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慘世界(雨果精選集)
- (法)維克多·雨果
- 20302字
- 2023-09-05 16:33:37
第三卷 一八一七年
一 一八一七年
一八一七年,路易十八以君王的沉著和自豪,把這一年稱作他登基的第二十二個年頭。[89]這一年,布呂吉埃·德·索松先生[90]名噪一時。所有的假發店無不希望重新時興頭發上撲白粉和御鳥式假發,把店鋪刷成天藍色,畫上百合花[91]。對林奇伯爵[92]來說,這是個單純的年代:作為教堂財產管理人,每星期日,他穿著法蘭西封臣的禮服,佩著紅綬帶,挺著長鼻子,照例坐在圣日耳曼——德——普雷堂區財產管理委員席上,那種威嚴的形象,是有光輝建樹的人所特有的。林奇先生的光輝業績是這樣的:他當波爾多市長時,于一八一四年三月十二日,就過早地把他的城市獻給了昂古萊姆公爵[93]。于是他成了元老院議員。一八一七年,四五六歲的男孩時興戴有護耳的山羊皮大鴨舌帽,很像愛斯基摩人的煙囪帽。法國軍隊也像奧地利人那樣穿起了白制服,團改稱軍團,不再用番號,而用各省的名稱命名。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英國人拒絕為他提供綠呢,他只好將舊衣服翻過個面來穿。在一八一七年,佩萊格里尼聲震歌壇,比戈蒂妮小姐技震舞壇,波蒂埃紅極一時,奧德利尚未成名。繼福里奧佐之后,薩基夫人[94]名揚遐邇。在法國還有一些普魯士人。德拉洛[95]先生成了名人。普萊尼埃、卡博諾、托勒龍[96]被斬了手,又砍了頭,顯示了王權的合法性。侍從長德·塔列朗親王[97]和欽命財政大臣路易神甫,就像兩個占卜師那樣,心照不宣,相視而笑;一七九〇年七月十四日,兩人曾在練兵場為聯盟節[98]舉行過彌撒,塔列朗為主祭,路易為副祭。到了一八一七年,在這個練兵場的平行側道上,幾根大木柱躺在草叢中,風吹雨打,漸漸腐爛,藍色的底上依稀可辨金鷹和金蜂的圖案。兩年前,拿破侖召開“五月”會議,這些木柱是用來支撐演講臺的。它們到處都有燒傷的痕跡,那是駐扎在大石子附近的奧地利軍隊露營時造成的。其中兩三根給奧地利士兵烤過手,已在營火中化為灰燼。引人注目的是,這次“五月”會議卻在六月召開,地點在練兵場。在這一八一七年,有兩件事家喻戶曉:一是圖凱出版伏爾泰選集,二是把憲章刻在鼻煙盒上。震驚巴黎的最新事件,是多登的弒兄案,他把他兄弟的頭顱扔進花市的水池里。海軍部開始調查美杜莎號戰艦遇難事件[99],這次調查使艦長肖馬雷丟盡臉面,畫家熱里科出盡風頭。塞夫[100]上校赴埃及,變成了蘇萊曼帕夏。豎琴街的公共浴室給一個箍桶匠做了店鋪。在克呂尼公館八角塔的平臺上,仍可以看見一間小木屋,曾是梅西埃的觀象臺,路易十六時期,他是海軍部的天文官。迪拉斯公爵夫人在小客廳里給她的三四位朋友朗讀尚未發表的小說《烏里卡》,客廳里有幾張天藍色緞面的凳腳交叉的小凳子。盧浮宮里的N[101]正在被刮去。奧斯特里茨橋繳械投降,改名為御花園橋,真是一箭雙雕,使奧斯特里茨橋和植物園都改變了姓名。路易十八讀《賀拉斯》,對那些當皇帝的英雄和成為皇儲的木鞋匠備感興趣,邊讀邊在書上留下一道道指甲印,因為他有兩個心病:拿破侖和馬蒂蘭·布呂諾[102]。法蘭西學院大獎賽的題目是:讀書之樂。貝拉爾[103]先生的口才得到官方的承認。在他的保護下,未來的檢察長德·布羅埃嶄露頭角,他將受到保爾——路易·庫里埃的冷嘲熱諷。有個名叫馬尚吉的人冒充夏多布里昂,以后還將有一個名叫達蘭庫的人冒充馬尚吉。《克萊爾·達爾布》和《馬萊克——阿代爾》是兩部杰作,作者科坦夫人被譽為曠代第一大手筆。法蘭西學院撤銷了拿破侖·波拿巴的院士資格。國王下令在昂古萊姆市建立海軍學校,既然昂古萊姆公爵是海軍大臣,昂古萊姆市理所當然具有海港的一切資格,否則,君主體制的原則就會受到損害。為了增加趣味,弗朗科尼的海報上加了一些馬戲表演的圖案,引來了許多野孩子的圍觀,對于這一做法,內閣會議上爭論不休。帕埃爾先生在主教城街指揮薩瑟內侯爵夫人的室內音樂會,他是歌劇《阿涅茲》的作者,一個長著方臉盤、臉頰上有一顆肉痣的老頭。所有的女孩子都唱《圣阿韋爾的隱士》這首抒情歌曲,是埃德蒙·熱羅作的詞。《黃侏儒報》更名為《明鏡報》。朗布蘭咖啡館擁護皇帝,與擁護波旁王室的瓦洛瓦咖啡館唱對臺戲。已被盧韋爾[104]暗中盯上梢的貝里公爵剛娶了一位西西里公主。斯達爾夫人去世已有一年。瑪斯小姐演出時,近衛隊喝倒彩。大報都變成了小報。篇幅雖然縮小了,但言論依然自由。《立憲報》擁護憲法。《密涅瓦報》把Chateaubriand[105]的d寫成了t,引來了資產階級對這位大文豪的嘲笑。在被收買的報紙上,那些出賣自己的記者辱罵一八一五年的流放者:大衛不再有才華了,阿爾諾不再有思想了,卡爾諾不再正直了,蘇爾特[106]沒打過一次勝仗,拿破侖也不再是天才了。誰都知道,通過郵局寄給流放者的信很少收到,警察把截信作為自己的神圣職責。這不是什么新鮮的做法,笛卡兒遭流放時,也有過同樣的抱怨。然而,大衛因為沒收到別人寫給他的信,在比利時的一家報紙上發了幾句牢騷,那些保王報紙感到很可笑,逮住機會對這個流放者冷嘲熱諷。說“弒君者”還是“投票者[107]”,“敵人”還是“盟友[108]”,“拿破侖”還是“布奧拿巴”,這之間有天壤之別。有常識的人都認為,革命的時代已被外號叫“不朽的憲章締造者”的路易十八永遠關上了大門。在新橋的平臺上,在等待亨利四世銅像的基座上,有人正在用拉丁文鐫刻“再生”二字。皮埃泰先生在泰雷茲街四號醞釀召開秘密會議,以圖鞏固君主政體。每當局勢嚴重,右派的領袖們就說:“得給巴科寫信。”卡努埃爾、奧馬霍尼和德·夏普德萊納等人準備策劃一場陰謀,后來稱為“河畔陰謀”,路易十八的兄弟對這場陰謀多少是贊同的。“黑飾針”秘密組織也在策劃陰謀。德拉韋德里和特羅戈夫沆瀣一氣。多少有點自由思想的德卡茲先生掌握了大權。每天早晨,夏多布里昂站在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七號的窗前,穿著長褲和拖鞋,斑白的頭發上裹著一條女用頭巾,眼睛望著一面鏡子,面前放著全套牙科器械,一面給他的漂亮牙齒清除污垢,一面向秘書皮洛熱先生口述《按憲章建立的君主政體》的異本。權威的批評喜歡拉豐,不喜歡塔爾馬[109]。德·費萊茨先生在他的文章上署名A,霍夫曼則署名Z。夏爾·諾迪埃撰寫《泰雷絲·奧貝爾》。離婚被廢除。中學由lycées改稱collèges。中學生衣領上飾一朵金百合花,為羅馬王[110]的問題互相斗毆。宮中秘密警察向夫人殿下[111]揭發,奧爾良公爵先生的肖像到處張掛,穿著輕騎兵上校制服,比穿龍騎兵上校制服的貝里公爵先生還要神氣,這樣有失體統。巴黎市自籌資金,給殘老軍人院的圓屋頂重新漆了金色。嚴肅認真的人思量,德·特蘭克拉格先生遇到這樣那樣的情況時,會如何處理。克洛塞爾·德·蒙塔爾先生同克洛塞爾·德·庫塞格先生之間,在許多方面意見不和;德·薩拉貝里先生心頭不悅。喜劇演員皮卡在奧德翁劇院演出《兩個菲利貝》,在劇院的三角楣上,仍清楚可辨刮去的“皇后劇院”的字跡;皮卡是法蘭西學院院士,連喜劇家莫里哀都無此殊榮。有人支持居涅·德·蒙塔洛,也有人反對。法布韋是搗亂分子,巴武是革命黨人。書商佩利西埃出版一部伏爾泰文集,書名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伏爾泰文選》。這位天真的出版商說:“這樣能吸引顧客。”輿論普遍認為,夏爾·盧瓦宗先生將會成為曠世奇才;他已有創作欲望,這是光榮的預兆;有人還為他寫了詩:
紅衣主教費什拒不辭職,阿馬齊的大主教德班先生只好管理里昂教區。迪富爾統領的一份報告,使瑞士和法國開始爭奪達普河谷,迪富爾后來擢升將軍。圣西門[113]尚未成名,正在編織他的美夢。科學院有個傅立葉,盡管在當時赫赫有名,但后人已把他遺忘;在不知哪個角落里還有一個傅立葉,當時還默默無聞,后人卻會記住他的名字。[114]拜倫勛爵嶄露頭角,米勒瓦的一首詩中有條注釋提到“某個巴倫勛爵”,也就等于把他介紹給了法國。大衛·德·昂熱試雕大理石像。在千層酥死胡同,卡龍教士向一群神學院學生熱情贊揚一位名不經傳的神甫,名叫費利西泰·羅貝爾,他便是日后的拉梅內。塞納河上出現了一種冒著黑煙、像泅水的狗發出啪啪
聲音的東西,在國王橋和路易十五橋之間來回游弋,從杜伊勒利宮的窗下經過;這是一條汽船,一種沒什么用處的機械,小孩子的玩具,夢想家的創造,烏托邦式的空想。巴黎人對此無用之物漠不關心。德·沃布朗先生強行改組法蘭西學院,他簽發命令,確定人選,讓好幾個人當上了院士,他功不可滅,可他自己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圣日耳曼鎮和馬桑公館希望德拉沃先生當警察局長,因為他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迪皮特朗和雷卡米埃為耶穌——基督是不是神的問題,在醫學院的梯形教室里爭吵起來,甚至互相揮拳威脅。居維埃的一只眼睛看著《創世記》,另一只眼睛盯著大自然,用化石證明經文的正確,用乳齒象為摩西唱贊歌,以博得篤信基督的反動勢力的歡心。弗朗索瓦·德·納夫夏多先生,為讓大家記住帕芒蒂埃[115],做出了卓越的努力,千方百計想把土豆叫作帕芒蒂埃,但沒有成功。格雷古瓦神甫,這位前主教、前國民公會議員、前元老院議員,在保王黨的論戰中,轉入了“可恥的格雷古瓦”狀態。上面用的“轉入某種狀態”的表達方式,被羅耶——科拉先生宣布為新詞。在耶拿橋的第三個橋拱上,有一塊新石頭,可從潔白的顏色認出來,兩年前,布呂歇爾為了炸橋鑿了個洞,那塊石頭是用來堵這個洞的。法庭傳訊了一個人,因為當他看見阿圖瓦伯爵走進圣母院時,大聲嚷道:“見鬼!我真懷念波拿巴和塔爾馬手挽手步入蠻人舞場的時代。”煽動性言論。六個月班房。叛徒們暢所欲言,有些人臨陣倒戈,投入敵人陣營,現在毫不隱瞞所得的獎賞,沒皮沒臉,厚顏無恥,在大庭廣眾之下,炫耀他們的財富和高位;利尼和四臂村[116]的逃兵們,拿了人家的錢,干了卑鄙的勾當,衣冠不整地炫耀對國王的無限忠誠,忘了英國公共廁所的墻上寫著:出去前請整好衣服[117]。
一八一七年發生的事,拉拉雜雜說完了。這些事,沒有人再記得了。這一件件具體的小事,歷史一般不會重視,但也只能如此,因為無限將把歷史占滿。然而,這些細節,盡管被人誤稱作小事,其實是很有用的。人類沒有小事,植物沒有小葉。世紀的面貌是由歲月的面貌構成的。
在這一八一七年,四個巴黎青年演出了一場“鬧劇”。
二 兩個四人組合
這四個巴黎青年,第一個是圖盧茲人,第二個是利摩日人,第三個是卡奧爾人,第四個是蒙托邦人。可他們是大學生,誰是大學生,誰就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學,就是生在巴黎。
這些年輕人微不足道,他們的面孔人人熟悉,不過是平常人的四個實例,既不好亦不壞,既非學問家,亦非無知識,既非天才,亦非笨蛋。他們年方二十,風流倜儻,有如陽春四月。他們是四個平平庸庸的奧斯卡,因為那時候亞瑟們尚未出世。那首情歌唱道:“為他點燃龍涎香,奧斯卡來了,我要去見奧斯卡!”莪相[118]的時代正在結束。人們崇尚斯堪的納維亞和蘇格蘭式的風雅,純英國式的風雅以后才興起,第一個亞瑟是威靈頓[119],不久前才在滑鐵盧打敗了拿破侖。
這幾個奧斯卡,一個叫費利克斯·托洛米埃,圖盧茲人;另一個叫利斯托利埃,卡奧爾人;還有一個叫法默伊,利摩日人;最后一個叫布拉舍韋,蒙托邦人。自然每個人都有情婦。布拉舍韋喜歡法武麗特,她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去了趟英國;利斯托利埃鐘愛大麗花,她用一種花名作為假名;法默伊崇拜瑟芬,那是約瑟芬的簡稱;托洛米埃有芳蒂娜,人稱金發美人,因為她有一頭金燦燦的美發。
法武麗特、大麗花、瑟芬和芳蒂娜,這四個姑娘美麗動人,光輝燦爛,香氣襲人,身上殘留著女工的本色,尚未完全擺脫針線活,盡管也朝三暮四,談情說愛,但她們臉上仍殘留著勞動者的安詳,心里仍有一朵誠實之花,這誠實是女人初次失足后所幸存的。在這四位姑娘中,有一個叫小妹,因為她年紀最小,還有一個叫大姐。大姐二十三歲。實不相瞞,在喧囂的人生中,前面三位更有經驗,更無憂慮,更飛得高。金發美人芳蒂娜還沉浸在初戀的美夢中。
大麗花、瑟芬,尤其是法武麗特,就不是這樣了。她們的愛情小說剛開始,就已寫下了不止一個篇章。第一章里的情人是阿道夫,到了第二章,成了阿爾豐斯,在第三章里又變成了居斯塔夫。貧窮和俏麗是兩個會帶來不幸的謀士,一個低聲埋怨,另一個阿諛奉承;窮人家的漂亮姑娘兩者兼而有之,都在她們耳邊嘀嘀咕咕。防范不嚴的心俯首聽命。于是她們就會墮落下去,人們就會落井下石,會用潔白無瑕、可望而不可即的貞操,對她們大肆攻擊。唉!年輕姑娘忍受不了饑餓,怎么辦?
法武麗特去過英國,因此,瑟芬和大麗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很早以前有個家。父親是個數學教師,上了年紀,性格粗暴,喜歡吹牛。他沒結過婚,盡管年事已高,仍到處奔波,登門授課。年輕時,有一天,他看見壁爐擋灰板勾住了一位女仆的裙子,由此墜入情網,結果就有了法武麗特。她有時能遇見父親,她父親同她打個招呼。一天早晨,一個信女般模樣的老婦走進她家里,對她說:“小姐,您不認識我嗎?”“不認識。”“我是你母親。”然后,那老婦打開碗櫥,又吃又喝,還把自己的床墊搬了來,住下來不走了。這位母親脾氣不好,虔信宗教,從來不和法武麗特說話,幾個小時不言不語,一日三餐,飯量一個頂四個,還要到樓下的門房那里去串門,說她女兒的壞話。
大麗花有非常漂亮的玫瑰紅指甲,就因為這個,她和利斯托利埃,也許還同其他幾個男人拉上了關系,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有這樣漂亮的指甲怎能干活?想保持貞潔,就不該憐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能征服法默伊,是因為她會用淘氣而嬌媚的神態說:“是,先生。”
那幾個小伙子是同學,這幾個姑娘也就成了朋友。這種愛情總是有這種友誼相伴的。
審慎和明哲是兩回事。眼前的事就可以做證:對于這四對青年不穩定的結合,盡管可以保留意見,但是,法武麗特、瑟芬和大麗花是明哲的女孩子,而芳蒂娜是審慎的姑娘。
能說她審慎嗎?那么托洛米埃呢?所羅門[120]也許會說,愛情是審慎的組成部分。我們只是說,芳蒂娜的愛是初戀,是專一的,忠貞不貳的。
這四個姑娘中,唯有她只讓一個人對她用“你”相稱。
可以說,芳蒂娜是底層孕育的孩子。她出生在深不可測的黑暗的社會底層,她的額頭打上了無名無姓、不知身世的印記。她生在濱海蒙特勒伊[121]。她父母是誰?沒有人說得清楚。人們從沒見過她的父親或母親。她叫芳蒂娜。為什么叫芳蒂娜?人們從不知道她有別的名字。她出生的時候,督政府還在執政。她沒有姓,因為她沒有家;她沒有教名,因為教堂名存實亡。小時候,她光著腳在街上行走,第一個遇見她的人隨便給她起了個名字,于是她就有了這個名字。她接受一個名字,就像下雨時她額頭上接受雨水那樣隨意。大家叫她小芳蒂娜。有關她的其他事沒有人知道。這個人便是這樣來到了人世間。十歲那年,芳蒂娜離開城里,到附近的農場主家干活。十五歲,她到巴黎來“碰運氣”。芳蒂娜如花似月,并且將貞潔保持到最后一刻。她有一頭漂亮的金發,一口漂亮的皓齒。她有金子和珍珠作嫁妝,但她的金子在頭上,珍珠在嘴里。
她為了生活而打工,后來,同樣是為了生活,她戀愛了,因為心也會饑餓。
她愛上了托洛米埃。
他是逢場作戲,可她卻是狂熱的愛。拉丁區[122]的街上到處是大學生和輕佻女工,那些街道目睹了這場夢的開始。在先賢祠山坡上的長街曲巷里,發生過多少浪漫的愛情,在那里,芳蒂娜曾久久躲避托洛米埃,但卻總是設法能遇見他。有一種躲避的方式,恰恰是在尋找。總之,田園般的愛情開始了。
布拉舍韋、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似乎組成了一個小團體,托洛米埃是他們的頭。因為他有頭腦。
托洛米埃是個老大學生。他很有錢,有四千法郎的年金。四千法郎年金,這在圣熱納維埃夫山上,足夠他干出轟轟烈烈的丑事了。托洛米埃已有三十歲,花天酒地,不惜身體。他額頭已有皺紋,牙也掉了一些,頭也禿了一些。他對禿頂不以為然,常說自己是“三十歲的頭頂,四十歲的膝蓋”。他的消化功能不好,因此,有只眼睛老是流淚。但是,隨著青春消逝,他倒越活越快活。他用戲謔代替牙齒,快樂代替頭發,譏諷代替健康,讓那只淚汪汪的眼睛總在笑瞇瞇。他的健康狀況很壞,但他依然精力旺盛。他的青春過早地收拾行李,正在不慌不忙地撤退,卻爆發出朗朗笑聲,讓人只看到火一般的熱情。他寫過一個通俗笑劇,但被劇場拒絕了。他也寫些詩,但平淡無奇。此外,他對一切都抱懷疑態度,這在弱者看來,便是力量的表現。因此,禿了頂、善諷刺的他,成了四人小組的頭頭。英語里有個詞叫iron,是“鐵”的意思。法語中的ironie(諷刺)難道源自這個詞?
一天,托洛米埃把另外三個人叫到一旁,做了一個權威性的手勢,對他們說:
“芳蒂娜、大麗花、瑟芬和法武麗特要我們給她們一個驚喜,她們想了都快一年了。我們也鄭重其事地答應過。她們老向我們提這件事,尤其是向我。那幾個美人老纏著我問:‘托洛米埃,你那個驚喜什么時候出籠?’就像那不勒斯的老太太們對圣亞努阿里烏斯[123]高喊:‘黃面孔的神,顯顯靈吧[124]!’我們的父母親也常來信催我們。兩邊都嘮叨個沒完。我認為到時候了。我們好好談一談。”
說完,托洛米埃壓低嗓門,神秘兮兮地說了一些令人開心的話,四個人高興得哈哈傻笑。布拉舍韋喊了一句:“這主意太妙了!”
他們看見一個煙霧騰騰的小咖啡館,走了進去,后面的談話就不得而知了。
密談的結果,是搞一次愉快的聚會,于下星期天舉行,這四個小伙子邀請那四位姑娘參加。
三 四對四
四十五年前大學生和女工一起郊游的情形,今天的人是很難想象的。巴黎的郊區今昔大不一樣。半個世紀以來,所謂巴黎郊區的生活徹底改變了模樣。從前是雙輪公共馬車,現在是火車;從前是小船,現在是汽船;現在說費康[125],正如當年說圣克魯[126]。一八六二年的巴黎,是以法國為郊區的。
當年鄉間可能有的娛樂場所,四對年輕人都盡情享受。正是放暑假的時候,那天天氣很熱,晴空萬里。四個姑娘中,只有法武麗特能寫幾個字,頭天,她代表大家給托洛米埃寫了張字條:“青早出法是件勒事。[127]”因此,他們五點鐘就起床了。然后,他們乘坐公共馬車到了圣克魯,觀看了干涸的瀑布,他們嚷道:“有水的時候,一定很好看!”他們在黑頭餐館吃了午飯,那時候,卡斯丹尚未到過這里。接著,他們花錢在大塘邊的梅花形樹林里玩了一盤套圈游戲,后又登上了第歐根尼的燈籠,在塞夫勒橋上,用杏仁餅玩了輪盤賭,在皮托采了野花,在納伊買了蘆笛,沿途吃了許多蘋果醬餡餅,高興得心花怒放。
姑娘們猶如逃出籠子的鳥兒,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她們欣喜若狂。她們不時地在小伙子們身上拍一下。令人陶醉的青年時代!令人心醉的青春歲月!蜻蜓的翅膀輕輕顫動。啊!不論是誰,你可記得?你可曾在荊棘叢中走過,為了你身后的可愛人兒把樹枝扳開?你可曾在雨后,和一個心愛的女人從濕漉漉的斜坡上往下滑,開心得哈哈大笑?她拉著你的手,大叫大嚷:“哎呀!瞧我的新鞋!都成什么樣子了!”
我們要說的是,下一陣驟雨的這種愉快的煩惱,這群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沒有遇上,盡管出發時法武麗特以母親般的武斷的口吻說:“小路上爬滿了蜒蚰。孩子們,天要下雨了。”
四位姑娘都有閉月羞花之貌。那天,一位當年聞名遐邇的古典詩人德·拉布伊斯騎士先生恰好在圣克魯的栗樹下散步,上午十點左右,看見她們經過,那詩人自己也有一位絕色美人,可當他看見她們時,想起了三位美惠女神,不禁脫口而出:“怎么多了一個!”法武麗特,也就是布拉舍韋的情人,二十三歲的大姐,走在最前頭,在濃密的綠樹枝下,遇到小坑就跳過去,碰到荊棘叢就發瘋般地跨過去,就像是農牧女神,情緒高昂,帶領大家盡情歡樂。至于瑟芬和大麗花,她們的美湊巧相互補充,相得益彰,因此她們形影不離,與其說出于友誼,毋寧說出于賣俏的本能。她們仿效英國人的姿勢,互相偎依在一起。紀念冊式樣的文學作品[128]問世不久,女性開始崇尚傷感,就像后來男性模仿拜倫一樣;女性的頭發開始披散下來,猶如哀怨的淚水。瑟芬和大麗花的頭發梳成卷筒式。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在議論他們的教師,一邊向芳蒂娜解釋代萬古先生和布隆多先生之間有什么不同。
布拉舍韋似乎生來就是為在星期天替法武麗特拿披肩的。那條不對稱的羊毛披肩是泰諾[129]的產品。
托洛米埃殿后,統治著這群人。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但可以感到他身上有種統治者的味道。他的嬉笑中帶著專制。他的主要裝飾,是一條米黃色的象腿式長褲,用一條銅帶子緊扣褲腿系在腳底下,手里拿一根價值二百法郎的威風凜凜的藤鞭子,而且,因為他從來為所欲為,嘴里還銜著一支叫雪茄的怪東西。對他來說,沒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別說抽煙了。
“這個托洛米埃,真了不起。”人們不無崇拜地說,“穿這樣的褲子!多有魄力!”
至于芳蒂娜,她是快樂的化身。上帝賦予她一口漂亮的牙齒,顯然是讓她笑的。她有一頂手縫的小草帽,垂著長長的白飄帶,她經常拿在手中,而不是戴在頭上。濃密的金發,像是喜歡飄舞似的,稍不留意便松開來,不時地要束一束,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給在垂柳下逃跑的海神該拉忒亞遮羞的。她心花怒放,粉紅色的小嘴喋喋不休。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令人怦然心動,就像古代怪面飾上的厄里戈妮[130],仿佛在慫恿人們大膽行動;但她滿是陰影的長睫毛羞羞答答地垂下來,注視著不安分的下半張臉,仿佛在阻止它放肆。她的裝束賞心悅目,光彩照人。她穿一件淡紫色的薄呢裙,一雙小巧玲瓏的金褐色厚底皮鞋,鞋帶交叉在質地細軟的鏤空白襪上,裙子外面罩著平紋細布無袖短上衣,那是馬賽人創造的,名叫“卡納祖”,是卡納比埃街的人對“八月十五”的訛讀,意思是“晴天、炎熱和南方”。另外三個姑娘,我們說過,她們的膽子比芳蒂娜大一些,她們袒胸露肩,又是夏天,戴一頂插滿花的帽子,顯得分外妖艷迷人。可是,與這種大膽的服飾相比,金發美人芳蒂娜的“卡納祖”式短上衣薄如蟬翼,若隱若現,既大膽又謹慎,仿佛端莊的服飾找到了一種撩人的時式;長著海綠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遐邇聞名的愛情法庭[131],可能會把俏麗獎頒給“卡納祖”,盡管它想競爭貞潔獎。最樸素的人往往最有學問。這種情況屢見不鮮。
面容艷麗,側影纖細,眼睛深藍,眼皮豐盈,纖腳微微弓起,手腕和腳踝骨珠聯璧合,美不勝收,皮膚白凈,透出藍藍的血管,臉頰鮮潤,充滿了稚氣,脖子和埃伊納島[132]的朱諾像一樣健美,后頸柔美有力,肩膀仿佛出自庫斯圖[133]之手,中間有個撩人的小窩,透過薄紗依稀可見;生性快樂,但沉思時快樂頓然消失;美如雕像,秀色可餐:這便是芳蒂娜。在這衣衫下面,可以看到一尊塑像,而在這塑像里面,有一顆晶亮的心。
芳蒂娜很美,但她自己卻不大意識到。那些為數不多的思想家,美的神秘的祭司,那些總是默默地用盡善盡美的標準衡量一切事物的人,如果看到這個不起眼的女工,透過她明朗的巴黎風韻,想必會領略到古代神像的和諧吧。這個默默無聞的姑娘高貴優雅。她的美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風度,二是節奏。風度是理想的形態,節奏是理想的動態。
我們說過,芳蒂娜是歡樂的化身。芳蒂娜也是貞潔的化身。
倘若有人觀察她,仔細研究她,就會發現,盡管那年齡、那季節和那愛情使她如醉如癡,但透過這個表象,仍可看到那種難以遏制的謹慎和樸實。她總帶著驚訝的神色。這種純潔的驚訝,是普緒喀和維納斯[134]之間的區別所在。芳蒂娜就像拿著金針給女灶神撥灰的貞女,有著白皙而修長的手指。盡管她對托洛米埃百依百順,這在后面會看到,但是,當她的臉平靜下來時,卻像貞女般純潔。有時候,她會突然變得嚴肅而端莊,近乎冷峻;看到快樂瞬間從她臉上消失,沉思即刻替代笑容,這的確令人心蕩神搖,不能自已。這突如其來的嚴肅,有時變成了嚴厲,與女神輕蔑的神情何其相似。她的額頭、鼻子和下巴線條勻稱,但不是那種比例上的勻稱,因此,她的臉顯得極為和諧。她的上嘴唇和鼻根之間很有特征,有一條細細的迷人的皺紋,那是貞潔的神秘標志,正是這種神秘的貞潔,使得巴伯魯斯愛上了從圣像堆中發現的一尊狄安娜[135]像。
愛情是一種過失,就算是吧。可芳蒂娜卻浮在過失之上,她是無辜的。
四 托洛米埃高興得唱起了西班牙歌
那天,從早到晚仿佛沐浴在晨曦中。整個大自然仿佛都在過節,在歡笑。圣克魯的花壇發出陣陣馨香,從塞納河吹來的微風輕拂樹葉,樹枝迎風搖曳,蜜蜂在茉莉花叢中搶劫花蜜,一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燕麥中飛來飛去,無數漂泊的鳥兒在法蘭西國王莊嚴的公園里蹦蹦跳跳。
四對歡天喜地的年輕人,與陽光、田野、花朵、樹木混為一體,散發著燦爛的光輝。
在這快樂的群體中,姑娘們說著,唱著,跑著,跳著,追著蝴蝶,采著牽牛花,在深草中弄濕了粉紅鏤花襪,她們清新,瘋狂,個個心地善良,隨時接受小伙子們的親吻,唯有芳蒂娜例外,她總是若有所思,躲躲閃閃,可心有所愛。“你呀,總是這樣。”法武麗特對她說。
他們是快樂的化身。幸福的情侶經過哪里,便向生命和大自然發出深切的呼喚,使萬物散發出溫柔和光芒。從前有個仙女,專為戀人們創造了草地和樹林。因此,情人們便不斷逃學到田野里,只要灌木叢和學生存在,逃學的事就不會停止。因此,思想家對春天情有獨鐘。不管是貴族還是小販,公爵、封臣還是鄉下人,或者照從前的提法,是朝臣還是市民,全都是這個仙女的臣民。人們歡笑著,互相尋覓著,天空中洋溢著贊頌愛情的光明。愛使世界變得多美啊!公證處的文書成了神仙。情人們低聲哼叫,在草叢中追逐,奔跑中摟住細腰,難懂的情話猶如動聽的樂曲,一個音節迸發出無限的愛意,口對口搶奪櫻桃,所有這一切,都像一股火焰在燃燒,升向燦爛的天空。美麗的姑娘們萬般溫柔,不顧一切地奉獻自己。這仿佛無止無境。哲學家、詩人、畫家望著這些心醉神迷的情侶,眼花繚亂,不知所措。華托[136]高喊:“到愛情島去!”平民畫家朗克雷[137]望著市民飛向藍天。狄德羅[138]向一切輕狂的愛情張開雙臂,于爾菲[139]在他描繪的愛情中,把德落伊教的祭師也拉了進去。
吃完午飯,四對情侶便去當時叫“國王園圃”的地方,觀賞剛從印度運來的一種植物。那植物叫什么名字,我已忘了。當時,全巴黎的人都被吸引到了圣克魯。那是一種怪誕而可愛的灌木,樹干高大,無數樹枝細如絲線,蓬蓬松松,沒有葉子,披滿了成千上萬朵白色小花,就像一頭插滿白花的蓬發。前來觀賞的人絡繹不絕。
看完了樹,托洛米埃大聲說:“我請你們騎毛驢!”和趕驢人講好價錢后,他們便騎著毛驢,從旺夫和伊西往回走。在伊西,有一個小插曲。公園的大門碰巧敞開著。那公園是國有財產,當時被軍需官布甘占有。他們越過柵欄門,到石窟里去參觀了隱修士模擬像,又去聞名遐邇的鏡廳體驗了一番神秘的效果。那鏡廳是一個挑動情欲的陷阱,適合于變成百萬富翁的好色之徒,或變成普里阿普斯的蒂卡雷[140]。貝尼教士[141]頌揚過的兩棵栗樹之間,掛著一個大秋千,他們用力蕩了一會。美女輪流蕩著,笑聲飛揚,裙擺飄舞,格勒茲[142]要是在場,就有了作畫的素材;托洛米埃是圖盧茲人,多少有點像西班牙人,因為圖盧茲和托洛薩[143]很相近,他用單調而憂傷的旋律,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歌謠,詞作者大概看見一個漂亮姑娘在兩棵樹中間蕩秋千,興致大發而創作了這首歌:
唯有芳蒂娜待在一旁。
“我不喜歡這樣做作。”法武麗特刻薄地嘀咕道。
下了毛驢,他們又換了種玩法。他們乘船渡過塞納河,從帕西步行到星形城門。我們記得,他們五點就起床了,可是,正如法武麗特說的:“星期天是沒有疲勞的。疲勞在星期天也休息了。”將近下午三點,四對情侶興沖沖地到了博戎游樂場,從蜿蜒起伏的滑車道上沖下來;那滑車道是個奇妙的建筑,矗立在博戎高地上,從香榭麗舍大街望去,只見樹梢上蜿蜒著它的軌道。
法武麗特不時地嚷嚷:
“驚喜呢?我要驚喜。”
“別急嘛。”托洛米埃回答。
五 在邦巴達小酒館
他們玩過滑車道后,便想到了吃晚飯。八個容光煥發的年輕人最后有點累了,就到邦巴達小酒館里歇歇腳。這家酒館,是赫赫有名的餐館老板邦巴達在香榭麗舍大街開的分店,那時候,在里沃利街,德洛姆巷的旁邊,可以看見總店的招牌。
一個大而寒酸的房間,盡頭有個凹室,里面有張床(因為是星期天,酒店客滿,只好將就了);兩扇窗子,站在窗口,越過榆樹,可以眺望塞納河及其堤岸;八月明媚的陽光掠過窗口;兩張桌子,一張桌上喜氣洋洋地堆著一束束鮮花,混雜著男男女女的帽子;另一張桌上坐著四對情侶,興高采烈地圍著一堆盤碟、酒杯、酒瓶,啤酒罐夾雜在葡萄酒瓶中間。桌上一片狼藉,桌下一片混亂,正如莫里哀描繪的:
早晨五點開始的郊游,到了下午四點半就成了這個情景。太陽西斜,他們的興致也減退了。
香榭麗舍大街陽光充足,人流滾滾,到處是陽光和塵土,那是構成光榮的兩個成分。馬爾利雕刻的大理石馬,兀立在金色的塵土中,引頸長嘶。華麗馬車熙來攘往。一隊氣派的近衛騎兵,號手開道,行進在納伊大街上。杜伊勒利宮的圓頂上飄揚著一面白旗,夕陽將白旗染成了粉紅色。已恢復路易十五廣場舊稱的協和廣場熙熙攘攘,擠滿了心滿意足的行人。許多人紐扣的云紋飾帶上垂著一朵銀百合花,一八一七年,云紋飾帶尚未從紐扣上消失。到處有行人圍著圓圈,鼓著手掌,觀看小女孩們迎風跳輪舞,唱回旋曲,那首曲子在當時非常有名,是用來歌頌波旁王朝,鞭撻百日帝政的,其中的迭句是:
一群群郊區居民,穿著節日的盛裝,有的也像市民那樣佩著百合花,分散在巨大的馬里尼方形廣場上,玩套環游戲,騎木馬旋轉;還有的人在喝酒;印刷廠的幾名學徒,頭上戴著紙帽;他們笑聲四溢。一切都喜氣洋洋。那是國泰民安的時代,王權十分牢固。巴黎警察局長昂格萊在給國王的一本密奏中,談到巴黎郊區的情況,結尾寫了這樣幾句話:“總之,陛下,這些人是沒什么可怕的。他們像貓一樣無憂無慮,懶散怠惰。外省的賤民蠢蠢欲動,巴黎的百姓卻安分守己。這些人的個兒都很小。陛下,他們兩個人連起來,才抵得上您的一個近衛兵。首都的老百姓毫不可怕。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年來,他們的個兒比從前更矮小了。巴黎郊區的人民,也比大革命前更矮小了。他們絲毫也不危險。總之,他們都是賤民,馴良的賤民。”
巴黎的警察局長們不相信貓會變成獅子。可這卻是事實,這正是巴黎人民創造的奇跡。況且,貓雖被昂格萊伯爵視若敝屣,但在古代共和國卻很受青睞,被視作自由的象征:在科林斯[146]的廣場上,有一只巨大的青銅貓,仿佛要與比雷埃夫斯[147]的無翅智慧女神遙相呼應。王朝復辟時期的警察太天真,對巴黎人民的看法太“樂觀”。他們絕非人們認為的是“馴良的賤民”。巴黎人對于法國人,正如雅典人對于希臘人。誰都沒有巴黎人睡得好,誰都沒有巴黎人輕浮和懶惰,誰都沒有巴黎人忘性大,然而對這一切不要信以為真。巴黎人可以對什么都漫不經心,可一旦事關榮譽,就會有萬夫莫當之勇。給他們一支長矛,他們就會干出八月十日[148]的舉動;給他們一桿槍,就會有奧斯特里茨的勝利。他們是拿破侖的支柱,丹東的后盾。為了祖國嗎?他們可以扛起武器;為了自由嗎?他們可以喋血街頭。注意!他們沖冠的怒發譜寫過英雄史詩;他們的工作服可與希臘人的短披風相比擬。當心!他們會把一條普普通通的格雷納塔街,變成卡夫丁峽谷[149]。時候一到,這郊區的人民就會長大,這些矮個子的人就會站起來,就會怒目而視,他們的氣息會變成大風暴,從他們纖弱干癟的胸腔,會呼出強風,足以動搖阿爾卑斯山的丘壑。多虧巴黎郊區的人,加上武裝的軍隊,大革命才得以征服歐洲。他們唱歌,是因為他們快樂。假如讓他們唱的歌同他們的性情相稱,那你就看吧!如果他們唱來唱去只唱《卡馬尼奧拉[150]》,那他們只會推翻路易十六;你若讓他們唱《馬賽曲》,他們就能拯救全世界。
我們在昂格萊的奏章頁邊寫完這段評語后,回過頭再來談我們的四對情侶。我們已說過,晚飯快吃完了。
六 愛情篇
席間閑談和情話,二者都不可捉摸:情話是云霧,閑話是煙霧。
法默伊和大麗花哼著歌,托洛米埃喝著酒,瑟芬暢笑著,芳蒂娜微笑著。利斯托利埃吹著在圣克魯買的木喇叭。法武麗特含情脈脈地看著布拉舍韋,對他說:
“布拉舍韋,我愛你。”
這話引出了布拉舍韋的一個問題:
“法武麗特,假如我不愛你了,你怎么辦?”
“我!”法武麗特大聲喊道。“啊!別這樣說,哪怕是開玩笑!假如你不愛我了,我就撲到你身上,抓傷你的臉,撕破你的皮,往你身上潑水,讓人把你抓走。”
布拉舍韋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得意又快意地微笑了。法武麗特接著又說:
“是的,我會把警察喊來!啊!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這個壞蛋!”
布拉舍韋狂喜不已,身子往椅背上一仰,自豪地閉上了眼睛。
大麗花一邊吃,一邊乘著喧鬧聲悄悄對法武麗特說:
“你對你的布拉舍韋,真的那么喜歡嗎?”
“我才討厭他呢。”法武麗特又抓起叉子,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他太摳了。我喜歡我家對面的那個小伙子。他人很好,那個年輕人。你認識他嗎?他很有演員的派頭。我喜歡演員。他一回到家,他母親就說:‘啊!上帝!我又不得安寧了。他又要大叫大嚷了。喂,我的朋友,你又要把我的腦袋吵炸了!’因為他會滿屋子亂跑,爬到住著耗子的閣樓上,爬進黑洞洞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又是唱歌,又是朗誦,誰知道他在搞什么!連樓下的人都聽得見。他在一個訴訟代理人那里寫寫狀子,每天能掙二十蘇。他父親曾是圣雅克——奧帕教堂的唱經人。啊!他太好了!他愛我愛得發狂。有一天,他見我在揉面做煎餅,就對我說:‘小姐,您把您的手套做成煎餅,我也敢吃。’只有藝術家才會說這樣的話。啊!他太好了!我現在對這個小伙子都著迷了。這沒什么,我照樣對布拉舍韋說我愛他。我多會撒謊啊!嗯?我多會撒謊啊!”
法武麗特停了停,繼而又說:
“大麗花,你看,我很愁悶。一夏天都下雨,風也讓我心煩,風平息不了我心中的怒火,布拉舍韋是個小氣鬼,菜場上幾乎買不到豌豆,不知道吃什么好,正像英國人說的,我得了‘憂郁癥’了,黃油貴得嚇人!再說,你看,我們吃晚飯的地方還有一張床,真可怕,這讓我對生活都沒興趣了。”
七 托洛米埃妙語連珠
這期間,有幾個人在唱歌,其他人在聊天,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嘈雜。托洛米埃發話了:
“不要信口亂說,也不要說得太快。”他大聲喊道,“要語驚四座,就得想一想再說。太多的隨興而談,大腦就會空虛。流淌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們,不要急。大吃大喝,也得有吃喝的氣派。讓我們專心致志地吃飯,細細品嘗佳肴。不要著急。看看春天,它來得太急的話,就會燒起來,也就是說會凍僵。過于熱忱,會毀掉桃樹和杏樹;過于熱忱,會扼殺盛宴的雅興和快樂。先生們,不要熱忱!在這一點上,格里莫·德·雷尼埃[151]和塔列朗的看法一致。”
大家嗡嗡地表示反對。
“托洛米埃,讓我們安靜點吧。”布拉舍韋說。
“打倒暴君!”法默伊說。
“邦巴達,邦邦斯,邦博施[152]。”利斯托利埃喊道。
“今天是星期天嘛。”法默伊又說。
“我們夠有分寸的了。”利斯托利埃補充說。
“托洛米埃,”布拉舍韋說,“瞧我的安靜樣子!”
“你是安靜侯爵。”托洛米埃回答說。
這個平庸的文字游戲,猶如一塊石頭扔進池塘,激起了反響。蒙卡爾姆侯爵[153]是當時很有名的保王黨人。所有的青蛙都閉上了嘴巴。
“朋友們,”托洛米埃大聲說道,語氣儼然像個重掌帝國的人,“不要激動。聽到這個從天而降的諧語,不要太目瞪口呆。這種從天而降的諧語,不一定值得大家興奮和欽佩。諧語是飛翔的思想拉的屎。插科打諢的話可以落到任何地方,但是,思想拉下一句傻話之后,就會消失在藍天中。兀鷹落下一堆白屎,在巖石上砸得稀巴爛,但這并不妨礙它在空中翱翔。我絕非想侮辱諧語!我是按其價值給予相應贊許,僅此而已。在人類中間,甚至在人類之外,所有最尊嚴、最卓越和最可愛的人,都搞過文字游戲。耶穌——基督對圣彼得,摩西對以撒,埃斯庫羅斯對波呂尼刻斯,克婁巴特拉對屋大維,都玩過同音異義的文字游戲。請注意,克婁巴特拉的那個文字游戲是在亞克興戰役之前說的,假如她沒有這樣說,恐怕誰也不會記得托里納城,而這個詞在希臘語中是‘大湯勺’。這一點我做些讓步,下面繼續給你們忠告。弟兄們,我再說一遍,不要熱忱,不要吵嚷,不要過分,即使說俏皮話、開玩笑、歡樂和玩文字游戲。聽我說,我有安菲阿拉俄斯[154]的謹慎,愷撒的禿頂。即使搞字謎,也要有個限度。凡事都有分寸[155]。即使是飲食,也有限度。女士們,你們喜歡蘋果醬餡餅,但不要吃得太多。即使吃餡餅,也要合情合理,要講究藝術。暴食會懲罰暴食的人。貪吃會懲罰貪吃的人。消化不良是仁慈的上帝用來教訓胃的。請記住,我們每一種欲望,即使是愛情,都有一個胃,不要塞得太滿。做任何事,都要及時寫上‘終止’。在緊急關頭要善于控制自己,要給欲望插上插銷,把欲念送進拘留所,將自己送進警察局。聰明人在適當的時候會把自己抓起來。請你們相信我。因為我學過一點法律,我的考試成績可以做證;因為我知道定案和懸案之間的差別;因為我用拉丁語寫過一篇博士論文,談的是穆納蒂奧斯·德曼斯任弒君者尼祿的財政大臣時羅馬的酷刑;因為我似乎要做博士了,因此,我不一定是笨蛋。我勸你們要控制欲望。我的話千真萬確,就和我叫費利克斯·托洛米埃一樣無可置疑。時候一到,就像蘇拉或奧利金[156]那樣,毅然引退,這樣的人才會快樂。”
法武麗特聽得非常專心。
“費利克斯!”她說,“多漂亮的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是個拉丁詞。意思是‘興旺’。”
托洛米埃繼續說:
“公民們,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你們想不受任何刺激,放棄床笫之歡,放棄情愛嗎?這再簡單不過了。我給你們開個藥方:喝檸檬水,拼命運動,強迫勞動,累得精疲力竭,拖重的東西,不睡覺,熬夜,多喝含硝的飲料和睡蓮湯,品嘗罌粟和牡荊乳劑,節制飲食,不吃飯,再加上洗冷水浴,腰里捆草繩,背一塊鉛板,用醋酸鉛擦身子,用醋水熱敷。”
“我寧愿要一個女人。”利斯托利埃說。
“女人!”托洛米埃又說,“可得當心。女人的心變化不定,誰相信她們,誰就倒霉。女人陰險毒辣,工于心計。女人討厭蛇,那是出于同行的嫉妒。蛇是對面的店鋪。”
“托洛米埃,”布拉舍韋喊道,“你喝醉了!”
“沒錯!”托洛米埃說。
“那你就樂一樂吧。”布拉舍韋說。
“我同意。”托洛米埃回答。
他斟滿酒,站起來:
“光榮屬于美酒!現在,啊,酒神!我要給你唱贊歌[157]!對不起,小姐們,這是西班牙語。女士們,我有證據:什么樣的民族,就有什么樣的酒桶。卡斯蒂利亞[158]的酒桶可裝十六升,阿利坎特的,十二升,加納利群島的,二十五升,巴利阿里群島的,二十六升,沙皇彼得的大酒桶可裝三十升。偉大的沙皇萬歲!比他更偉大的酒桶萬歲!女士們,作為朋友,我給你們一個忠告:只要愿意,你們可以走錯門。愛情的特點,就是到處亂走。輕浮的愛情不像英國女仆,傻乎乎地蹲在一個地方,蹲得膝頭生繭。甜蜜而輕浮的愛情不是這樣,它生來快快樂樂,到處亂走!有人說:出錯是人之特性;而我卻說,出錯是愛之特性。女士們,我對你們幾個都很愛慕。啊,瑟芬,啊,約瑟芬,您的臉不夠端正,假如它不是這樣不端正,您會很迷人。您這張漂亮的臉蛋,好像有人不小心在上面坐過。至于法武麗特,啊,仙女和繆斯!一天,布拉舍韋經過蓋蘭——布瓦索街的陽溝,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繃得緊緊的白襪,顯出秀腿的線條。這個序幕,布拉舍韋很喜歡,于是他就愛上了。他愛上的人,是法武麗特。啊,法武麗特,你有愛奧尼亞人的嘴唇。從前希臘有個畫家,名叫歐福里翁,別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嘴唇畫家。只有這個希臘人才有資格畫你的嘴唇。聽我說!在你之前,沒有一個人配得上給他畫。你生來就為了像維納斯那樣得到金蘋果,或像夏娃那樣吃蘋果。美由你開始。我剛才提到了夏娃,其實是你創造了她。你有資格獲得“創造美女”的專利證書。啊,法武麗特,現在我要用您稱呼你了,因為我要從詩歌轉入散文。剛才,您談到了我的名字。這讓我很受感動。但是,不管我們是誰,都不要相信名字。很可能會名不副實。我叫費利克斯,但我并不幸福。字會騙人,不要盲目接受字的含義。如果你寫信到列日[159]去買木塞,到波城去買手套,那就大錯特錯了。大麗花小姐,我要是您,就叫玫瑰。花應該有香味,女人應該有頭腦。對芳蒂娜我就不說什么了。她愛幻想,愛沉思,愛深思,過分敏感。她是個幽靈,有仙女的體態,修女的貞潔,她誤入女工的生活,但她躲在幻象中,她歌唱,她祈禱,她望著藍天,卻不知道看見了什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眼望天空,在花園里漫步,看到的鳥兒比實際存在的多!啊,芳蒂娜,你要知道:我,托洛米埃,我也是一種幻象。可她沒有聽見我說話,這個沉醉在幻想中的金發姑娘!她身上的一切是那樣清新、美妙、年輕,她是明媚的晨曦。啊,芳蒂娜,配得上叫雛菊或珍珠的姑娘,您是一顆最美麗的珍珠。女士們,我給你們第二個忠告:千萬不要結婚。結婚就像是嫁接,可能接好,可能接壞。不要冒這個風險。哎!我胡扯些什么呀!我這是白費口舌。姑娘們在結婚問題上是不可救藥的。不管我們這些聰明人擺出多少道理,也無法阻止做背心或鞋子的女工,夢想嫁給一個全身堆滿鉆石的丈夫。隨她們去吧。喂,美人們,請記住這個:你們吃糖太多。啊,女人,你們只有一個過錯,就是喜歡嚼糖。啊,愛嚙愛啃的女人,你們漂亮的白牙嗜糖如命。可是,好好聽著,糖是一種鹽。任何鹽都吸收水分。糖是最能吸收水分的鹽。它通過血管,把血里的水分吸干,因此,血就凝結,然后凝固;這樣,就會得肺結核;這樣,就會死亡。這就是為什么糖尿病和肺結核病相近。所以,如果你們不嚼糖,就能長命百歲。現在,我轉而談談男人。先生們,去征服女人吧。不必良心不安,盡管去爭奪心愛的女人。你搶我的,我搶你的。情場上沒有朋友。哪里有漂亮的女人,哪里就有公開敵視。毫不留情,殊死搏斗!一個漂亮的女人,是一個宣戰的理由[160]。一個漂亮女人是一次現行犯罪。歷史上的所有入侵,都是由裙釵引起的。女人是男人的權利。羅慕路斯[161]掠劫過薩賓女子,威廉一世[162]掠劫過撒克遜女子,愷撒掠劫過羅馬女子。沒有女人愛的男人,就像禿鷹,在別人的情婦頭上打轉。至于我,我要把波拿巴的告意大利軍隊書,扔給所有這些當光棍的倒霉蛋:‘士兵們,你們一無所有。敵人什么都有。’”
托洛米埃停了下來。
“歇口氣吧,托洛米埃。”布拉舍韋說。
這時,布拉舍韋在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的附和下,以悲哀的曲調,唱起了一首在作坊里流傳的歌曲。歌詞是信口編來的,非常押韻,也可以說毫不押韻,就像樹的搖動和風的聲音,空洞無物,從煙斗的煙霧中產生,隨煙霧一起消失。下面的一段歌詞是他們對托洛米埃長篇宏論的反駁:
可這種歌并不能平息托洛米埃即興演說的熱情。他把杯里的酒喝完又斟滿,接著又講起來了。
“打倒謹慎!忘記我剛才說的話。不要一本正經,不要謹小慎微,不要做正人君子。我要為歡樂干一杯!讓我們快快樂樂!用瘋狂和美食來補充我們的法律課!消化不良和法規匯編。讓查士丁尼[163]當公的,珍饈美味當母的!普天下都快樂!啊,快樂吧,造物主!宇宙是一顆巨大的鉆石。我很快樂。鳥兒唱著歡樂的歌。到處都在狂歡!夜鶯是免費的埃勒維[164]。夏天,我向你致敬!啊,盧森堡公園,啊,夫人街和天文臺街上的農事詩!啊,想入非非的丘八!啊,迷人的女用人,一面給人看孩子,一面在孕育孩子!假如沒有奧德翁戲院的拱廊,我也許會喜歡美洲的草原。我的靈魂飛向荒蕪的森林和大草原。一切都很美。蒼蠅在陽光下嗡嗡飛舞。太陽照得蜂鳥直打噴嚏。吻我吧,芳蒂娜!”
他吻錯了人,吻了法武麗特。
八 一匹馬死了
“埃東餐館比邦巴達吃得好。”瑟芬嚷道。
“我喜歡邦巴達,不喜歡埃東。”布拉舍韋說。“邦巴達更豪華,更有亞洲情調。瞧樓下的餐廳,墻上有鏡子。”
“我寧愿盤子里多裝點[165]。”法武麗特說。
布拉舍韋堅持說:
“瞧瞧這些刀。邦巴達這里的柄是銀的,埃東那里的是骨頭的。銀當然比骨頭貴重。”
“對裝了銀下巴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托洛米埃提醒說。
此刻,他正在凝望殘廢軍人院的圓屋頂,從邦巴達的窗口望得見。
一陣靜默。
“托洛米埃,”法默伊大聲說,“剛才,我和利斯托利埃爭論了一場。”
“爭論好啊,”托洛米埃回答,“爭吵就更好了。”
“我們爭論哲學。”
“好啊。”
“你喜歡笛卡兒,還是斯賓諾莎[166]?”
“代佐日埃[167]。”托洛米埃說。
做了這判決后,他喝了口酒,接著又說:
“我同意活在世上。這世上并非一切都完了,畢竟還可以胡言亂語。所以我感謝永生的神。我們說謊,但我們歡笑。我們肯定,但我們也懷疑。從三段論里,會冒出意外。這很精彩。這世界上到底還有些人知道如何打開和關上玩偶盒,從里面拿出些悖論來讓大家開心。這玩意兒,女士們,你們現在平靜地喝著的,是馬德拉葡萄酒,要知道,是庫拉爾·達斯·弗萊拉斯產的,那里高達海拔六百三十四米!喝的時候可得當心!六百三十四米!邦達巴先生,出色的飯店老板,給你們這六百三十米,卻只收你們四法郎五十生丁!”
法默伊再次打斷他的話:
“托洛米埃,你的意見可以做證。你最喜歡哪個作者?”
“貝爾……”
“貝爾坎[168]?”
“不。貝爾舒[169]。”
托洛米埃接著說:
“向邦達巴致敬!他要是能給我弄來一個埃及舞女,就可以同埃萊方塔的米諾菲斯相提并論!若能給我帶來一個希臘名妓,就可以與凱羅內的蒂熱利翁并肩比美!因為,啊,先生們,希臘和埃及都有過邦巴拉們。是阿普列烏斯[170]告訴我們的。可惜總是老一套,毫無新意。在造物主的創造中,拿不出什么新東西了。所羅門說:世上沒有新東西[171]。維吉爾說:愛情對所有人都一樣[172]。卡拉賓娜和卡拉賓一起上了圣克魯的帆船,正如當年阿斯帕西婭和佩里克利斯[173]一道登上了去薩摩斯島的戰艦。最后說一句。女士們,你們知道阿斯帕西婭是什么人嗎?她雖然生活在女人沒有靈魂的時代,但她卻有一顆靈魂,是一個玫瑰紅和紫紅的靈魂,比火焰更明亮,比晨曦更清新。阿斯帕西婭集中了女人的兩個極端,她既是妓女,又是女神。蘇格拉底[174]加上曼儂·萊斯戈[175]。阿斯帕西婭是在普羅米修斯需要一個婊子的時候創造出來的。”
托洛米埃一旦打開話匣子,就很難停下來,幸虧此時一匹馬在沿河馬路上倒了下來。馬車和這位演說家戛然停住。這是一匹博斯母馬,又老又瘦,早該送到屠夫那里了。它拖著一輛沉重的大車。到了邦巴達酒店門口,累得精疲力竭,不愿意再往前走了。這一事故引來一大群人圍觀。車夫氣得張口就罵,他剛拼足力氣罵了聲“雜種”,同時狠抽了一鞭,那匹瘦馬就倒了下去,再也起不來了。聽到行人的喧鬧聲,聆聽托洛米埃講話的快樂的人們全都轉過頭去,托洛米埃趁機朗誦一段憂傷的詩,來結束他的演說:
“這馬真可憐。”芳蒂娜嘆息道。
大麗花嚷道:
“瞧芳蒂娜!她竟可憐起馬來了。有這樣的傻瓜嗎?”
這時候,法武麗特交叉著雙臂,頭向后仰著,堅決地望著托洛米埃,說:
“喂!你答應給我們的驚喜呢?”
“我正要說呢,時候到了。”托洛米埃回答。“先生們,給這幾位女士驚喜的時間到了。女士們,稍等片刻。”
“以吻開始。”布拉舍韋說。
“吻額頭。”托洛米埃補充說。
他們在各自情婦的額頭上莊重地吻了一下,然后將指頭放在嘴上,一個接一個地朝門口走去。
他們出去時,法武麗特拍手相送。
“這已經有點意思了。”她說。
“不要去得太久哇,”芳蒂娜喃喃地說,“我們等著你們哪。”
九 一場歡樂,有始有終
姑娘們獨自留下來,雙雙分倚在兩個窗臺上,伸出腦袋,隔著窗子,開始閑聊起來。
她們看見那四個青年臂挽著臂,走出邦巴達小酒店。他們回過頭,笑盈盈地向她們揮揮手,就消失在充斥了星期日塵埃和喧鬧的香榭麗舍大街上了。
“不要去得太久呀!”芳蒂娜大聲喊道。
“他們要給我們帶什么來?”瑟芬說。
“一定很美。”大麗花說。
“我,”法武麗特接口說,“我希望是金的。”
透過大樹的枝椏,可見河堤上熙來攘往,煞是有趣,她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了。那正是郵車和驛車出發的時刻。向南和向西去的馬車,幾乎都要經過香榭麗舍大街。大部分沿著河岸,從帕西門出城。每隔一分鐘,就有一輛黃色或黑色的大馬車穿過人群飛馳而過,它們滿載而去,馬蹄嘚嘚,車輪鏗鏗,行李箱、郵袋、防雨篷鼓得車子變了形,擠得滿滿的人頭一晃而過,它們把馬路碾碎,將鋪路石變成打火石,它們就像發了瘋似的,掀起滾滾塵埃,好似濃煙翻騰,又如一個個鐵匠爐,冒出無數火星。這喧鬧的景象,使姑娘們歡欣雀躍。法武麗特驚嘆道:
“多么熱鬧!就像是一堆堆鐵鏈在飛舞。”
有一次,透過枝茂葉密的榆樹,她們依稀看見有輛馬車停了下來,繼而又飛馳而去。芳蒂娜頗感驚訝。
“真奇怪!”她說,“我還以為驛車不停呢。”
法武麗特聳了聳肩。
“這個芳蒂娜真怪。出于好奇,我倒要研究研究她了。最普通的事,她都會大驚小怪。我們做個假設:我是旅客,我對馬車夫說:‘我要到前面去,待會您經過沿河馬路時把我捎上。’馬車經過那里,看見我,就停下來,讓我上車。這事每天都有發生。你太不了解生活了,親愛的。”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法武麗特仿佛猛然驚醒似的說:
“對了,驚喜呢?”
“是呀,”大麗花接口說,“嚷了半天的驚喜呢?”
“他們去的時間夠長了!”
芳蒂娜正在嘆氣,伺候晚餐的那個伙計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像是封信。
“這是什么?”法武麗特問。
伙計回答:
“是那幾個先生留給小姐們的字條。”
“為什么不馬上送來?”
伙計回答:
“因為那幾位先生囑咐,要過一個鐘頭才交給小姐們。”法武麗特從伙計手中一把奪過字條。果然是一封信。
“奇怪!”她說,“沒有地址。但上面寫著幾個字:
她趕緊拆開信,打開后讀了起來(她認得字):
布拉舍韋
法默伊
利斯托利埃
費利克斯·托洛米埃
四位姑娘面面相覷。
法武麗特首先打破沉默。
“哈!”她嚷道,“這個玩笑開得太成功了!”
“很有意思。”瑟芬說。
“這個點子大概是布拉舍韋出的,”法武麗特又說,“這倒讓我愛上他了。人一走,愛開始。人總是這樣。”
“不對,”大麗花說,“是托洛米埃的主意。一看就知道。”
“要是這樣,”法武麗特又說,“布拉舍韋該死,托洛米埃萬歲!”
“托洛米埃萬歲!”大麗花和瑟芬喊道。
接著,她們哈哈大笑起來。
芳蒂娜也跟著她們笑了起來。
一小時后,芳蒂娜回到家里,便大哭了一場。前面說過,這是她的初戀,她早已把托洛米埃看作丈夫,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可憐的姑娘已有一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