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 丁丁張
- 3576字
- 2023-09-06 18:15:14
人活兩個東西,
一個是當下,一個是離開世界的瞬間。
我和楚儲是在杜一峰、陳暢的婚禮上認識的。
她是伴娘,我是伴郎。五年前,我頭發(fā)更多,人更瘦些,還在上班,規(guī)范刻板的生活方式尚在形成之中。
作為新郎和新娘最好的朋友,我們倆認識本不可避免,但陰差陽錯竟然一直沒見到面。婚禮當晚,大家喝了不少酒,余興節(jié)目是盡力撮合我倆,楚儲小我一輪,九〇年,也屬馬。她人白且瘦,長發(fā)自然披著,眼睛黑亮。被臨時抓起來說感言,大大方方的。她喝了酒,思路沒亂。她說,陳暢結婚,讓我有一種唇亡齒寒的感覺。
用詞不當,但相當生動。我為此大力鼓掌,我們彼此加了微信,但一直都沒聯系。
婚后,杜一峰和陳暢移民去了新西蘭,心心念念非要走,怎么勸也勸不住,像要去完成什么一樣。
很多事情,后來說起才被看作命運。出事當天,本來是杜一峰自己去郊區(qū)看房子。陳暢因為當天的課被臨時取消,就讓杜一峰拉上她一起。兩人到了郊區(qū),看了房子,非常滿意,準備回去冷靜思考下再做定奪,回程高速上撞了只大鳥。
杜一峰最愛鳥,說新西蘭動植物多,最適合人類居住。最終他因鳥而來,也因鳥而去。一切都太巧了,像命運的精心設計。
兩年內,兩場和他們有關的大事兒來的人差不多。當然,追思會人更少些,照片用的還是婚紗照,被白色玫瑰鑲邊,像紀念日。楚儲沒怎么變樣,黑衣服包裹之下更顯蒼白。
當天我們倆太忙了,沒空哭,送走了大家,安撫完老人,我倆找了個地方喝酒。兩人并排坐著,對著亮馬橋下黑黢黢的河水默不作聲,然后開始掉眼淚。
哭完好受了些。我說,人活兩個東西,一個是當下,一個是離開世界的瞬間,他們倆,也夠本了吧。
楚儲說,是,不算悲劇,和自己愛的人死一塊兒,也還行吧。
成年人所有的輕描淡寫,都是無可奈何。
之后她問我現在在干什么,我說又出了書,正忙著簽售。
寫作好玩嗎?
一般吧,費里尼說了,搞文藝沒什么用,但能分散注意力。
我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費里尼是這樣說的:從哪里分散注意力?從現實中,因為現實很糟糕。
楚儲說,是,現實很糟糕。
我的心像被什么重重撞擊了一下。
然后她說,會寫東西挺好的。
不像是個問題,但我回答了。我說,是挺好,會對世界更好奇,會認真觀察人和生活。像人打開了毛孔,真正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我之前對世界不好奇的,現在會覺得花怎么那么好看、樹怎么這么高。它們共同存在,但都美自己的,互不爭搶,還被人覺得好看,像精密設計過。
一定有什么力量,在設計著吧。她仰頭說,看著天空,人埋在黑色西裝里。
我看著她的側臉,鼻梁挺直秀氣,上唇微微上翹,有點兒欲語還休。楚儲是美的,也像被精密設計過。
那天晚上,我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或者,內心都一廂情愿地要將杜一峰和陳暢的關系向下延續(xù)。
我們倆一直喝酒,直到酒吧打烊。
終于離開時,兩人都有點兒喝多了,在街燈下走得搖搖晃晃。我怕她跌倒,伸手扶她,是腰部靠上的位置,能感受到她的脊骨,她很挺拔。
我想說些什么,她轉過身來,突然吻了我。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當晚,我們去了我家,我們瘋狂地做愛,像置身在死亡邊上。高速路旁有碧藍的湖水,深不見底。車燈急閃而過,玻璃碎在眼前,大鳥慘叫一聲,硬嘴插進車廂,方向盤失去控制,更大的車燈從后向前,是凄厲的剎車聲,車騰空而起……
我們像合力在對抗什么。
我愛你,黑暗里,我跟楚儲說。她的身體像白玉一般,發(fā)出冷冷幽光,似乎無法焐熱。
不,不用說這個。她按住我的嘴,發(fā)動下一次攻擊。
現在想起來,該是楚儲一開始就為這段關系定了調。也許是我,因為我忘了我是不是問過她今晚還走嗎。這很不好,我是希望她留下的意思。
第二天,陽光刺目。我醒來時,楚儲笑著看我,眼睛彎彎的。她說,我先走了,你再睡會兒。
沒有陌生感,像我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她走后,我錯愕了很久,看陽光逐漸照進房間,想著自己生命中忽然要多一個人,內心像被海嘯掠過,需要重建秩序,一時間竟無法接受。
到中午時,她發(fā)了微信給我,說該起了,附帶一個吐舌的表情。我下午時才發(fā)現,再想回給她時,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后,覺得像是沒話找話,索性沒發(fā)。
楚儲和我并沒有像普通情侶那樣迅速進入炙熱的戀愛生活,更多時候我們仍像好朋友。每天早上發(fā)個“早”,晚上發(fā)個“晚安”,偶爾去看個電影,分享一些生活瑣事,一周見一次面,通常是在我家。
我們熱烈地擁抱、親吻,感受彼此的身體。我們不談愛,卻在這些親密里感受到了愛。我是愛她的,她應該能感受得到,至少我這樣認為。
我們這樣算什么?我曾經問過楚儲。她答非所問,似乎刻意讓我放松。她說,丁本牧,你看過那部電影《和莎莫的五百天》嗎?
她說,我可能是那里邊的莎莫。
我大概知道,是癡情男人自以為得到真愛最終又失去她的老故事。女主滿口不相信愛,迅速和另一個人訂了婚。怕得到更不好的答案,我沒再追問,也沒再去重看這部電影。
反正,人和人就這樣吧。那時我已經接受自己是個怪人的設定。對于一個更怪的楚儲的出現,多少有點兒無所謂。我們倆沒有定義的松散又緊密的關系,別人不能理解,當然也不需要。
早上,我在脖子疼中醒來,莫名想起了我和楚儲的這些過往,最后只是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這句感嘆,各種場景,都很好用。
我起身擦洗后去看手機,楚儲并沒有跟我說晚安,昨夜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每次她不跟我說晚安,我都覺得她要消失了。偶爾想過她真消失了我會是什么心情,會很痛苦嗎,還是若無其事?或者,吸引我的不是楚儲,而是這種若即若離?我沒有答案。
先這樣吧,反正得過且過。我給她發(fā)了個“早”。手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掉了,傷口有點兒要結痂,我重新糊上一個新的。
我急匆匆地出門,先送皮卡到寵物店里洗澡,再開車趕去雷悟家。
他戴著墨鏡,顯得皮膚更白,拎著個巨大的箱子站在單元門口等我。
我在車里給他打開了后備廂,懶得下車。
他在后邊叫,幫我一下啊。
幫不了。我伸出左手,中指展示給他。
他吭哧吭哧搬完箱子上車,問,怎么了?真有血光之災?
我不理他,等他開門上車。
不就三天戲?帶這么大的箱子干嗎?陽光灑進車里,我脖子歪著說話,左手中指翹著按在方向盤上,樣子頗為滑稽。
輸人不輸陣嘛。他說完,看著我哈哈大笑。
感動不?我知道自己狀態(tài)滑稽,歪著脖子問。
感動!他過來作勢摟我。
別別別,疼。我推開他,脖子還在疼。
轉上機場高速,雷悟說,這次去了,我想多爭取一下機會,反正去都去了。語氣有點兒慨然,只是他戴著大墨鏡,看不出情緒。
景色飛速后撤,天空碧藍如洗。
昨天照片里那個女孩兒是誰啊?他突然問我。
誰也不是!我拒絕回答。
說起來,楚儲和我,算是單線聯系,沒有見過彼此的朋友。
行吧。雷悟看著窗外,說,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說什么呢,你不就走三天嗎?搞得離愁別緒的。我說,唉,我最不愛送人了。接人還可以。
我心里空落落的,楚儲還沒有給我回微信。
機場人挺多的,辦完托運,雷悟執(zhí)意讓我陪他走到安檢口,說這樣才有送的意味。我罵他矯情,還是歪著脖子,伸著左手中指,像個白癡般地跟著過去,他倒是星光熠熠的。
終于到了安檢口,他張開手臂,還要擁抱我。
到了好好演。我后撤一步,冷冷地說。
趕緊!雷悟張開雙臂等著。
我只得過去抱他。他突然用力將我抱起來,轉了一圈,力量過大,勒得我的胸口很疼。
神經病!快放下我。我?guī)缀醯吐暸穑弊痈哿恕?
又被他轉了一圈。他說,你要是在談戀愛的話,可得幸福啊。
行行行。我應著,被他猝不及防的深情搞得有點兒感動,只好用力地拍拍他的后背。
然后隔著兩條通道,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唉,嘴硬心軟,活該孤單。雷悟說完,轉身進了安檢,向我揮手。
又喊,你記得幫我照顧滴滴啊,隔天你就去家里一次,免得它抑郁。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地揮揮手。給貓取這么“共享”的一個名,只有雷悟能干得出來。
目光回到剛才看到的身影那里。這兩天,這個人在我心里閃了很多次,這次竟閃到我眼前了,真是楚儲。
我當然不會看錯,因為過于震撼,畫面似乎做了慢放一般。
她正和一個男人緊緊地擁抱,是依依惜別的樣子。男人看起來和她年齡相仿,短發(fā),皮膚很白,樣子清爽,穿卡其色大衣,手里拖著一個登機箱。
真是楚儲。此刻,她正被他抱著,輕輕搖動,是偶像劇般美好的畫面了。
男人松開她,沖著她笑,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狀態(tài)親昵。楚儲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目光在他臉上。旁若無人,自然也沒有注意到我。
我快步走開,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上午十一點,是誰需要她送到機場,還要送到安檢口,還要如此親密地擁抱?是像我和雷悟這樣的好朋友嗎?突然缺少的晚安和早安是因為這個人嗎?我已無法呼吸,腦海里有些細碎的畫面,手指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
真的是她嗎?還是我認錯人了?這樣想著,我?guī)缀跻O虏阶樱匦禄厝ゴ_認。但又有什么拉住了我,讓我無法轉身。
我裹緊外套,覺得無比寒冷。我的脖子還是僵直不動,這時候也適合不動,最好能就地石化或者火化。傷手已經被我攥緊了,刺骨地疼。
一個女人,直接跳到我的面前,輔以尖叫,我還沒有回過神,已經被她緊緊抱住,真是香氣撲鼻。
她大喊:丁本牧!真的是你!
不然呢?
我倒希望真不是我,至少今天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