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家里,
將活生生地多出一個侄女。
電話絕對是人類最偉大也最可怕的發(fā)明。
房東和我哥的電話都可以讓我瞬間清醒,這兩個號碼都能讓我迅速知道自己的處境:一是我仍寄人籬下,二是我還有父母、責(zé)任、中年危機。兩個清醒的交匯點是我必須面對的——酒和夢想都遮蓋不住的真實世界。
來自我哥的電話,尤其是晚上,必然事關(guān)父母,這讓我分外緊張。
老家的事兒有點兒一言難盡。去年爸爸騎電動車摔了,左腿股骨頸骨折。我?guī)е鴦”沮s回老家。我哥和我商量,最后選擇保守治療。好處是手術(shù)小些,不那么危險;壞處是要臥床休養(yǎng)一年。然后本來可以照顧他的、身體挺好的媽媽做了個體檢,突然查出有早期阿爾茨海默癥的癥狀。雖然病程緩慢,但這于要強的她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之前一對行動自如、性格溫和的老人同時變得古怪暴躁,于哥哥來說確實壓力過大。我說我來出錢找個護(hù)工,他嘆氣說,這狀況很難找到合適的人,而且哪個護(hù)工能管得住咱們的媽?只好暫時由他自己在身邊照顧。他知道我寫劇本,說你不要分心,慢性病都這樣,熬的是時間,慢慢來吧。
我們倆基本就這個分工,我哥出力,我出錢。我當(dāng)然知道,出錢的我更容易些。所以我必須得尊敬我哥,他畢竟承擔(dān)了太多我該承擔(dān)的部分。我必須心疼他,他可是在家的我,我是如果能遠(yuǎn)走高飛的他。我們互為彼此,呈鏡像關(guān)系。
好在哥哥樂觀,沒有被這些壓垮。我忘了什么時候他開始變成責(zé)任感極強的人,或許源于我永遠(yuǎn)假裝年輕,擅于逃避。哥哥平靜謙和,溫馴如牛。今年過年時偷偷拉我到一邊跟我說,我跟你嫂子已經(jīng)離婚了,跟爸媽和孩子都沒說,你也就當(dāng)不知道。我看著嫂子像沒事兒人一樣忙前忙后,覺得成年人真不容易,也更心疼我哥了。
現(xiàn)在他正在電話里吞吞吐吐,說,你不用緊張,知道不該這么晚給你打電話。咱媽還好,爸爸最近也能站著走短距離了,沒什么大事兒。
然后他說,你侄女丁辛辛最近找了個在北京的工作,剛告訴我,還說要自己租房。我不大放心,看能不能……讓她去你那兒暫住一段,穩(wěn)定了再找房子。
知道爸媽身體無恙,我心中巨石落了地。但得知侄女要來,石頭又重新壓回胸口。我看著我家里另一位成員,我的狗皮卡,它正定睛看著我。這蠢貨,對于家中即將新增人口毫無察覺。
怕我反對,哥哥補充說,丁辛辛挺乖的,不會給你添麻煩。
我說不出其實挺麻煩的,口不對心,硬讓自己說,不麻煩,你讓她來吧。
哥哥說,你幫我看著她,讓她踏實點。
我說,放心吧,有我在呢。
放下電話,我酒醒了大半。跟雷悟說,走,跟我去把客房收拾一下。
他說,我不用住你這兒,我得回家收拾行李。
誰他媽讓你住了,是我侄女要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開始罵臟話。
我到客房,按亮客房的燈。這里跟客廳不同,東西有點兒多,更像儲藏室。幾乎看不見床面。
誰侄女?雷悟問。
我侄女。
侄女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是誰的孩子?
我哥哥的孩子。我沒好氣地回。
你哥哥的孩子,男孩女孩?
侄女!你說男孩女孩!!!我?guī)缀跖稹?
那不是叫外甥女?雷悟一副沒有想明白的樣子。
我哥的孩子叫侄女,外甥女應(yīng)該是……我姐的孩子。我說。
你還有個姐啊?雷悟看著我,一副聞所未聞的表情。
我沒有姐……我看著雷悟,認(rèn)真地問,你選擇當(dāng)演員是不是覺得這行業(yè)對智商要求不高?
他點頭,繼續(xù)問,可你啥時候有個侄女?
我懶得理他。
那她啥時候來?
后天!
不影響明天送我就行。雷悟嘟囔著,幫忙挪開被子,枕邊有一個方盒子,他問,這是什么?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將盒子打開,里邊是很多拍立得照片。
這人是誰?
誰也不是!我劈手搶過盒子,將它塞在床下。
雷悟可以哭,我不可以。我不是他那種人,樂于展示情感,就像他真的擁有這些一樣。我的情感故事獨屬于我,要藏起來,誰也不必說,即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為了掩蓋尷尬,我迅速拎起被子,跟雷悟說,來,換被套。
如果說人類需要另一個人類,一定是因為換被套。我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從櫥柜里拿出新的被套,扔給雷悟。
我將床單鋪平,再和他合力將被套換上。
靜電噼啪作響,被套一定不是純棉的,織物里混了其他東西。有什么東西直頂鼻腔,一條曲線扶搖直上沖向腦門,我閉上眼睛,張開嘴巴。
雷悟?qū)⒈蛔诱归_,因為酒意搖搖晃晃。他看著我問,剛才那盒子里的照片上是誰啊?
我頭仰著,嘴巴張開,靜止不動,手指示意他別跟我說話。
你咋了?他問。
我該怎么告訴他我在醞釀一個巨大的應(yīng)該很爽的噴嚏?他問完后,那個巨大的應(yīng)該很爽的噴嚏悄然消失了,如同彩票刮到最后一個錯的數(shù)字,我非常失落。
你怎么那么多問題!我說。
雷悟明白過來,笑著說,這也能怪我?
換完被套,鋪上毯子,客房像客房的樣子了。
真不錯啊,雷悟直接彈到床上去。
起來!新?lián)Q的你怎么就上去了!外衣多臟啊。
雷悟被迫站起,認(rèn)真問我,你侄女知道她叔叔這樣嗎?
我俯身將他弄皺的毯子鋪平。
阿——嚏,噴嚏雖遲但到。
爽是很爽,但我的脖子,好像……落枕了。
我試圖扭動脖子,但它僵住了,到了一定角度就無法轉(zhuǎn)動,也無法擺回正常角度,我的姿勢像背著個衣柜。
雷悟笑了大概三分鐘,被我趕出家門時仍然控制不住。酒后會覺得一切都很可愛、很好笑,這我理解,酒放大一切。
這真是歲數(shù)大了,打噴嚏還能閃到脖子,哈哈哈,你這姿勢……顯得很愛思考,哈哈哈,丁本牧,你怎么能還有個侄女?
我歪著脖子,像在思考,不過我確實在思考。我有個侄女,我確實也像是剛知道,畢竟多年間跳躍式的,逢年過節(jié)我才會見她。
像電影里的畫面,帶字幕那種。
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她迅速地迎風(fēng)長大,現(xiàn)在竟然到了要工作的地步?
說起來她的名字還是我起的。那是遙遠(yuǎn)的1999年,我還在篤信2000年地球就會滅亡,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感,還沒有離開老家來北京,當(dāng)作家更是想都不敢想。
嫂子生她花了挺長時間,異常辛苦,但好在母女平安。作為家里的文化人,我被我媽要求起名字,那時候的媽還聰明果決。我說生得幸運又辛苦就叫丁幸辛吧,拗口是拗口點兒,但比較難重名,別用子啊萱啊之類那么俗的,咱們至少名字好過百分之九十的90后。
戶籍警認(rèn)錯了,后來只能將錯就錯。戶口下來,她叫丁辛辛。
記憶里她是很乖,不怎么說話,身材細(xì)瘦,言聽計從的樣子,很難描述個性,親人比朋友可能更難熟悉,這我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到了我這代,還是這個樣子。說起來,她成長的這二十多年,正好是我到北京的二十多年。
雷悟終于穿好了鞋,說,那我走了,你思考吧。
我說,滾滾滾。關(guān)上門,我姿勢怪異地在客廳發(fā)了一會兒呆,背景音樂是爵士,軟綿綿的,讓人愁腸百結(jié),索性關(guān)了。
馬上家里,將活生生地多出一個侄女。
我想起仙姑說的話。
“馬上,你身邊就要來個新的女孩。”
“多新?”
“非常新。”
我到客房里,拿出床底的盒子,里邊是拍立得照片,大概有上百張,都是楚儲。
對,是我心里閃過的那個人。
我喜歡用拍立得相機,每次和她約會,我都拍兩張。一張半身,一張只有臉的。姿態(tài)各異,但只有她,沒有我。
我一張張翻看,酒醉之后,我更愛她。
但她呢?愛不愛我?
我拿出手機,給她發(fā)了晚安。
最先回應(yīng)我的是手機鬧鐘,二十三點二十三分。
題外話是,鬧鐘的聲音可真難聽,包括但不限于所有真鬧鐘和手機手表里的。
現(xiàn)在我顧不上題外話。和別人不同,我需要鬧鐘提醒我?guī)c睡覺。辭職做了自由人之后,準(zhǔn)時睡覺似乎比準(zhǔn)時起床變得更為重要。畢竟,我起床不需要鬧鐘,大部分時候我都在鬧鐘響起前醒來,瞪著眼睛等它響起。
我真是個怪人。現(xiàn)在我因為脖子受限姿態(tài)奇怪,已經(jīng)不僅是個精神上的怪人了。
一想起我還沒有洗澡,加濕器沒有加水,桌上用過的酒杯還沒有洗,這一切都將導(dǎo)致不能按時睡覺,我就更加抓狂。雖然我不知道準(zhǔn)時于我有什么意義,但準(zhǔn)時就是意義。
已經(jīng)二十三點二十六分了。
不能亂!
看回水龍頭下的手是因為突然感到一陣銳疼,太著急用力過猛,紅酒杯被我捏碎了,血正順著水流出來。我扔掉碎杯子,將左手中指拿到燈下看,血仍在流,三道傷口,看起來不淺。我趕緊捏住,去臥室找酒精和創(chuàng)可貼,血滴在地板上,有聲響,一滴,兩滴。
仙姑說,血光之災(zāi),小小的。
她嘿嘿一笑,見嘴不見牙。
一定是巧合。
我找來酒精濕巾擦手,疼得齜牙咧嘴,再用創(chuàng)可貼把手包了,歪著腦袋找來拖把,打開了客廳的大燈,由六盞臺燈和落地?zé)魳?gòu)成的浪漫氛圍瞬間被蒸發(fā)掉。墻面上的鏡子里,是姿勢怪異,歪著脖子,舉著中指,頭發(fā)蓬亂,手拿拖把的我,一個怪人。
而我還沒有遛狗!
帶著皮卡飛奔下樓,一切踉踉蹌蹌,不是中年人該有的氣定神閑。我在趕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用保鮮膜包住手指,堅持洗了澡,吹了頭發(fā)。
鉆進(jìn)被窩的時候,手還在一跳一跳地疼。我歪著脖子將手伸在頭頂上,這讓我稍微舒服一點兒,正好修改下我日常挺尸般的睡姿。
杯子沒放在固定的位置,但我實在不想再起來去挪動它了。
皮卡有點兒臟了,明天得送去店里洗洗。
喜迎侄女嘛。
臨睡前,手機亮了一下,應(yīng)該是楚儲給我回了“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