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關內,
勇衛營的將官們也在輔助物資清點。
方正化又被派出來了外干。
他做事誠懇又有手段,身為御馬監太監,也時常跟著勇衛營一同上課學習,對軍務也頗有了解。
讓方正化來薊鎮做事,朱由檢自然放心。
張勇他們也高興。
同這位大珰共事已久,雙方都頗為熟悉,而熟人來對接工作,歷來都要輕松簡單許多。
“陛下的意思,還是要拉攏幾個部落,方便日后做事。”
方正化知道束不的等事后,也將天子旨意傳達給勇衛營。
“你們是大明精銳,人數不多,也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薊鎮,故而不求一口氣將東蒙諸部壓制服帖,只要籠住了靠近長城這邊的幾個便好。”
“不過若是有余力,可以去跟科爾沁打一打,免得那些部落嘴服心不服,轉頭又和韃虜走在了一起。”
這次方正化過來,除了攜帶軍資供給薊鎮之外,還有撫賞銀兩、開市用于交易的糧食物資,以及給勇衛營的后勤。
也得虧當初有在陜西的經歷,朱由檢也培訓出了不少得用的宮人,這才能小心翼翼的,護送著這些珍貴物資來到北地。
不然的話,又是剛出京師,物資便無故“損耗”兩成,途中“損耗”三成,送到薊鎮得一半不到。
“大珰放心,只要東西跟得上,跟誰打咱們都不怕!”
張勇微微一笑,毫無特點的臉上透露出自信之色。
他們現在,對蒙古諸部的情況也算得上了解了,都是些窮的掉渣的家伙,打仗的時候很少有人能穿上防身的甲胄。
這樣一來,勇衛營的將士根本用不了跟他們多糾纏,甚至戰術也不用多安排,先用望遠鏡窺探一下虛實,算好距離后就來幾輪火銃、弓箭齊射,最后才是騎兵沖鋒。
而經歷了幾次射擊后,對方基本上也被打的七零八落,哪怕火器威力不足準頭沒打到致命處,也能讓人受點傷,沒辦法用力抵抗。
商敬石和張石頭這些人力氣大,沖上去一頓砍殺猛捶后,已經習慣臣服強者的蒙古人大多會選擇求降。
還是那句話,
要能活下去,誰真的會去死呢?
現在的蒙古人,可沒有成吉思汗在時那種無畏無懼的氣勢了!
而勇衛營一眾也嘗到了武器先進的好處,起碼望遠鏡和火銃是真的妙,有這些裝備在手,都能省著腦子去琢磨那些兵法策略,站在原地射槍放箭打呆仗就好了。
當初天子訓練他們排列射擊的時候,他們暗地里還覺得這打法有點傻氣,現在卻是品出了其中精妙。
唯一的問題,便是火銃的射擊距離還不夠遠,子彈打兩下就要重新裝填。
要是能解決了這兩個問題,勇衛營能拍著胸脯,用這種“呆仗”幫天子橫掃天下!
都直接在近身前將敵人擊斃了,還怕什么!
“這個你們放心,陛下近來又得了個人才,叫做畢懋康,聽說其才能跟趙士禎差不多。”
因著元年的制科,天子重視“能工巧匠”的名聲已經傳遍了天下,民間有些人雖沒參加制科,但也趁機向天子貢獻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以期望能夠獲得皇帝青眼,平步青云。
其中魚龍混雜,有好有壞。
但朱由檢格外重視這些東西,哪怕知道有假,也愿意浪費時間,去淘一淘金子。
然后,就淘出來了個畢懋康。
這位老先生為萬歷二十六年進士,登科后得授中書舍人,后累遷廣西道監察御史、右僉都御史、陜西巡按、山東巡鹽御史,直到為閹黨排擠辭官回鄉……履歷可謂豐富且符合天啟朝官員的人設。
而在家時,畢懋康便潛心研究火器,特別是對大明朝歷來之火銃進行了改良,慢慢弄出來了“自生火銃”這東西。
不過因著時間較短,畢懋康呈獻給天子的還只是一張草圖和幾片文書想法,但朱由檢時刻關注著兵仗局中老匠人的研發進展,自然能看得出,那自生火銃并非不可能之物,故而直接將之起復,并讓他專心研制這新型火器。
而趙士禎這個人,
勇衛營也聽說過,畢竟他們用過的火器,有不少是這人設立出來的,像他們最常配備的魯密銃,便是趙士禎杰作,天子給他們上夜校學習的時候,除了會講兵法,還會講解歷朝歷代的軍政策略以及兵備情況。
故而對趙士禎這懷才不遇,甚至結局凄慘的人才,勇衛營將士也深覺可惜。
現在出來了個畢懋康,他們只會高興!
“好好好,方大珰,你就替咱們多打探打探,要是那畢先生弄出來了什么厲害的東西,記得讓陛下給咱們多配點!”
方正化哈哈一笑,“這個自然,陛下有了好東西,哪個不是緊著你們用?”
談笑兩句后,他們又聊起了其他的東西。
比如說京城的情況,天子的身體康健,以及這次運送來的物資過多,途中損耗和花費如何。
“京城一切安好,陛下仍舊跟以往一樣,訓練那剩下的一千勇衛,每兩日巡視一次京營。”
留守京城的一千勇衛,大部分是原四衛營的人,其情況和最開始的勇士營一樣,朱由檢當然不放心把人放出去,還不如留在京城,繼續幫他鎮壓城里面的牛鬼蛇神。
反正在外人眼里,勇衛營哪有多大的區別?
他們知道外面的能打,自然會覺得留守京師的也能打,加上天子并非可以用圣人名義架著的務虛皇帝,注重實際,讓文臣勛貴們更加安分了。
只是操練士卒,必然花費許多。
不說別的,但凡要使得將士有足夠的力量用于軍事行動,那其體能訓練必然要達標。
而體能練得多了,消耗的物資自然也就多了。
清湯寡水的饅頭青菜,能養出來一個打三兒的猛男子?
肯定不行!
而不提朱由檢這個當皇帝的省吃儉用,去掉了宮中一切奢靡的用處,把錢砸在練兵之上,就說京中儲備的糧草,在扣點運來薊鎮、寧遠,以及發往陜西以做賑災之用的數量后,也是不足,仍需要從外地調配。
這便又涉及到那百萬漕工衣食所系的運河了。
南糧要經由運河北運,途中損耗巨大,每次都讓朱由檢跟畢自嚴核對的時候,覺得心痛不已。
另外出于帝王角度的考慮,也讓朱由檢覺得北部京師之口糧,竟然要仰給江南地區,有種“受制于人”之感。
江南弄出來的東林黨,就讓朱由檢覺得不滿。
江南士紳侵吞土地逃避賦稅,也讓朱由檢覺得十分不滿。
江南利用東林黨,在朝堂上指點江山,更讓朱由檢為之咬牙。
若是哪一天,他想在江南推行清田分田之政,江南借口運河受阻,斷了京師糧草供給該如何?
由此可見,
在北部持續分田,促進農耕,讓更多人有田種,讓朝廷能有更多的賦稅和糧食來源,十分重要。
開辟新的運糧和購糧和購糧路線,也不能遲緩!
反正錢都是要花的,
朱由檢并非吝嗇天子,但他愿意給江南,和只能給江南,卻是兩個不同的道理。
好在年初分田,如今已然有了些成果,至于另外的糧源,也正在到來。
……
時至六月,已經趕上了直隸的夏收。
有些熟得快的良田,已然呈現出一片郁郁蔥蔥之景。
而在這一波收割之后,農夫又會趕著時間再次播種,種些朝廷新發給他們的良種,聽說不需要細心搭理,就能夠收上許多斤的糧食。
朱由檢對元年之農收額外看重,在檢閱直隸衛所整頓之效果的時候,經常會便服出去看一看田地情況,農科院的學士也常隨駕左右,跟天子講解,以及總結當地耕種之技巧,要得用的,就預備推廣出去。
京師中的老臣們對著皇帝喜歡在直隸溜達的事已經習慣了,而且視察民情,重視國本,理所應當,也沒辦法講什么,干脆埋頭做好自己的事,不去糾結皇帝要不要一直待在宮里不出去這件事。
“今年直隸這邊風水還是不足,但好在沒什么大災禍。”
一身布衣的天子跟著幾個老農打扮的農科院學士走在某處農田之中,不由說道。
也許是氣運流轉,反正北邊氣候就沒怎么好過。
陜西那邊自五月奏報赤色滿天后,便滴雨未下,靠著之前催命修好的水利過日子,只盼能收上點糧食來。
但天意終究非人力可以扭轉,哪怕朱由檢登基以來,讓陜西那爛泥一灘般的朝廷稍微振奮了點,也換了武之望這等會做實事的老臣,甚至多次下旨挑秦地藩王的刺,為得就是逼他們出錢出力,緩解災情……
可收效仍舊一般。
肉眼可見,
陜西又要鬧出大饑荒了。
朱由檢擔心那般的天災,會不會哪天向東蔓延,到了這京師直隸。
“今年以來,陛下重視,朝廷勤奮,倒是促進了不少農耕,直隸開辟的新農田并不少,總體收成比之豐年,應該是差不多的。”
新開辟的田地要收糧食,朝廷發的良種產量也有所提升,零零散散的湊起來,還有稅收比往年要低一些,對農家來說,差不多了。
起碼戶部工部的官員看到自己被壓著干了幾個月的活,能有這般收獲,著實開心。
“還是不夠啊……今年收了吃了,能剩下多少儲備?”
“倉儲賑災的糧食不能少,總要未雨綢繆的。”
“讓欽天監的人多注意下風水流轉,這兩年能種就種,能收就收,那些苛捐雜稅,能免就免,朕不至于為了幾十萬兩銀子,逼的天下百姓家破人亡。”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反正朱由檢通過幾次抄家,已經是看明白了。
大明百姓身上是真的沒有一點油水可榨了,但大明朝的鄉紳貪官身上,油水簡直肥的要把皮囊都要擠破了。
光是從客氏和魏忠賢那兒抄出來的資產,就足夠供給薊鎮數年而不打任何折扣。
所以選擇對士紳貪官下手,還是對百姓下手,朱由檢心里是有數的。
“今年要是整體太平,沒有再生新的動蕩,明年朕打算在山東也清丈下田畝,畢竟山東也是賦稅重地,還關系著登萊水師。”
說到這里,朱由檢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袁可立的奏報,心中一陣飄蕩——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祖顯靈,知道他這個后代正惦記著水師有缺,又想著能盡快從南邊小國購糧,竟然是給他送了個主動請求招安的“海賊王”過來。
福建巡撫朱一馮招撫了雄霸東海的海盜鄭芝龍,而袁可立得知后,便大為激動,和天子強調一定不能放過此人!
袁可立自起復返回登萊后,便得到了天子的大力支持,將登萊水師整備起來。
朱由檢的意思也很明確,
既然一時之間沒辦法去和韃虜野戰,那以前孫承宗那筑城收地的法子,也大可不必了。
打都打不了,何必再花費那么多東西去遼東?
也就是京城地理位置特殊,要強化錦寧—山海關防線,以及薊鎮宣大那邊,所以在這幾處練兵整頓還是要有的。
但繼續修城完全就是浪費,還不如把騰出來的錢交給袁可立。
若按照地圖上的地形來看,一旦登萊水師訓練有成,便可以渡海通過遼河平原之地,直撲赫圖阿拉,打擊韃虜腹地。
即便打不到那么遠的地方,進攻下靠海地區也不差。
要知遼東可算是韃虜老巢了,更別說遼河這等關鍵之處,若是受攻,必然要分出來一批人防守。
而韃虜總共就那么點人,防了一地,那其他地方自然要放松一二。
兵書上說的“攻敵之必守”,便在于此。
只是水師訓練,并非容易之事。
不止要有熟悉水文,知道在水上作戰的將士,還要有船只做倚仗。
大明朝海禁多年,哪怕有隆慶開關,但也只是扣扣搜搜的開了一下,并沒有全方位的開放,更別說讓沿海地區人人熟知船事了。
袁可立編練水師,多招以臨海漁民,但山東之水產,終究不如江南沿海豐盛,故而袁可立又向天子建議,從福建拉人過來——
福建地理位置特殊,在歷朝歷代的爭霸中,屬于“兵家不爭之地”,八山一水一分田,逼的老百姓紛紛下海捕撈,以補貼生活,故天下出海之人,多以福建為主。
朱由檢自然應下,又連忙要內檔司調取福建有關之經歷官員,想要委任他們去辦這件事。
隨后,便又撈出來了一位有為之臣朱一馮。
朱一馮,泰興縣城人,于天啟年間上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福建巡撫,主要從事福建之軍政事務,是秦王府長史朱昶的八世孫,在職期間,曾成功抵御過紅夷侵略,并平定過鄭芝龍的海上之亂。
只是福建總兵與之不合,并在平亂期間不聽指揮,害的朱一馮急急忙忙為之擦屁股后,稍一穩定,便上疏彈劾俞咨皋這位福建總兵。
然俞咨皋為閹黨成員,當時魏忠賢尚且大權在握,故而見其彈章不喜,加上朱一馮為人剛正,在天下普遍為九千歲修建生祠供奉之時,福建獨無一椽,并多次拒絕魏忠賢以修三大殿為理由,伸到福建來撈錢的手。
魏忠賢由此記恨此人,在序功賞賜之時,朱一馮手下文武將吏都因功受到獎賞,而其本人非但沒有受到獎賞,甚至還差點被治罪。
朱一馮也因此大為傷感。
自己立功護衛海疆不說,差點還要受牢獄之災,故于年初上疏稱病,請求去官告老。
朱由檢當時正忙于清查京營并著手抄家閹黨,未曾看到他的奏疏。
而朱一馮在得知天子把魏忠賢趕去守陵后,也不執著于請辭了,便安靜下來,繼續工作。
等朱由檢知道這位能臣之后,為了安撫其人,以示親近,直接下旨嘉獎其功,將先帝欠下的賞賜翻倍賜予朱一馮,并讓他著手從福建招收水師種子,送去登萊。
為了方便溝通,朱由檢也按照過去的習慣,給朱一馮寫信,給他一個直達天聽的交流通道。
朱一馮受命之后,并沒有著急去辦,反而仔細詢問了天子的要求。
在知道天子有意擴大開海范圍,從海上獲利之后,便干脆提出,“何不廢疍戶之籍,使之報國?”
所謂疍戶,便是對水上之民的稱呼,在大明朝,跟丐戶樂戶一樣,同屬于賤籍。
這些人不被允許上岸,終生都要待在海上,哪怕難得上岸,也得偷偷摸摸,不能穿鞋襪,如果穿了新衣服,也要在新衣上縫一小塊其他顏色的舊布,以示破舊——
因為他們是賤戶,所以平民搶奪他們的財物是理所應當的,疍戶受了委屈,也不會有朝廷律法來為之伸張正義。
等到死了,有幸沒有被扔到水里喂魚的話,也只能埋葬在靠水的河灘或者海灘之上。
而朱一馮提出廢除疍戶之賤籍,除了被其終生只能困于水上,猶如流放之景勾起了惻隱之心,也的確是在替天子出主意。
大明海禁已久,隆慶開關也是在福建這一邊開了個口子,能有多少擅長水事,又能受朝廷招攬打仗的人?
朱一馮主政福建,自然可知若有敢于出海的人,要么被海商招了過去,要么就被海盜招了過去。
至于投靠朝廷?
不說大明朝海備疏松已久,就說朝廷的名聲,在南邊也不是太好啊。
當年戚家軍的下場如何,何人不知?
投了朝廷當兵,不止可能被拖欠糧餉,還要背井離鄉駐扎外地,還有可能被上官殺掉……
還不如對疍戶下手呢,
只要天子敢沖破“祖制”封鎖,疍戶為求一自由身,為求得光明正大,挺胸抬頭的走在陸地上的資格,自然不會缺報名參加水師的人。
但朱由檢并沒有迅速回復朱一馮。
他心中其實清楚,大明朝的戶籍制度并非好事——
此政之推行,本就是蒙元之時,為了方便管理而采取的“一刀切”手段。
漢兒數量太多了,管起來太麻煩,干脆就跟放牧牛羊一樣,按照職業世代管理,由此有了種種戶籍。
而太祖起兵推反蒙元之后,雖然大力恢復漢唐舊制,但不可不承認的是,中華沉于胡腥百年,有些東西,是無法憑一人之力改變的。
說句“哄堂大孝”的話,朱由檢也暗暗覺得,太祖留下戶籍制度,也有出于鞏固統治的私心。
太祖高皇帝之英雄氣概,舉世罕見;恢復漢人之制,其功甚偉。
但也許受限于出身,受限于自身的情感,在朱由檢看來,太祖在定制之時,仍在某些地方,保留了老農的思維。
他以很樸素的老農觀念,嚴厲懲治過貪官污吏;也以很樸素的老農觀念,對自己的子孫后代各種呵護;更是以樸素的老農觀念,覺得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可以永遠穩定。
所以太祖慷慨的將正稅定的很低,覺得子孫的情況和自己當政之時不會有差,不需要有額外的動作。
太祖慷慨的承包了宗室后代的花銷,最低級的宗室也有個奉國中尉的職位,覺得開國之時養得起宗室,后面怎么可能養不起?
與此同時,天下人的位子也被固定了下來。
朱家人世世代代當皇帝,
底下人世世代代跟著戶籍走。
然而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可見天下事,并不是會因為某個皇帝的好壞,而出現轉移。
二百余載積累,當年的善政變成惡政,過去沒能及時改變的弊病仍舊流毒天下。
于是在朱一馮作為封疆大吏明確提出大明可以用“廢除賤籍”來有誘惑疍戶從軍,迅速擴編水師后,朱由檢便動了心思,特意再開了個內閣會議,詢問大臣意見。
這種涉及“祖制”的大事,朱由檢也不會搞什么乾剛獨斷,免得大臣又覺得天子輕佻沖動,胡亂下令。
不過自打有大臣企圖拿“祖制”來逼迫天子,卻被天子反手用“剝皮萱草”的祖制懟回去后,大臣們在這方面也變得謹慎了許多,管好了自己的嘴巴。
在崇禎朝做了這么久的事,他們都習慣了天子的作風,故而這次臨時的御前會議,大多臣子都從實務上同天子分析,若廢除賤籍會有如何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