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腸子(無刪節版)
- (美)恰克·帕拉尼克
- 9918字
- 2023-09-13 17:24:19
巴士開到兇悍同志說好在那里等車的街口時,她就站在那里,穿著一件軍中剩余物資的厚夾克——深橄欖綠的——配上很寬大的迷彩褲,褲腳卷了起來,露出步兵的靴子。身子兩邊各放了一口箱子。頭上那頂黑色扁帽戴得很低,看不出到底是誰。
“照規定是……”圣無腸對著掛在方向盤上方的麥克風說。
兇悍同志說:“沒問題。”她彎下腰去解開了一口箱子上掛的標簽。兇悍同志把那標簽塞進橄欖綠色夾克口袋里,然后提起第二口箱子上了巴士,留下一只箱子在路邊,孤零零的,像個被拋棄的孤兒。兇悍同志坐了下來,說道:“好了。”
她說:“開車吧。”
那天早上,我們都留了字條。在天亮之前,提著我們的箱子,踮著腳,偷偷地溜出家門走下黑暗的樓梯,再走過黑暗的街道,只有垃圾車陪著我們。我們都沒有看到太陽出來。
誹謗伯爵坐在兇悍同志的旁邊,正在一個袖珍記事本上寫著東西,眼光在她和自己的筆之間來回掃瞄。
兇悍同志歪過身去看,一面說道:“我的眼睛是綠的,不是棕色的。我的頭發天生就是這種赤褐色。”她看著他寫下了“綠色”,然后說:“我屁股上刺了一朵小小的紅玫瑰。”她兩眼盯著由他襯衫口袋露出來的銀色卡式錄音機,還有那帶網眼的小麥克風。她說:“不要寫染頭發,女人只會修或是改她們頭發的顏色。”
坐在他們附近的是魏提爾先生,在那個地方,他那長有老年斑而顫抖的兩手能抓緊他那把折好的輪椅的鉻鋼架子。他旁邊坐著克拉克太太,她的胸部大得幾乎像是擱在她腿上。
兇悍同志斜眼看著他們,貼靠著誹謗伯爵灰色法蘭絨的袖子。她說:“我猜想純粹是裝飾。沒有營養價值……”
就是這一天,我們沒有看到我們最后一次的日出。
在下一個黑暗的街口,保安會修女站在那里等著,她舉起她那只厚大的黑色手表說:“我們說好四點三十五分的。”她用另外一只手敲著手表說,“現在是四點三十九……”
保安會修女帶的是一個人造皮革的提包,上面有背帶,前面有塊蓋片,會啪的一聲關起來保護放在里面的《圣經》,一個手工制的皮包,護著神的話語。
我們在城里各處等著巴士。在街角或是公車站的長椅上,等著圣無腸把車開來。魏提爾先生和克拉克太太、誹謗伯爵、兇悍同志還有保安會修女坐在靠前面的地方。
圣無腸拉動扳手打開車門,站在路邊的是噴嚏小姐。她那件毛衣的袖子因為塞在里面的骯臟面紙而鼓了起來。她提起箱子,箱子里響得像是有玉米花在微波爐里爆開。她踩著階梯上車來,每走一步,箱子里都響得像遠方有機關槍在開火。噴嚏小姐看著我們說:“我的藥,”她用力地搖了一下箱子,“整整三個月的用量……”
這就是規定只能帶那么多行李的原因。這樣我們才都能各得其所。
唯一的規定是每人一件行李,不過魏提爾先生并沒有說多大或是哪一種。
游民夫人上車的時候,戴著一枚像爆米花大小的鉆戒,手里抓了條牽狗的皮帶,皮帶拖著的是一個裝了小輪子的皮箱。
游民夫人揮著手,讓戒指閃閃發亮,然后說:“這是我先夫火化之后,做成的一顆三克拉的鉆石……”
聽了這話,兇悍同志俯身在誹謗伯爵正在寫著的小筆記本上說:“拉皮是一個詞。”
又走了幾條街,經過幾個紅綠燈,拐了幾個彎之后,等著上車的是殺手大廚,他帶了一個翻模制作的鋁箱子,里面放著他所有白色的彈性內褲和T恤,還有襪子,全都折得四四方方,緊得像折紙一樣。再加上一整套大廚使用的刀具。它的底下,鋁箱里裝得滿滿的是一扎扎的鈔票,全是百元大鈔。加在一起重得讓他得用兩手提上車來。
再過了一條街,在一道橋下,繞過一座公園的另外一頭,巴士停靠在并沒有人在等著的路邊。那個叫“失落環節”的男人從路邊的樹叢里走了出來,懷里抱了一個團在一起的黑色垃圾袋,袋子破了,露出格子的絨布襯衫。
兇悍同志望著失落環節,卻向隔壁的誹謗伯爵說道:“他的胡子看起來好像是海明威會開槍打的東西……”
那個還在夢中的世界,大概會認為我們瘋了。那些還在床上的人,會再睡一個鐘頭,然后洗臉,洗腋下和兩腿之間,然后去做他們每天做的工作,過他們每天過的同樣的生活。
那些人發現我們丟了,會大喊大叫,可是如果我們是登上一艘船漂洋過海去開始一個新生活——移民、墾荒的話,他們也是會大喊大叫的。
這天早上,我們都是航天員,探險家。在他們還在睡覺的時候就醒來了。
那些人會大喊大叫,但接下來就會回去侍候客人,粉刷房子,給計算機寫程序。
在下一站,圣無腸打開了車門,一只貓跳上階梯,沿著巴士兩邊座位之間的走道一路跑過去。跟在貓后面上來的是否定督察,口里說著:“他的名字叫柯拉。”那只貓的名字叫柯拉·雷諾茲。“不是我取的名字。”否定督察說,她身上穿的蘇格蘭呢的上裝和裙子上沾滿了貓毛。一邊的衣領在她胸口鼓突出來。
“是掛在肩膀上的槍袋。”兇悍同志靠過去對著誹謗伯爵襯衫口袋里的錄音機說。
所有的這一切——在黑暗中低語,留下字條,保守秘密——就是我們的冒險行動。
如果你計劃困在一個荒島上過三個月,你會帶些什么?
先說好你所有的食物和飲水都會準備好,或者你以為是如此。
先說好你只能帶一口箱子,因為人太多,而載你們去荒島的巴士只有那么大。
你會在行李箱里裝些什么呢?
圣無腸帶了好多盒豬肉干和干的奶酪泡芙,他的手指和下巴上都因為沾了這些東西的鹽粉而變成橘紅色。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則把一個個盒子斜舉著,將里面的東西往他那張瘦臉上倒。
保安會修女帶了一購物袋的衣服,最上面放了個背包。
克拉克太太上半身俯在她自己那對巨大的乳房上,把豐滿胸部像個孩子似的抱在懷里,問保安會修女是不是帶了個人頭來。
保安會修女把背包打開得讓大家能看到一個黑色保齡球上的三個洞,說:“我的嗜好……”
兇悍同志盯著誹謗伯爵把東西寫進記事本里,然后看了看保安會修女梳得緊緊的黑發,沒有一綹由發夾里松脫出來。
“那個,”兇悍同志說,“就是修過的頭發。”
我們的下一站,八卦偵探站在那里,把一架攝影機貼在一邊眼睛前,拍攝開過來停在路邊的巴士。他帶來一疊名片分發給大家,證明他是個私家偵探。他那架攝影機像個假面具似的遮沒了半邊臉,他拍攝我們,一路由走道走到后面的一個空位去,攝影機上的聚光燈照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又走了一條街之后,媒人爬上了車,一路留下沾在他牛仔靴上的馬糞。手里拿著一頂草編的牛仔帽,一個帆布袋掛在他一邊肩膀上,他坐了下來,拉開旁邊的窗子,把一口棕色的煙草汁吐在拉絲鋼制的巴士車身上。
這就是我們隨身帶著過三個月遁世生活的東西。八卦偵探,他的攝影機。保安會修女,她的保齡球。游民夫人,她的鉆戒。這就是我們寫小說需要的東西。噴嚏小姐,她的藥和面紙。圣無腸,他的零嘴。誹謗伯爵,他的記事本和卡式錄音機。
殺手大廚,他的刀具。
在巴士里的暗淡光線下,我們都偷偷地看著魏提爾先生,這個研習營的主辦人,我們的老師。你能看得見在那梳向一邊的幾根灰發下帶著老年斑而閃亮的圓形頭頂。扣子扣好的襯衫領子挺立著,是一道上了漿的白色籬笆,圍著他細瘦、有老年斑的脖子。
“你們偷偷離開的那些人,”魏提爾先生會說,“他們不想你們學聰明。他們希望知道你們會是什么樣的人。”
魏提爾先生會告訴你,你不可能成為他們知道的人和你自己希望能成為的那樣一個偉大而榮耀的人,不可能同時做到。
魏提爾先生說,那些真正愛我們的人會求我們去,去實現我們的夢想,鍛煉我們的技巧。而等我們回去的時候會愛我們。
過三個月。
這一小段生活是我們每個人要賭上的。
是我們要冒的險。
這一段時間,我們要賭上我們的才能來創出一些杰作。一篇短篇小說,或是一首詩,或是一個電影劇本,或是一段回憶錄,使我們的生活有意義。一件杰作,讓我們有錢得不必再做丈夫或父母或公司的奴隸,讓我們能得到自由。
我們所有的人,乘車在黑暗中經過空曠的街道。噴嚏小姐由她毛衣袖子里摸出一張濕濕的面紙來擤了下鼻子。她吸了吸氣說:“這樣偷偷地溜出來,我真怕給抓到。”她把面紙塞回袖口里,又說道,“我覺得就像是……安妮·弗蘭克[1]。”
兇悍同志把行李上的標簽由口袋里翻找出來,那是她丟棄的那件行李唯一殘存的東西,她那被拋棄的生活。她把標簽在手里轉來轉去,用兩眼盯著。兇悍同志說:“以我看來……安妮·弗蘭克的日子過得挺好的。”
嘴里滿是玉米片,由后視鏡里望著我們所有人的圣無腸,一面嚼著鹽和脂肪,一面說:“怎么說?”
否定督察拍著她的貓。克拉克太太拍著她的胸部。魏提爾先生拍著他的鉻鋼輪椅。
在前面一個街角的街燈下,另外一個未來作家的黑色身影在等著。
“至少安妮·弗蘭克,”兇悍同志說,“從來不必帶著她的書到處跑……”
圣無腸踩下了氣壓式的剎車,扭動方向盤把車停靠過去。
地標
一首關于圣無腸的詩
“這就是我為了來這里而丟下的工作,”這位圣人說,“還有
我放棄的生活。”
他以前開的是觀光巴士。
圣無腸在舞臺上,兩臂交在胸前——好瘦。
他的兩手都能摸到自己背部的正中間。
圣無腸站在那里,只有一層皮
畫在他的骨架子上。
鎖骨由胸口突出,大得如同把手。
肋骨在白色T恤下清晰可見,而皮帶——
不是他的屁股——讓藍色牛仔褲不掉下來。
在臺上,沒有聚光燈,只有一段影片:
房屋與人行道,路牌和停放的車輛
的各種顏色,
橫過他臉上的是壅塞車陣形成的面具。
小貨車和大卡車。
他說:“那份工作,開觀光巴士……”
全是日本人、德國人、韓國人,全以英文
為第二語言,一手抓著
習語辭典,點頭微笑,
聽他對麥克風講的話
而他讓巴士轉彎,沿街
而下,經過的房子里
住著明星,發生過兇案,有些公寓里
搖滾歌星死于吸毒過量。
每天走同樣的路,談同樣的兇案,
明星,意外。那些
簽和約的地方。總統
睡過的地方。
最后有一天圣無腸停在一道柵欄前,
里面是棟大房子,只是繞了下路,
去看他父母的四門別克車在不在,他們
是否還住在那里,
前院有個男人走著,推著
一架剪草機。
圣無腸對著麥克風、對他那些
享受冷氣的乘客說:
“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圣梅爾。”
他的父親瞇起眼來看貼了膜的
巴士車窗,
“羞辱與憤怒的大圣人。”圣無腸說。
從那以后,每天的行程都包括了
“圣梅爾與圣貝蒂神殿”。
圣貝蒂是公開羞辱的圣人。
停在他姐姐所住的公寓大樓前,圣無腸指著
高高的樓上。上面是圣溫迪神殿。
“臨床墮胎的圣人。”
停在他自己公寓門口,
他告訴巴士上的游客:“這里是圣無腸神殿。”
這位圣人自己拱起的肩膀,橡皮圈似的嘴唇,
過大的襯衫,
在后照鏡里映照得更顯小。
“打手槍的圣人。”
而巴士上每個人都點著頭,扭過
脖子去,想要看到
什么神圣的東西。
腸子
圣無腸的故事
吸氣。
盡量能吸多少就吸進多少空氣。這個故事應該差不多和你能閉住氣的時間一樣長,然后再長出一點點。所以盡快聽吧。
我的一個朋友,在十三歲的時候聽到有所謂的“插后庭”。在那個年紀,這個朋友有那么點兒色情狂。他總在找比人家更好的發泄方法。他去買了根胡蘿卜和一瓶凡士林。用來做一次小小的私人研究。然后他想到這樣在超市收銀臺前會是個什么樣的局面:那一根胡蘿卜和一瓶凡士林孤零零地在傳送帶上滾到收銀員的面前。所有排隊付錢的客人都看在眼里。每個人都知道他今晚的大計劃。
所以,我那位朋友,他買了牛奶、雞蛋、糖和一根胡蘿卜,全是做胡蘿卜蛋糕的材料。外加一瓶凡士林。
好像他要回家去把一個胡蘿卜蛋糕塞進他的屁眼里。
到家之后,他把胡蘿卜削成一根短棍。涂滿了油脂,慢慢地坐了上去。然后——什么也沒有。沒有高潮,除了很痛之外,什么也沒有。
然后他媽叫著說吃晚飯了。她說下樓來,馬上。
他想辦法把那根胡蘿卜拔了出來,把那根又滑又臟的東西包在他床底下的臟衣服里。
吃過晚飯之后,他再去找那根胡蘿卜,發現那玩意兒不見了。在他吃晚飯的時候,他媽把他所有的臟衣服拿下去洗。她不可能沒發現那根用她廚房里的削皮刀仔細修整過的胡蘿卜,上面閃亮著潤滑油,而且還有股臭味。
我這個朋友在烏云罩頂之下等了好幾個月,等著他父母來罵他。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動靜。一點兒也沒有。即使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了,那根看不見的胡蘿卜還懸在半空中,度過每次圣誕大餐、每次生日派對、每次和他的孩子們(也就是他父母的孫兒孫女)一起在復活節找彩蛋的時候,那根鬼魂似的胡蘿卜還懸在他們所有人的頭上。
那種事可怕得無以名狀。
法國人有句話:“樓梯上的靈光。”法文是:Esprit d’Escalier。那意思是說,你找到答案的那一刻為時已晚。比方說,你參加一個派對,有人侮辱了你,你得回嘴。結果,在壓力之下,大家都盯著你,你只能支吾以對。可是一等你離開了那里……
你一開始下樓梯,就像變魔術一樣——你想到該說的最好不過的話,最能把對方駁倒的話。
這就是所謂樓梯上的靈光。
問題是,即使法國人也沒有什么話來形容你在壓力下真正做出的傻事,那些你真正想到或是做出來的愚蠢而不顧一切的事情。
有些事情實在低級得無以名之,低級得甚至說都不能說。
回顧起來,兒童心理專家和學校的輔導老師現在都說,最后一次青少年自殺高峰是孩子們在手淫時讓自己窒息而死。父母發現他們的時候,孩子的脖子上纏著毛巾,而毛巾系在他們臥室衣柜里的橫桿上,孩子死了,干了的精液到處都是。當然做父母的會清理干凈,替他們的孩子穿上褲子。讓情況看起來……好一點兒,像一般讓人難過的青少年自殺情形,至少有這種意思。
我另外一個朋友,也是我同學,他哥哥在海軍服役,說外國人打手槍和我們不一樣。這做哥哥的駐扎在某個有駱駝的國家里,那里的市場上賣一種看起來很像是花哨的拆信刀之類的東西。每根這種花哨的工具都只是一根很細而擦得雪亮的銅棒或銀棒,大概和你的手掌一樣長,其中一端有個大頭,或是金屬的大球,或是像劍柄似的彎曲把手。這位在海軍的哥哥說那些外國男人把老二弄硬了之后,就把這種細金屬棒插進老二里面去,一直插到底。然后帶著這根棒子在里面來打手槍。
就是這個到過世界各地的大哥寄回來法國的俗話,俄國的俗話,還有大有幫助的打手槍秘訣。
在那之后,那個做弟弟的,有天沒來上學。那天晚上,他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幫他拿下面幾個星期的作業。因為他進了醫院。
他得和一些腸胃開刀的老頭子住在同一個病房里,他說他們得共看一臺電視,只靠一張布簾子來保有隱私。他的父母不去看他。他在電話里說他父母現在真該殺了他那個在海軍里的哥哥。
那小子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前一天——他嗑了藥,有點暈,在他家中的睡房里,躺在床上。他點了支蠟燭,翻看一些舊的色情雜志,準備打手槍。這是在他看過他那當海軍的哥哥來信之后的事。看到中東人怎么打手槍的有用資訊,這小子到處找可以這樣用的東西。圓珠筆太粗了。鉛筆不但太粗大而且太粗糙。可是,流在蠟燭旁邊的那一小條既細又光滑的蠟大概正合適。那小子用手指尖把那一長條蠟由蠟燭上剔了下來。他用兩個手掌搓得更平滑些,又長又滑又細。
他又暈又想干,就把那根東西插進硬挺的老二里,越插越深。他還留了一截蠟在外面,開始打起手槍來。
即使到了現在,他還說那些外國人還真聰明。他們完全重新發明了打手槍。他平躺在床上,那小子越來越爽,爽到都忘了注意那一條蠟,就在再來一下就要射了的時候,他發現留在外面的那一截蠟不見了。
那條細細的蠟,全部滑進去了。整個滑到了里面,深到他甚至于在尿道里摸不到那一坨隆起。
他媽在樓下叫他吃晚飯。她說下樓來,馬上。用蠟的小子和用胡蘿卜的小子不是同一個人,可是我們的生活情形差不多都一樣。
吃過晚飯之后,那小子的肚子痛了起來。是那條蠟,所以他想也許蠟會在他肚子里融化了,可以讓他尿出來。現在他的背痛。腎臟痛。他連站都站不直。
那小子在他的病床上打電話,你還聽得見背景有鈴聲叮當,有人在尖叫,還有電視上游戲節目的聲音。
X光照出了真相,有一條又長又細的東西彎成兩截,在他的膀胱里。這個又長又細的V字形吸附了他小便里的所有礦物質,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粗糙,外面包裹著鈣的結晶,到處跳動,傷了他膀胱內層的柔軟組織,堵住了他的小便不能排出,他的腎臟受到尿液的倒灌回流。唯一能從他老二里流出來的一點點,也因為有血而成為紅色。
那小子,他的父母,他的全家人,他們看著那張黑白的X光片,醫生和護士就站在旁邊,那個由蠟形成的大V字白得亮眼,每個人都看得到,他只好說了實話。這種外國的打手槍法,他哥哥在海軍寫信告訴他的事。
現在,他在電話里哭了起來。
他們用他上大學的基金付了膀胱開刀的醫藥費。這么一個愚蠢的錯誤,現在他再也當不成律師了。
把東西插到你自己身體里面,把自己卡在什么東西里面。不管是蠟燭在你的老二里,還是你的腦袋在索套里,我們都知道麻煩大了。
讓我惹上麻煩的事,我稱之為“潛水尋珠”。也就是說在水底打手槍,坐在我父母的游泳池里,在比較深的那一頭的池底。我深吸一口氣,踢著水潛到池底,脫掉泳褲。在那里坐上二、三、四分鐘。
就因為打手槍,我有了非常大的肺活量。只要家里沒有別人在,我就會一整個下午都在干這件事。等最后打出來的時候,我的精液,會成為一大坨一大坨的乳白色懸浮水中。
之后,再潛下水去,把精液全撈起來。一把把撈起之后擦在毛巾上。所以這才叫“潛水尋珠”。即使池水中有氯,我還是會替我姐姐擔心,還有,全能的耶穌,還有我媽。
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那十幾歲、還是處女的姐姐,一直以為她只是越長越胖,結果卻生下一個有兩顆腦袋的智障嬰兒。兩個頭長得都像我。我,既是父親又是舅舅。
最后,你碰上的卻不是你擔心的事。
“潛水尋珠”最棒的部分是游泳池過濾和循環馬達的進水口。最棒的部分就是光著身子坐在那上面。
就像法國人說的:有誰不喜歡別人吸他的屁眼?
不過問題是,前一分鐘你還只是一個想自己爽一下的小子,下一分鐘你就再也當不成律師了。
前一分鐘,我正坐在游泳池底,天在波動,由我頭上八英尺深的水里看出去,是一片淺藍。除了我耳朵里聽見自己的心跳之外,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我那條黃色條紋的泳褲套在脖子上,以防萬一,怕萬一有個朋友、鄰居,或是任何一個人突然出現來問我為什么沒去練足球。入水口穩定地吮吸舔舐著我,而我把白白瘦瘦的屁股壓下去享受這種感覺。
前一分鐘,我吸足了氣,把老二握在手里。我父母去上班,我姐姐去學芭蕾舞。幾個鐘頭里都不會有人回家來。
我的手讓我到了高潮的邊緣,然后我停下來。我游上去換一大口氣,再潛下來坐在池底。
我這樣反復地做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需要空氣。我耳朵里聽到心跳聲,我一直留在水底,最后眼前都冒出了金星。我兩腿伸得筆直,兩邊的膝彎都在水泥池底擦傷了。我的腳趾發青,腳趾和手指都因為泡在水里太久而皺了起來。
然后我讓自己達到高潮。白色精液開始噴射出來。那些珍珠。
就在這時候,我需要點空氣了。可是就在我想踢水往上游時,卻做不到。我沒法讓腳伸到我身子下面。我的屁股被卡住了。
急救單位的人會告訴你說每年大約有一百五十人這樣卡住,被循環馬達給吸住了。你的長頭發或是你的屁股卡住的話,你就會淹死。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送命。大部分在佛羅里達州。
大家只是不談這件事。就連法國人也不是每件事都會說的。
我一腿跪起,把一只腳塞進身體下面,半站起身時,感到屁股那邊被什么東西拉扯住了。我把另一只腳也伸到身子下,踩著池底往上游。我離開了池底,不再碰到水泥地,可是也吸不到空氣。
我用力踩著水,兩臂劃動,大約到離水面一半的地方,但是沒法再高。在我頭里的心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快。
明亮的光點不停地在我眼前閃來閃去,我轉頭往后看去……可是那完全說不通。那條粗索,像某一種蛇,青白色的,還看得見上面有血管,由出水口上來,咬緊了我的屁股。有些血管在往外滲血,紅紅的血在水底看起來是黑的,由那條蛇蒼白的皮膚上的小小裂縫漂了出去,消失在水中,而在那條蛇薄薄的青白色皮膚里面,還看得見一坨坨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這是唯一可以說得通的事。有什么可怕的海怪,一條海蟒,從來沒在光天化日下見到過的東西,一直躲在游泳池出水口的黑暗深處,等著咬我。
因此……我用力地踢著,踢著又滑又有彈性而且打著結的皮和上面的血管,好像有更長一截從下水口拉了出來。現在大約和我的腿一樣長了,可是還是緊咬著我的屁眼。我又用力一踢,離我能換氣的地方又進了一寸。我仍然感到那條蛇咬住我屁股往下拉,但離逃生又近了一寸。
你能看到糾結在蛇肚子里的有玉米和花生。你還看得見一個長形的亮橘色的球,就像是我爹逼我吃的那種大型的維生素丸,讓我增加體重,讓我能贏得足球獎學金。其中添加了鐵和ω-3脂肪酸。
就是看到那顆維生素丸才救了我的命。
那不是一條蛇。那是我的大腸。我的腸子給拉出了我的身體。這是醫生所謂的“脫垂”。是我的腸子被吸進了下水口。
急救人員會告訴你說,游泳池的馬達每分鐘能抽八十加侖的水,力道大約在四百磅左右。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的內臟是連在一起的。你的屁股只是你嘴巴的另外一頭。如果我隨他去的話,馬達繼續作用——把我的內臟扯脫——最后會到我的舌頭。想想看要承受四百磅的力道,就知道那會怎么把你里面掏空了。
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你的腸子不會覺得有多痛。不像你皮膚對疼痛的那種感覺。你所消化的那些東西,醫生稱之為“排泄物”。再上面一點兒是食糜,一堆漿狀的東西,混著玉米、花生和圓圓的綠色豌豆。
漂浮在我四周的就是由血、玉米、糞便、精液和花生混在一起的湯。即使我的腸子給拖出了我的屁股,而我僅留住剩下的部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件想要做的事卻是想辦法把我的泳褲穿回去。
老天不容我父母看到我的老二。
我一手握拳堵在屁眼上,另一只手把我的黃色條紋泳褲由脖子上拿了下來。但是,要把泳褲穿上還是件不可能的任務。
你如果想知道摸摸你的腸子是什么感覺,那就去買一盒那種小羊腸做的保險套吧,拿一個出來,拉長了,在里面灌上花生醬,外面涂上凡士林,放在水里面。再想辦法扯斷。想辦法拉成兩段。那實在是太堅韌又太有彈性了。滑不溜的無法抓住。
小羊腸的保險套,就是普通的舊腸子嘛。
現在,你們就能明白我要對付的是什么了。
你只要一放手,腸子就沒了。
你要是游到水面上去換氣,腸子就沒了。
你要不往上游,就會淹死。
就看你是選馬上死掉還是一分鐘后死掉。
等我父母下班回來會發現的是一個巨大赤裸的胎兒,蜷成一團,漂浮在他們后院游泳池里渾濁的水中,由一根滿布血管而扭曲的腸子系在池底。和那個在打手槍時把自己吊死的孩子不一樣。這個是他們十三年前從醫院帶回家來的寶貝,是他們希望能得到足球獎學金、將來得MBA學位的孩子,會在他們年老時照顧他們,是他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漂在那里,光著身子,死了。四周是由浪費掉的精液所形成的乳白色大珍珠。
如果不是這樣,就是我父母會發現我裹著一條血淋淋的毛巾,倒在游泳池和廚房那部電話之間的半路上,一段斷了的腸子還由我那條黃色條紋泳褲的褲腿里拖了出來。
那是法國人都不會談的事。
在海軍服役的那個哥哥,教給我們另外一句話,一句俄羅斯的俗話。就像我們說“誰要這個,就像要頭上有個洞”,俄羅斯人則說“誰要這個,就像要屁眼里長牙”。
你們也聽過那些故事,說落入陷阱的野獸會咬斷自己的腿,哎,隨便哪只土狼都會告訴你咬幾口可比死掉強多了。
媽的……就算你是個俄羅斯人,說不定哪天你也會想要有那些牙齒呢。
否則,你得做的就是——你得扭過身子去,用一只手勾在膝蓋后面,把那條腿抬到你臉上。然后想辦法往你的屁股咬下去。在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只要能再吸一口氣,你是什么都會咬的。
這種是你在和女孩子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不會告訴她的事。要是你想要她吻你道晚安的話,就不會說的。
要是我告訴你們那是什么味道的話,你們就永永遠遠不會再吃烏賊了。
實在很難說我父母覺得哪件事比較惡心:是我怎么惹上麻煩呢,還是我怎么救了自己一命。去過醫院之后,我媽說:“你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寶貝。你當時太震驚了。”而她學會了怎么做水煮蛋。
所有的人都覺得惡心或替我難過……
我需要這些,就像屁眼里要長牙。
現在,大家老是說我看起來太瘦了。大家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因為我不吃他們燒的燉肉而氣得說不出話。燉肉讓我吃不消,還有烤火腿,它們會在我腸胃里待上幾個鐘點還不能消化的,出來還是原樣。家里燒的利馬豆或是大塊的金槍魚,我上完大號站起來的時候,會發現還是原狀在馬桶里。
在動過大腸切除手術之后,肉類的消化功能就沒那么好了。大部分的人都有五英尺左右的大腸。我還算運氣好,能留下六英寸。所以我終于沒能拿到足球獎學金,也始終沒能念到MBA。我的兩個朋友,那個蠟小子和胡蘿卜小子,他們長大之后,身子也壯了,可是我始終沒比我十三歲時候的體重多長一磅。
另外一個大問題是,我父母花了一大筆錢去整修游泳池。最后我爹只告訴那個來弄游泳池的家伙說是一只狗,家里養的狗掉下去淹死了,尸體給吸進了下水口里。即使那家伙打開過濾箱,掏出一條滑滑的管子,一段濕淋淋的腸子,里面還有一顆很大的橘色維生素丸,到了那時候,我爹只說:“那只狗真他媽的瘋了。”
就連我在樓上睡房的窗口都能聽見我家老頭說:“那只狗啊,一秒鐘沒看住都不行……”
然后我姐的月經沒來。
即使在他們把游泳池的水全換了,即使他們賣了房子,而我們搬到另外一州去住,我姐也墮了胎之后,我父母始終沒再提這件事。
從來不說。
那是我們家的那根看不見的胡蘿卜。
現在你們可以好好地,深吸一口氣了。
因為我還沒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