化。這場危機一下子就將帝國內部的憲法問題暴露在聚光燈下:它不僅再次證明,君主想要在現代工業國家實現“個人統治”在憲法上絕無可能——即使是由威廉二世之外的其他人進行統治也同樣力不能及。除此之外,這場危機還清楚地表明,建立在有缺陷的君主立憲融合基礎上的體制存在著功能性障礙。
然而就在帝國國會和公眾對皇帝大加批評的同時,普魯士總參謀部已經在為未來所擔心的兩線作戰做準備——對此文官政府卻毫不知情,更談不上監督。這一試圖通過一場兩線作戰的戰爭來規避潛在威脅的軍事戰略方針便是“施里芬計劃”。該計劃以普魯士總參謀長阿爾弗雷德·馮·施里芬伯爵(Alfred Graf von Schlieffen,1833—1913)的名字命名,擬通過使被視作更危險對手的法國的迅速投降,搶在兩線作戰壓力出現之前做出反應。然而,施里芬計劃也暴露出一系列的軍事和政治問題,比如首先是破壞了比利時的中立。正是帝國憲法的內在結構決定了這一切:一方面是威廉二世那些在外交上毫無影響力的外行話引發了一場嚴重的政府危機;一方面卻是那些極富政治深意的軍事謀劃始終未被議會和公眾真正察覺。在軍事指揮權和文官政府之間存在一個憲政未能調停的二元對立。從憲法上來說,這一局面只能由皇帝本人來終結,但他同樣對此無能為力——這樣的情況之于其他任何一個君主國莫不如此。具體到軍事戰略上就導致了備受期待的兩線作戰討論被確定了下來,而不再給其他可選方案留有余地。更確切地說它傾向于成就一個期待自我實現的預言,而對種種政治、外交解決的可能性置之不理。1914年戰爭爆發所引發的進一步事態走向足以清楚佐證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