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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把孩子托付與人,有時等于斷送孩子

一 一個母親遇見另一個母親

本世紀的頭二十五年間,在巴黎附近的蒙費梅,有一個小客棧,現已不復存在。這家客棧是由一對名叫泰納迪埃的夫婦開的,位于面包師巷。門上方貼墻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面畫著什么圖案,好像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背上的人佩著將軍的金色大肩章,上面有幾顆銀白色的大星星;有幾團紅跡,表示鮮血;剩下的畫面煙霧迷漫,可能表示一場戰役。木板的下端寫著:獻給滑鐵盧的中士。

客棧門口停一輛載重馬車或板車,原是最平常的事。但是,一八一八年春的一個晚上,停在滑鐵盧中士小客棧門口,并且堵塞小巷的那輛車,說得更確切些,那輛車的殘骸,以其巨大的身軀,足可引起畫家的注意,如果有畫家經過的話。

那是一輛載重大車的前半部,在森林地區,常用這種車來運輸厚木板和樹干。這前半部車身由一根實心鐵軸組成,上面嵌著笨重的轅木,兩個巨大無比的輪子支撐著鐵軸。這一切看上去短短粗粗,非常笨重,非常丑陋,猶如一門巨型炮的座架。車輪、輪輞、輪轂、車軸和轅木被沿途的泥漿抹上了一層難看的黃污泥,與常用來裝飾大教堂的灰漿很相似。轅木上覆蓋著污泥,鐵軸上覆蓋著鐵銹。一條粗鏈子像道帷幔,垂掛在車軸下面,那鏈子足可以用來拴苦役犯歌利亞[178]。看到那條粗鏈子,不會想到它是用來捆攔運載的木材,而是用來套乳齒象和猛犸的;它使人想到監獄,而且是囚禁巨人和超人的監獄,像是從某個怪物身上解下來的。荷馬可能用它來縛波呂斐摩斯[179],莎士比亞可能用它來綁加列班[180]

一輛載重車的前半部怎么會在這條街的這個地方?首先是為了堵住街道,其次是為了讓它徹底生銹。在舊的社會秩序中,也有許多類似的機構,公然放在外面,橫在路上,并沒有別的存在理由。

那鏈條垂在車軸下,中段離地面很近。那天傍晚,兩個小女孩,一個大約兩歲半,另一個一歲半,大的抱著小的,姿態非常優美,坐在彎成弧形的鐵鏈上,如同坐在秋千上一般。一條頭巾巧妙地把她們拴住,以防她們摔下來。有位母親第一次看到這條可怕的鐵鏈時,她說:“瞧,這下我的孩子有玩具了。”

那兩個孩子容光煥發,再說,她們的穿戴挺漂亮,挺講究,猶如兩朵玫瑰置身于廢鐵中。她們的眼睛是一杰作,她們的臉蛋鮮艷飽滿,洋溢著笑容。她們的頭發一個是栗色,另一個是棕色。她們天真無邪的臉蛋,露出陶醉和驚訝的神色。附近有一叢開花的小樹,向行人送去陣陣芳香,仿佛是從她們身上發出的。一歲半的那個,以幼兒的純潔無邪,露著可愛的小肚子。這兩個嬌弱的孩子,沐浴在幸福和光輝中,在她們頭頂上方,是碩大無朋的半個車身,彎成弧形,猶如一個巖洞口,上面布滿了黑乎乎的鐵銹,曲線和棱角縱橫交錯,委實猙獰可怕。她們的母親離她們幾步遠,蹲在店門口;她的模樣并不討人喜歡,但此時此刻,很令人感動;她用一根細繩蕩著兩個孩子,眼睛看著她們,生怕會出意外;那是一種獸性的絕妙的表情,只有母親才有這種表情。每蕩一下,面目猙獰的鏈環便發出刺耳的叫聲,猶如憤怒的吼聲。兩個小女孩心醉神迷,西斜的太陽也顯得喜氣洋洋。命運的隨心所欲,使一條提坦巨人的鐵鏈變成了小天使們的秋千,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神往的呢?

母親一面蕩著兩個孩子,一面用走調的聲音唱著一首當時流行的情歌:

“必須這樣。”一個士兵……

她只顧唱歌,又注視著兩個女兒,街上發生的事,她既聽不見,也看不見。

她開始唱情歌的第一段時,一個人已走到她的身旁。她猛然聽到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

“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那母親繼續唱歌,以示回答:

對美麗溫柔的伊莫吉娜說。

唱完這句后,她才回過頭來。

一個女子站在她面前,離她幾步遠。那女人懷里也抱著個孩子。

此外,她還背著一個相當大的旅行袋,看上去很沉。

那女人的孩子可愛之極,很少能看到如此可愛的孩子。是個女孩子,有兩三歲。她的穿戴非常漂亮,可同另外兩個小女孩爭艷斗麗。她戴一頂細布帽,鑲有瓦朗西納花邊,內衣上飾有絲帶。裙子撩起,可以看見她白白圓圓、結結實實的大腿。她的膚色白里透紅,令人贊美不已,身體非常健康。看見這個漂亮的小女孩,誰都恨不得在她蘋果般的臉蛋上咬一口。她的眼睛想必很大,睫毛很美,除此之外,就說不出什么了,因為她在睡覺。

她睡得那樣踏實,只有她那般年齡的孩子才有這樣的睡眠。母親們的懷抱由撫愛做成,孩子們在里面睡得香甜。

至于母親,她看上去一貧如洗,愁容滿面。從裝束看,她是個女工,但有變回到農婦的跡象。她很年輕。她漂亮嗎?也許;但她那身打扮,使她看不出漂亮。她的頭發看來非常濃密,一綹金發散落下來,但她戴著一頂又丑又窄、帶子扣住下巴的修女兜帽,把頭發緊緊包住了。人長著漂亮的牙齒,笑一笑便能露出來;但她一點也不笑。她的眼睛好像不久前還哭過。她面色蒼白,看上去很疲倦,像是有病。她瞧懷里熟睡孩子的神情,是親自哺乳的母親特有的。一塊很大很大的像是殘廢軍人用來擤鼻涕的藍手帕,對折起來,笨拙地遮住了她的身材。她的手被風吹成了黑色,長滿了紅斑,食指的皮膚粗糙,布滿了針痕。她披一件褐色的粗羊毛斗篷,穿一條布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笨重的大鞋。她是芳蒂娜。

是芳蒂娜。已很難認出來了。然而,細細看來,她依然很美。她右臉上添了一道憂郁的皺紋,仿佛要表示嘲笑似的。至于她的服飾,從前那身散發著丁香花的芬芳和小鈴鐺的聲響,仿佛由快樂、瘋狂和音樂組成的、飄著絲帶輕盈無比的羅紗裙,已經無影無蹤,就像美麗耀眼的霜花,太陽底下常被錯當成金剛石,可是融化后,就會露出黑黢黢的樹枝。

那次“絕妙的玩笑”之后,十個月過去了。

這十個月內發生了什么事?那是可以想見的。

她被遺棄后,生活很艱難。芳蒂娜很快也就見不著法武麗特、瑟芬和大麗花的影子了;男人那邊的關系一斷,同女人的聯系也就斷了;半個月之后,你如果對她們說,你是她們的朋友,她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現在已不再有做朋友的理由了。只剩下芳蒂娜孤單單一個人。孩子的父親一走——唉!這種關系一斷,就無可挽回——她便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況且,她已養成好逸惡勞的習慣。她和托洛米埃來往后,也跟著瞧不起她熟悉的小手藝,忽視了那些手藝的銷路,出路全堵死了。毫無生存的辦法。芳蒂娜勉強認得幾個字,但不會寫。她小時候,只學會了簽名。她讓代寫書信的人給托洛米埃寫了一封信,接著又寫了第二封、第三封,卻是石沉大海。一天,芳蒂娜聽到幾個愛嚼舌頭的老太婆看著她的女兒說:“對這些孩子,誰會當回事?只是聳聳肩而已!”于是,她想起了托洛米埃,他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是聳聳肩,不把這個無辜的孩子當回事,于是,她對這個男人心灰意冷了。可是,怎么辦呢?她已無人可以求助。她做錯了一件事,但是,大家記得,從本質上講,她不是輕浮的女人,她是有廉恥心的。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就要墮入苦難之中,會一步一步滑入更悲慘的境地。得有勇氣。她鼓足了勇氣,頑強地堅持住了。她想回老家濱海蒙特勒伊去。那里,也許有人認識她,會給她一份工作。這主意不錯;可是,得隱瞞她做過的錯事。她隱約感到,她可能得忍受比第一次更痛苦的離別。她心里十分難過,但她下了決心。我們會看到,芳蒂娜面對人生,表現出極大的勇敢。

她毅然放棄了華麗的服飾,穿起了粗布衣服,把她所有的絲綢、服飾、絲帶和花邊,全都用在女兒身上,這是她剩下的唯一驕傲,那是多么圣潔。她變賣了所有的東西,得到二百法郎;償清零星債務后,就只剩大約八十法郎了。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二十歲的芳蒂娜背著女兒,離開了巴黎。誰看見這母女倆經過,都會可憐她們。這個女人在世上只有這個孩子,而這孩子在世上也只有這個女人。芳蒂娜用自己的乳汁喂過女兒,胸脯受了勞累,她有點咳嗽。

以后,我們不再有機會談到費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了。這里,我們只做個交代: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利浦國王統治時期,他成了外省一個有錢有勢、大腹便便的訴訟代理人,一個審慎的選民和嚴肅認真的陪審員,但仍是一個吃喝玩樂的人。

為了能歇歇腳,芳蒂娜走一程路,就坐一程所謂的郊區小車,每里花三四蘇。中午時分,便到了蒙費梅的面包師巷。

她從泰納迪埃客棧門口經過,看見兩個小姑娘,坐在稀奇古怪的秋千上,玩得興高采烈,她看得目眩神迷,就在這幅歡樂的景象前面駐足停步。

有些東西是會產生魔力的。此時此刻,這兩個小女孩對這位母親就產生了魔力。

她激動不已,仔細打量她們。有天使,便意味著有天堂。她在這家客棧的上空,仿佛看見了“上帝在此”這幾個神秘的字。這兩個孩子顯然很幸福!她凝視她們,她贊美她們,她是那樣感動,當那母親唱完一句歌詞換氣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說了那句我們剛才讀到的話:

“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最兇惡的人,看見別人愛撫自己的孩子,也會變得溫和。那母親抬起頭,道了聲謝,讓過路的婦人坐到門口的板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門檻上。兩個女人聊了起來。

“我叫泰納迪埃太太。”兩個小女孩的母親說,“這客棧是我們開的。”

她心里還想著那首情歌,于是又低聲哼唱起來:

必須這樣,我是騎士,

我動身去巴勒斯坦。

這位泰納迪埃太太長著紅棕色頭發,身子肥胖,顴骨突出,毫無風韻,屬于隨軍悍婦類型。奇怪的是,她常常歪著腦袋擺出沉思的樣子,大概是讀了些言情小說的緣故。一個男性化了的惺惺作態的女人。有些舊小說,被小客棧老板娘的想象力磨來擦去,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她還年輕,剛剛三十歲。這個女人是蹲著的,如果她站著,她那高頭大馬、適合在集市上做流動商販的身材,一上來就會嚇壞那過路的婦人,會讓她不信任,也就不會有我們要敘述的故事了。一個人就因為不是站著,而是坐著,竟決定了許多人的命運。

過路的女子敘述她的經歷,不過稍微做了點改變。

她是個女工;丈夫死了;巴黎找不到工作,她到別處去謀生;她回老家去;當天早晨,她步行離開了巴黎;她抱著孩子,走路走累了,遇見前往維爾蒙布的大車,便上了車,從那里,她又步行到蒙費梅,她女兒也走了一會,但走得不多,到底太小,得抱著她,小寶貝睡著了。

說到這里,她在女兒的臉上親吻了一下,把孩子驚醒了。孩子睜開眼睛。那眼睛和她母親的一樣,又大又藍。她在看。她看什么?什么也沒看,或什么都看,帶著一副認真的,有時還很嚴肅的神態,那是小孩子們特有的神態,是他們純潔無邪的童心對我們日趨沒落的道德進行審視的一種神秘表現。仿佛他們感到自己是天使,知道我們是凡人。接著,那孩子笑了;她不顧母親阻攔,用力滑到地上;一個想下地跑的孩子,有一種不可制服的力量,想擋是擋不住的。突然,她看見另外兩個女孩子在蕩秋千,立馬站住,伸出舌頭,露出驚嘆的神色。

泰納迪埃媽媽解開女兒,抱下秋千,對她們說:

“你們三個一起玩吧。”

這種年齡的孩子是很容易混熟的,一分鐘后,兩個小泰納迪埃就和新來的女孩一起在地上掘洞了,玩得好開心。

新來的孩子很快樂;透過孩子的快樂,可以看出母親的善良。她已撿了一根小樹枝當鏟子,使勁挖了一個可以放進一只蒼蠅的小坑。挖墓人做的事,被一個孩子做來,就變得令人愉快了。

兩個女人繼續交談。

“您的娃娃叫什么?”

“珂賽特。”

珂賽特,得理解成歐弗拉齊。小女孩叫歐弗拉齊。可是,母親把歐弗拉齊改成了珂賽特。母親們和老百姓,出于一種親切溫柔的本能,常把約瑟法改成佩皮塔,弗朗索瓦茲改成西萊特。這樣的派生詞,會使整個詞源學產生混亂,陷入困境。我們認識一個老祖母,竟成功地把泰奧多爾變成了格農。

“幾歲了?”

“快三歲了。”

“跟我的老大一樣。”

這時,那三個孩子圍在一起,既憂慮又快樂,因為發生了一件大事:一條大蚯蚓從泥土里鉆出來,她們非常害怕,卻又心花怒放。

她們容光煥發的額頭挨在一起,三個腦袋仿佛籠罩著一圈光環。

“只一會兒功夫,孩子們就混熟了!”泰納迪埃媽媽大聲說,“別人見了,會以為是三姐妹哩!”

這句話無疑是一個火花,另一個母親想必正翹首以待。她抓住泰家婆娘的手,眼睛望著她,對她說:

“您愿意幫我照管孩子嗎?”

泰家婆娘露出驚訝的神色,既不是同意,也不是反對。

珂賽特的母親接著又說:

“您看,我不能把孩子帶回老家。帶了孩子,不能干活,也找不到工作。那里的人特別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讓我經過您的客棧的。當我看到您的孩子那么漂亮,那么干凈,那么開心,我心里感到一震。我說:這是位好母親。您說得對,她們將成為三姐妹。再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您愿意幫我照管孩子嗎?”

“我得想一想。”泰家婆娘說。

“我每月付六法郎。”

這時候,屋里頭傳出一個男人的喊聲:

“不能少于七法郎。而且得先付六個月。”

“六七四十二。”泰家婆娘說。

“我給。”那母親說。

“另外得多付十五法郎,作為初來的花費。”那聲音補充說。

“一共五十七法郎。”泰家婆娘說。說完這些數字,她又含糊不清地哼了起來:

“必須這樣。”士兵說。

“我給,”那母親說,“我身上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錢夠我回老家了。我步行回去。到了那里我就掙錢,等掙到一些錢,我就回來接我的寶貝。”

又傳出了那男人的聲音:

“小姑娘有換洗衣服嗎?”

“是我丈夫。”泰家婆娘說。

“當然有,可憐的寶貝。我看出那是您丈夫。并且衣服還不少!多得嚇死人!全都是成打的。裙子都是綢的,就像是貴婦人的行頭。都在我的旅行袋里。”

“全得留下來。”那聲音又說。

“我想我會全留下的!”那母親說,“讓我的女兒不穿衣服,那才可笑呢!”

男主人露面了。

“那好。”他說。

交易談成了。那母親在店里過了夜,給了錢,留下孩子,取出孩子的衣服,合上從此又癟又輕的旅行袋,第二天一早就啟程了,打算很快就回來。人總是這樣,走的時候打好如意算盤,但往往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母親離開時,泰納迪埃家的一位女鄰居遇見她了,那人回來說:

“剛才我看見一個女人在大街上哭,哭得好傷心。”

珂賽特的母親走后,那男人對那女人說:

“有張一百一十法郎的票據明天到期,這下有錢付了。我還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嗎?法院都要給我送拒付證書來了。你用你兩個小寶貝,做了一個很棒的捕鼠夾。”

“我也沒有料到。”那女人說。

二 兩個惡人的初步描繪

被逮住的老鼠非常瘦弱,不過,即使逮到一只瘦老鼠,貓兒也很開心。

泰納迪埃夫婦是什么人?

我們現在先簡單描繪一下,以后再補充。

這兩個人屬于一個混雜的階層;這個階層由暴發的粗俗人和落魄的聰明人組成,介于所謂的中等階層和下等階層之間,兼有前者的幾乎全部惡習和后者的某些缺點,沒有工人的慷慨,也沒有資產階級的正直。

這些小人,一旦受陰暗的欲望煽動,就很容易變成魔鬼。那女人本質上是個蠻橫無理的人,而那個男人是地地道道的無賴。這兩個人的本性都極容易向丑惡的方向發展。世上有一些人像蝦,不停地朝著黑暗退去,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與其說是前進,不如說是倒退,將他們的人生經驗不停地用于做壞事,變得越來越壞,越來越黑。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就是這樣的人。

尤其那個男人,觀相家見了會很尷尬。有些人,你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起戒心,會感到他們從頭到腳陰森可怖。他們對后面惶惶不安,對前面張牙舞爪。他們身上有許多未知的東西。人們很難肯定他們做過什么,將做什么。可他們目光陰暗,暴露了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只要聽到他們說一句話,看見他們做一個動作,對他們過去和將來的秘密就可略知一二。

這個泰納迪埃,照他自己的說法,曾當過兵,據他說是中士,參加過一八一五年的滑鐵盧戰役,似乎表現得挺勇敢。以后我們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客棧的招牌,暗示著他的一次戰功。那招牌是他自己畫的,他什么都會干一點,但什么都干不好。

那時候的古典主義舊小說,《克萊麗》之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了,仍然很典雅,但往后越來越庸俗,從德·斯居代里小姐[181]降到了巴泰勒米——哈多夫人[182],從德·拉法耶特夫人[183]降到了布農——馬拉默夫人[184]。這類小說將巴黎多情的女門房煽得心里火辣辣,甚至郊區的女門房也受到了毒害。泰家婆娘的智力剛夠她讀這一類書。她以它們為食糧。她讓她的頭腦沉浸在其中。因此,她在很年輕的時候,甚至稍后一段時間里,常常顯出沉思的神情,這與她丈夫形成了對照。她丈夫是個無賴,城府很深,不務正業,略識幾字,但不通語法,既粗魯,又精明,在言情小說方面,他愛讀皮戈——勒布倫[185],但在“涉及性的問題上(這是他的行話)”,這個粗魯的人倒也規規矩矩,從不亂來。他妻子比他小十二到十五歲。后來,泰納迪埃太太垂柳式浪漫的頭發開始花白,她從貞女變成了潑婦,也就成了一個品味過一些無聊小說的兇惡狠心的胖女人。看無聊的書不會不受到影響。結果,她的大女兒叫埃波妮。至于她的小女兒,這可憐的姑娘差點叫居娜爾,幸虧迪克雷——迪米尼爾[186]的一部小說救了她,她才有了現在的名字阿賽瑪。

此外,這里順便提一下,我們影射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千奇百怪的時代,可以稱為給孩子亂起名字的無政府主義的時代,但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淺薄可笑。除了上面提到的小說的影響,還有社會的因素。今天,常常可以看到,牧童叫亞瑟、阿弗雷德或阿方斯,而子爵——如果還有子爵的話——卻叫托馬、皮埃爾或雅克。平民取“高雅”的名字,而貴族卻取鄉下名字,這種移位,不過是受了旋渦般激烈的平等思想的影響。新的氣息無孔不入,起名字也不例外。在這表面的不協調下面,隱藏著一個偉大而深刻的東西:法蘭西革命。

三 百靈鳥

光靠兇狠,是不足以發達的。小客棧生意不好。

多虧過路女人的五十七法郎,泰納迪埃才免遭法院的追究,他簽過字的票據才保全了信譽。下一個月,他們還需要錢,那女人便把珂賽特的衣服拿到巴黎,在當鋪里當了六十法郎。這筆錢一花完,泰納迪埃夫婦就開始把小女孩視作善心收養的孩子,也以收養者的態度對待她。因為沒有衣服了,她就只好穿兩個小泰納迪埃的舊衣裙,也就是穿破爛的衣服。他們給她吃殘羹剩菜,比狗吃得好一點,但比貓卻要差。而且,她常常同狗和貓一起進餐,和它們一樣在桌子底下吃飯,同它們一樣用木盆。

珂賽特的母親在濱海蒙特勒伊安頓了下來,以后我們還要談到。她每個月都寫信,更確切地說,每個月都請人代寫信,探問女兒的消息。泰納迪埃夫婦回信總說:珂賽特很好。

六個月后,那母親寄來了七法郎,作為第七個月的贍養費,以后月月按時寄錢。一年尚未結束,泰納迪埃就說:“她對我們好恩典呀!給我們七法郎,夠干什么?”于是,他寫信要十二法郎。他在信中強調孩子很幸福,“身體安康”,那母親只得遷就,每月改寄十二法郎。

有的人在愛一些人的同時,總要恨一些人。泰納迪埃媽媽極其寵愛自己的兩個女兒,當然格外厭惡外來的孩子了。母親的愛竟有丑惡的一面,叫人想起來就寒心。珂賽特在她家占據地方再小,她也認為強占了她家里人的地方,減少了她兩個女兒呼吸的空氣。這個女人,和許多同類型的女人一樣,每天總要消耗一定數量的撫愛和打罵。假如沒有珂賽特,她兩個女兒一面受到百般寵愛,一面也會受盡打罵;那外來的女孩幫了她們的忙,代替她們挨打受罵。兩個女兒就只剩下撫愛了。而珂賽特干什么事,都會遭到無緣無故的極其粗暴的懲罰。這個溫和而瘦弱的生靈,不停地受到懲罰、責罵、怒斥、毒打,可另外兩個和她一樣的小女孩,卻生活在曙光中,這叫她對人世間和上帝如何看得明白呢?

泰家婆娘對珂賽特很兇惡,埃波妮和阿賽瑪便也對她兇惡了。這般年齡的孩子,不過是母親的復制品,只是小一點罷了。

一年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年。

村里人說:

“泰納迪埃家的人真好。他們并不富裕,卻還扶養一個遺棄在他們家里的可憐孩子!”

人們以為珂賽特被她母親拋棄了。

然而,泰納迪埃不知從什么途徑打聽到那孩子可能是私生女,她母親不可能承認,他便要求每月加到十五法郎,聲稱“小家伙”一天天長大,“要吃飯”,并以送還孩子相威脅。他嚷道:“她敢把我惹惱!我就把她孩子扔給她,看她還保得了密。非得讓她加錢不可。”孩子的母親只得寄十五法郎。

孩子一年年長大,苦難也一年年增加。

珂賽特很小的時候,是另外兩個孩子的出氣筒;等她稍為長大一點,也就是不到五歲的時候,就成了家里的女用人。

有人會說,五歲就當用人,這是不可能的。可惜!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社會的痛苦不分年齡。最近,我們不是見過一個叫迪莫拉的案子嗎?他是孤兒,后來成了強盜,據官方文件說,他五歲便成了孤兒,“為了生存,不得不干活和偷竊。”

他們讓珂賽特跑腿,打掃房間、院子和街道,洗鍋刷碗,甚至讓她背東西。珂賽特的母親仍在濱海蒙特勒伊,寄錢開始不準時了,泰納迪埃夫婦就更認為有權這樣做了。好幾個月沒寄錢了。

那母親如果在這第三年末回蒙費梅,就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了。剛到這家時,珂賽特是那樣漂亮,那樣紅潤,現在卻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她的神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惶惶不安。泰納迪埃夫婦說她“鬼鬼祟祟”。

不公正的待遇使她變得脾氣乖戾,悲慘的遭遇使她變成了丑小鴨。她只剩下一雙漂亮的眼睛,讓人看了心里難過,因為她的眼睛很大,隱藏的痛苦似乎更大。

冬天,這個不到六歲的可憐孩子,天不亮就拿著一把大掃帚打掃街道,身子在襤褸的衣衫里發抖,小手凍得通紅,眼睛里含著一顆淚水,此情此景,真讓人肝腸寸斷。

村里人都叫她百靈鳥。老百姓喜歡形象的比喻,看到她個兒不比小鳥大,猶如驚弓之鳥,戰戰兢兢,哆哆嗦嗦,每天早晨醒得比家里和村里任何人都早,天不亮就開始在街上或地里干活,就興致勃勃地給她起了“百靈鳥”的名字。

不過,這只可憐的百靈鳥從來不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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