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必須學會唱歌(3)
- 兩棵花椒樹
- 姚鄂梅
- 4976字
- 2023-09-07 11:34:29
我能說哥有武俠小說做伴嗎?不,千萬不能說,破壞哥的形象,就是破壞我的后方形象,也就是我自己的形象,在這個家里,我必須謹言慎行,稍有疏忽,就會落下話柄。
哥應該出去,在家呆的時間越長,越不想出去。不出去哪有出路。他沒出路,你看著也不好受,畢竟是親兄弟。
我明白她的意圖了,馬上嗆道:餓不死他的。
沒過幾天,母親到鎮上來了,她拎著一小藍雞蛋,一些剛摘的蔬菜,一臉靦腆地出現在超市門口。
心欣搶到我前面去,親親熱熱法拉起她的手,噓寒問暖,我站在一米開外,看著母親粗糙的臉頰慢慢紅了起來,就像心欣不是捉著她的雙手,而是捉著她的雙乳,令她羞赧不堪。
心欣帶著她先回家,我還要在超市里再待一會,岳父說過,超市里雖然有營業員,有收銀員,但那都是外人,外人都不可全信。
午飯開始前,我趕回來了,這是婚后母親第一次到我家。一進門,我的心就猛地跳了兩下。
母親并手并腳規規矩矩地坐在墻邊,對面的電視機開到音樂頻道,那是心欣媽的最愛,此刻她正在另一間屋里就著電視里的音樂對著鏡子練著扇子舞,下午她們要在鎮政府門前的小廣場上搞什么比賽,心欣和她爸在廚房里弄出些叮里哐啷的聲音。
看到我,母親就像被松了綁一樣,活了過來。我坐在她旁邊,她不眨眼地看著我,很久,才問了句毫無意義的話:你冷不冷???
然后,她壓低聲說:你哥哥跟我,七八天不說話了。她脧了一眼練扇子舞那邊,聲得壓得更低:我說,你不出去可以,我出去,我去給人做保姆,你留在家里種田,他又不同意。
她越說越大聲,我不得不抬手警告了她一下,我不希望她在這里講那些讓人窘迫的家務事。
她繼續不屈不撓地說: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些屁事不頂的書,趁他睡著了,我給他把書藏起。本來是想一把火燒光的,想到是他租來的,燒了要賠錢,才給他留著。他就為這事不跟我說話了。
飯熟了,母親被客氣地迎上飯桌,好不容易解開的綁縛馬上又被她自己綁了回去,坐得像幼兒園的孩子一樣端正,臉上掛著虛假的笑意,嘴里一個勁地客套著。
借著添飯,我來到廚房,一個人靜靜地站了一會,我實在不想看到如此拘謹的母親,她來看我,卻必須對那幾個人賠著小心,賠著笑臉,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我是她兒子,是她的依靠,可我讓她靠了什么呢?她來看我,如同探監。我帶累了她,我不應該把母親置于這種境地。
我應該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母親在我的家里,應該昂首挺胸,從容自如,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多大聲就多大聲,她甚至可以像我小時候那樣對我呼來喝去。可看看我現在,連起碼的工資都沒有了,擁有自己的房子豈不是天方夜譚。
心欣過來了,我趕緊捶了下胸脯,假裝噎著了,嘀咕著逃了出去。
我主動替母親發出了告辭的申請,她一驚,趕緊站起來。
出來后,母親說:我本來是想今天在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的,我要讓他餓一回肚子看看,他也大了,不肯種田,做飯也不行?每天都是我做好了,再去叫他,只差把碗遞到他手里。他已經成年了,我沒義務養他,更沒有義務服侍他。
我心痛地低下了頭。作為母親,她想在兒子家里睡一宿,這想法天經地義,我卻做不到理直氣壯,我有什么資格譴責哥沒志氣。
偏偏母親還要繼續表揚我: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從小就跟他不一樣,你會把作業做好了再去玩,他是一回家就把作業的事丟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從來不讓我操心。
像我?我忍不住打斷她:你想讓他跟我一樣,也去給別人做兒子?你一個兒子都不要?
母親嘴巴動了動,什么也沒說出來。我們默默地走著,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兼中巴車站,那里一條路通往大石壩,一條路通往縣城以及更遠的地方。我給母親買了車票,照例又給了她一點零花錢,不等車開,就轉過身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氣,還是在難過。也許我傷到母親了,沒辦法,我也就只能在她面前稍稍放肆一下了。
如果有個女朋友來刺激一下哥,說不定他能振作起來,像個勇士一樣出去開疆拓土。當然,這個女人必須是個眼光特別的女人,看上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一文不名,并且愿意用愛情來打動他,烘暖他,把他從慵懶中拯救出來。
事實上這幾乎不可能,如果我有一個妹妹,我堅決不會同意她把自己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只有我來當這個家庭的救世主了,就算當不起,也要樹立起這個信念。就在這天晚上,我有了個想法,我要去開一間自己的超市,就是那種小小的類型超市,讓哥哥去照看店面,這樣一來,不僅我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店,哥的生計也有了著落。當然,本錢是個問題,我可以去跟王宏發說說,讓他借我一點,供貨商那邊,很多人都是多年的朋友,可以先供貨后結算。
找王宏發之前,我決定先跟心欣說。
她不太理解:你這不是拆自己的臺嗎?放在一個店里經營就好了。千萬別跟爸爸說,他會覺得你是不是有了二心。
那你怎么看?你是站在我一邊,還是站在你爸爸媽媽一邊?
我當然是站在你這邊,但我們也得替他們想一想,對不對?
我同意暫時不提,待以后見機行事,但暗地里,我開始暢想自己的小超市,我要讓它一天天變大,等我賺錢了,我要在鎮上蓋一棟自己的房子,樓下營業,樓上開小旅館,母親可以接來一起住,當然還有哥……
我可不能等太久,再好的點子,不及時實施的話,就會失去先機,因為這世上誰都不笨,誰都想捋起袖子大干一場。
我動起了心欣的腦筋,她有點錢,從小到大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可能連小時候的壓歲錢都在里面。也許我可以說服她先借給我。
就在我野心勃勃的時候,母親帶信來,讓我務必馬上回去一趟。
剛一進村,就看見我們家屋頂上冒著跟別人不一樣的炊煙,又粗又直,可見火力旺盛。
還沒到家,一個在路邊飲牛的老人告訴我,來稀客了,要娶新嫂子了。
我有點不相信,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還在門外,就見兩個女人坐在客廳里,老的枯瘦中透著精明,年輕的那個讓人心頭一震:幾乎可以稱得上漂亮,而且時髦,黃頭發,黑色指甲油,一件衣服罩到大腿中間,既不像上衣,也不像裙子,短靴上的假碎鉆閃著零亂的光,我見過這種打扮的姑娘,但我沒在我們家見過這樣的姑娘,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們可能走錯了地方。有人說了句什么,姑娘禮貌地站起來,目光相遇的瞬間,我心里咯登了一下,她的眼神很特別,我一時無法形容,有點野,有點犀利,有點不耐煩,還有點……我說不清楚,反正,她的眼神有點特別。也許漂亮的姑娘的眼神都有點特別吧。
打過招呼后,我就去廚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問問母親。
剛一轉身,就聽見那姑娘大聲說:房子不錯,對吧?
媒人輕輕咳了一聲,也許還有眼神什么的,總之,她咳過之后,那姑娘就沒再說什么了。看來是個直腸子的人。也好,比慣于轉彎摸角好。
母親告訴我,事情來得很突然,媒人昨天才提起,今天就上門來了,說是那姑娘在外面打工,正好回來休假,只有三天,已經用去了兩天,今天要是不來,就得等到年后了,夜長夢多,不如見個面再走,成,就立馬定下來,不成,就當沒這回事,兩不耽誤。
這么急?又不是買東西,見一面就能定?
母親把我拉到墻邊,壓低聲說:慢了就搶不到了,如今哪家有姑娘回來,媒人就一窩蜂上門去搶。今天來的這個,是我半年前就提前托人排隊,幫你哥搶過來的。
事先了解過她嗎?
母親搖頭:用不著我們去了解,一切都在媒人心里,她見過的人多,心里一掂量,多半八九不離十。
我正覺得這樣有點冒險,哥輕悄悄摸了過來,我問他感覺如何,他居然面帶羞色地笑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哥的表態讓我大吃一驚,我說你對她還一點都不了解呢,結論是不是下得太早了。哥說:不是說男人是靠眼睛談戀愛的嗎?看著舒服就行。
這樣的回答真叫我難為情。無論如何,作為一名相對冷靜的旁觀者,我覺得還是應該提醒一下哥。
既然人家馬上就要走,不如你們倆出去單獨聊聊,增進了解。我給哥出了個主意:兩里路外,有個家庭雜貨店,你可以帶上她一起出去買包鹽什么的。我直覺那姑娘看不上哥,他有什么呢?窮,土氣,老實,樣樣都是致命的缺點,我希望哥通過交談看到這一點,別無謂地做些白日夢。
姑娘很大方,當時兩人就肩并肩出去了。
媒婆過來對母親說:這孩子眼界高得很,這次回來,已經回絕了三個小伙子了,你家兒子樣貌最好,我看有譜。母親謙虛中透著自信:我兒唯一的缺點就是老實了點。
老實好,誰喜歡那些滑頭。你再看看他們兩個。
順著媒婆噘起的嘴看出去,前面兩個人的背影似乎比剛才靠得更近了。媒婆心有成竹地說:你們就準備辦喜事吧。
這真是一趟漫長的買鹽之旅,母親的飯早就煮熟了,隔一會就出來朝路口張望,媒人嘴角掛著笑意:再等等吧,你這邊煮熟了,他們那邊還差著一把火呢。母親聽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晚飯熱過三回之后,他們終于回來了,跟出去的時候不一樣,他們是手牽手恩恩愛愛走回來的,我和母親悄悄對視一下,又馬上分開。
飯后,媒人帶著姑娘起身,兩方依依惜別,母親趁機掏出一個紅包,塞進姑娘的手里,她當然是假意推托了一陣,最后假裝無奈地收下。
按照慣例,哥送她們出村。我和母親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從后面看,我覺得他們倆很般配。母親卻憂心忡忡地嘆起氣來:也不知這一萬塊錢會不會打水漂。
一萬?你是說你剛才給了她一萬?我嚇了一跳。
我給的見面禮是最少的,有些人家還一萬五、兩萬呢。
我感到渾身冰冷,就在結婚前一年,我全年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兩萬。我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忍痛舍我了。
哥回來了,心卻沒有隨他的人一起回來,他兩手插在褲兜里,來來回回不住地走。
母親開始一條一條擺出自己的疑問:長得這么好,為什么二十七八了還沒著落?必定有原由,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可要把眼睛睜大點。
哥不吱聲,我搶著說:既然不放心,剛才又何必給那一萬塊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你以為我愿意?我的心像刀在割。過了一會又對哥說:那么多打工的,你看得上,人家也一樣看得上,我是怕你太老實,被人騙了。
哥還是來來回回地走,不知道他在想啥。
我踢了哥一腳,他總算停止了驢拉磨似的走動。我說:看上去很成熟呢,本來也比你大一歲吧?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她看上去比哥老練多了,我擔心哥駕馭不住她。
你喜歡有個幼稚的嫂子嗎?現如今,幼稚等同于白癡!
哥終于對我們的懷疑作出了回應。
我猛地明白過來,期待已久的轉機已經來臨,哥就像一根火柴,那姑娘一來,他就嚓地一聲燃了起來。
我這才想起來問她的名字。
哥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來。
你看,這是我們出去買鹽的時候,她寫給我的名片。
還真的是名片的格式,工作單位,姓名,電話,地址,除此以外,旁邊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句子:邊勞動,邊做夢,后面是三個感嘆號。筆畫彎曲,力度不均,像是亢奮狀態中匆匆草就。
我望著那句話嘿嘿笑起來。
哥嚴肅地說:你不覺得她這話很有水平嗎?
我又嘿嘿一笑。
我回家,哥破天荒送出我很遠。分手時,我說:提醒你一句,如果對方太主動,你反而要冷靜一點。
冷靜?這事要能冷靜,那就沒戲。
哥吹起了口哨,聲音清脆而激越。
亞婷走后第三天,哥來鎮上找我,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頭發也新理過了,還背了個鼓囊囊的背包。與這身出發的行頭不相配的是,哥一臉的焦躁與不安。
我問他這是要去哪里,他不說話,只把手插進褲兜里,專心踢一顆地上的石子。
踢了一會,他抬起頭來,一臉頹廢地說:算了,還是別去了,我早就說過,我哪里都不去。
我已猜到了他要去哪里,果然不出我所料,愛情的力量真的喚起了哥的勇氣。
不就是沒路費嗎?干嘛不明說?又不是第一次找我拿錢。
不光是這個原因。哥又開始踢石子。
不管怎樣,哥接下了我給他的路費,背著背包上路了。
過了兩三天,哥又出現在我面前,還是之前的那身打扮,一見之下,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呢。
原來,哥那天根本就沒走成,他在汽車站坐了大半天,最終還是垂著腦袋回家去了。問他原因,他說他還沒準備好。
這點起碼的勇氣都沒有,我要是她,我就瞧不起你。
什么勇氣不勇氣的?你知道個屁!哥臉色更陰沉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不知道就不要亂發言。
那你告訴我呀!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哥轉過臉去,等他終于轉回來時,已經平靜了。
好吧,我去。他輕聲說。
為了防止他第三次整裝待發地出現在我面前,我跟他一起去了車站,目送他的汽車緩緩開了出去。他筆直地坐在里面,沒有朝我望一眼。
一個月后才得到哥的音訊,他說他在亞婷那邊找到了工作,三個月后,又有訊來,叫母親去幫他打聽好民政局登記結婚的手續,看需要準備些什么東西,他們準備春節回家時順便把結婚證拿了。
母親興沖沖來到鎮上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激動得結結巴巴,直喘粗氣:快,快帶我去民政局。
我提醒母親,這進展會不會太快了。母親不耐煩地打斷我:怕什么!你哥是個男人,又沒有萬貫家財,不管怎樣都輪不到他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