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鳴金收兵,且戰且退
- 腸子(無刪節版)
- (美)恰克·帕拉尼克
- 2274字
- 2023-09-13 17:24:19
克里斯托夫·普里厄斯特(Christopher Priest)
在《搏擊俱樂部》和《孤島日記》兩本書的風潮之后,任何一位讀者都不太可能是“不小心”地從書店里拿起恰克·帕拉尼克的書。但是,這種“不小心”依然應該被事先給予警示。最近的這本小說,顯然不是為心臟脆弱的讀者寫的。
這本書由二十三個小故事組成,每個故事前面都有一首詩闡明這個故事的主旨。這些故事由一些敘述性的文字串聯起來。盡管整本書看上去結構比較零散(像是由二十幾篇不同的故事組合而成),但實際上這些故事前后有著密切的關系。的確,其中有些篇章可以當成獨立的作品來閱讀,但就整本書來看,其根本仍是一個完整的、極具原創性的作品。
此書的行文走筆,本身就很特別。故事都以各自主角的講述呈現在我們面前,卻仍然有一種外人的窺視感。作者下筆謹慎,迂回婉轉,讀者在讀到最后之前經常不會明白作者為何用如此多的文字鋪陳。他的敘述性文字,總是充滿了獨特的帕拉尼克風格:文字平實,波瀾不驚,卻在最后時讓你恍然大悟。敘述者并不是故事情節中的角色,整個故事由其參與者共同完成,卻始終有一雙我們看不見的手在那里,弄得好像這些故事與其參與者無關。但,這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噱頭。這本書的風格,都隱含在從頭至尾的故事之中。因其觀看者的身份,敘述者反而成為一個附庸——讀者也是。
在一個無名的城市,黎明前的街上,一輛巴士漸次接上它的乘客。沒有人用真實的名字,卻都有一個代號:美國小姐、兇悍同志、八卦偵探、否定督察、殺手大廚等。每個名字都是怪誕的,他們的共同點只在于都讀到了這則“作家研習營”的廣告:“拋棄你們的生活三個月。”
在上車之后,似乎只有三個人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一個老態龍鐘、坐在輪椅里的早衰癥患者,體態豐腴的克拉克太太和司機圣無腸。事實證明,他們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更多,盡管他們已經被分配了各自的任務。巴士把所有人放在一棟空置的建筑旁,這棟建筑其實是一個廢棄的劇院。劇院的門都關著,黑暗且讓人不悅,“作家研習營”開始了。
逐漸地,黑暗襲來、寒冷襲來,食物短缺、凈水短缺,甚至馬桶都出現了各種問題。人們開始互相傷害,也開始毀壞這座建筑——然后,他們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有些故事看起來很虛假,像是人們的杜撰,有些故事卻像是真實的人生。他們都處于不同類別的恐懼中。
帕拉尼克并不是一個喜歡將自己的寫作意圖闡述得很明確的作者,這種寫作方式需要一種巨大的力量——他總是很善于激起讀者的興趣。作者在他設置的場景中暗暗摸索,幾乎與書中的角色同時發現正在發生著什么。你不自覺地開始依賴他們獲取信息,也不自覺地比他們更深陷于他們罪惡的行當。盡管作者貌似從未隱瞞什么信息,但懸念始終存在。
任何一個去過寫作學校學習寫作的人都會遭遇這樣的情形:創作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切都是可以辨認的,都是在他的生活范圍內發生的。這是一種老套的角色塑造模式,旨在通過精細的描寫來展示人物性格。因為在他們的作品研討班里,所有的學生,甚至包括老師,都習慣于利用自己的經驗來塑造角色:連環殺人狂,憤世嫉俗者,演員或者天才與白癡。
一旦讀者開始感受到諷刺或者其他熟悉的氛圍,帕拉尼克就會將這種感覺破壞掉。在他引用的愛倫·坡的《紅死病的面具》里的警句那里,其實我們可以找到一些線索:邪惡的靈魂被囚禁在城堡里享受宴會,而瘟疫正在門外蔓延。另一條線索則來自日內瓦湖畔的狄奧塔蒂山莊,那是拜倫、約翰·波里杜利和雪萊這些人想要寫一些恐怖故事的時候就會去的地方。
現代的讀者或許會立刻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的作品中,被枯燥生活纏身的角色一個個地現身,然后他們會被邀請去一個小島或者鄉間小屋,再然后恐怖的事情便會漸次發生。類似的回憶甚至會讓我們想到舊時的恐怖電影:拉爾夫·理查德森在一個神秘的攝影棚中,穿著像是修道士的衣服,聽著墻壁中被詛咒的靈魂的懺悔?!赌c子》這本書給我們的感覺大概就是這兩種感覺的結合。
甚至,快到結束的時候,我們不禁懷疑,帕拉尼克是在做一個電視真人秀嗎?并行的故事線看起來是故意的。制造恐怖的制片人明顯正躲在幕后,而剩下的參與者則等待最后的結果。很多之前的“選手”都不見了,他們或者回歸現實被花邊小報追蹤,或是因為不合時宜而被徹底遺棄。墻壁上滿是涂鴉,房間里雜亂不堪,連蠐螬都被當作食物吃掉了。幸存者爭吵著如何分割他們幻想中的獎金。假想戰勝了他們的理智,他們不想離開這個研習營,也不愿意去想外界的真相究竟如何。如果我們把這當成一種復雜的反諷的話,在帕拉尼克之前的作家,很少有試圖這樣做的明顯企圖。
在這本書中,懺悔才是作者的最終主旨:闡釋,自我評斷,請求原諒?!安唤忉?,不原諒”這種傳統的說法貌似從來不是他們考慮的。當他們做出各種荒唐的舉動(砍掉自己的腳趾和手指,吃人肉,甚至更糟糕)時,他們會通過故事說明這些行為的來源,詳盡地敘述各種細節,想讓大家知道。當你從《噩夢之匣》的心悸中終于冷靜下來的時候,那些邪惡陰冷的感觸會存放在你的心里,永遠不會忘記。讀者似乎是將自己浸泡在恐懼里,難以呼吸。
在所有的故事里面,《腸子》所表達的懺悔含義最為深刻。在讀到這篇文章之前,我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感受。帕拉尼克曾經在公眾面前閱讀此文,據說很多人被送進了急診室。在某些詞匯或者場景出現的時候,許多聽眾暈倒。當我們的感官因為垃圾電視和垃圾電影而逐漸變得麻木的時候,當恐怖襲擊接二連三地成為報紙頭條的時候,我認為自己面對恐怖的能力加強了很多。但讀完《腸子》,我知道自己錯了。盡管它并沒有讓我昏倒,但之后的午餐我的確是沒心情再吃。那是一本出色的書里出色的一篇,也是今年最具原創性的文學作品。
(本文發表于英國《衛報》,謝仲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