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在孟家莊正進行著一場瘋狂掃蕩。這些天的激戰,多數鬼子已是疲憊不堪,而此次的搶掠如一劑興奮劑,重新喚醒了他們的中樞神經。
對于掃蕩,下川浩手下的鬼子兵幾乎都經歷過。對他們來說,掃蕩就是一場盛宴,一場狂歡。
孟家莊因為得到消息早,老百姓準備時間也長,一般人家都把糧食和家當運到山上去了,沒運走的也都藏了起來。當每組十幾個鬼子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拉著龐大的陣勢,懷揣大撈一把的欲望闖進一個個院落,得到卻是一次又一次空蕩蕩的失落。
這個心理落差讓鬼子變得近乎癲狂,于是把他們特有的破壞欲發揮到了極致。他們用鋒利的日本軍刀劈斷糊了白紙的雕花窗欞,發瘋地打砸屋舍內凡是可以破碎的一切物品,放肆地往他們不打算使用的鍋里缸里盆子里撒尿。
當然,也有鬼子不明就里地對墻角處那又黑又臭的便桶產生興趣,他們不明白為什么只有這個完好的東西還明目張膽地躲在那里,于是就小心翼翼去掀蓋子。當一股濃烈的臭氣撲面而來,鬼子頓生出新的怨恨,于是一陣更為猛烈地打砸再次展開。
那些當兵時間長的鬼子會在灶膛里或是院子某個角落松軟的新土痕跡里,找出一些埋起來的糧食甚至釀酒。有幾個鬼子還幸運地逮到一只遺落下來的雞。看著這個因為一時逞能或者調皮未被主人抓上山里的雞,鬼子的眼睛齊刷刷地放出綠光。他們立馬升起一堆篝火,這些狂魔們怎能輕易放過這樣一個可以吃喝享受的機會。
那些零星的未能逃離或者不想逃離的人,等候他們的往往是一場無法預知的厄運。老中醫張逸夫就遭遇了這場厄運。
張逸夫是孟家莊少有的外姓人。他出身中醫世家,家族醫術六代相傳,由于醫技精絕,在孟家莊及周邊一帶享有較高的威望。老人行醫三十多年,慕名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這些天即使躲藏在山里,也時常有人專程來找他。在山上,他家臨時搭的木棚子與孟昭忠家挨得很近。由于山上風大,夜間茅草棚里寒氣重,患風濕癥的病人明顯增多,有的病患甚至半癱在床。張逸夫是前一天回到家里來的。他熬了半晚上的黑膏藥,一上午都在藥房歸攏整理他的寶貝中藥,本來打算讓膏藥在冷水里浸泡上一陣子后就挑著上山,沒想到在這個當口上鬼子就來了。
實際上張逸夫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感覺到某種不祥。本來他唯一的兒子張建軍是要跟著他一起回來的,但被他果斷地拒絕了。他表面上若無其事給出的理由是山里的棚子也需要有人守著,其實他內心是害怕這個已經十八歲的孩子受到傷害。張建軍天資聰穎,這兩年在醫術上頗有長進,單獨行醫基本上不成問題,張逸夫對此頗感欣慰。臨下山前他刻意多囑托了張建軍幾句,“兒啊,記住了,‘凡為醫道,必先正己,然后正物’,如今兵荒馬亂的,病人來了,一定要好生對待,切不可丟了家族的本分。”
鬼子進來的時候,張逸夫就在藥房里。他還在細心整理他的中藥,仿佛外面的喧囂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本來是可以躲避一下的。當最開始聽見槍聲時,他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不過他看見日本人的車子已經離開了,再后來當一切都準備妥當,日本人卻又殺進了村子。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無法脫身。當然找一處暫時藏身的地方還是完全可以的,比如屋頂,比如柴草垛,但作為一個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他什么都沒做。這個研究了一輩子《易經》的老中醫,早已參透了生死。
整個院子都彌漫著一股濃濃中藥味。下川浩帶著十幾個鬼子差不多是循著藥味撲過來的。最初時鬼子如臨大敵,把院子圍起來還嘰里咕嚕叫嚷了一番。見沒什么動靜,幾個鬼子相互間打著掩護,揣開木門闖了進去。幾乎是同時,張逸夫也從藥房走了出來。他佇立睥睨,神態自若。這陣勢竟把幾個鬼子給鎮住了。所有的槍齊刷刷瞄向了他。
自認為見多識廣的下川浩也感受了對方的魄力。他揮著軍刀,擺出一副要決斗的架勢,圍了張逸夫轉了好幾圈,然后扯開嗓門沖旁邊的鬼子狂吼,給我搜,徹徹底底地搜!
幾個鬼子應聲去了。幾個房間紛紛響起了打砸聲。與此同時,下川浩和幾個鬼子還跟張逸夫無聲地對峙著。
說,村子里的人,都哪里去了!下川浩通過翻譯官向張逸夫發問。
張逸夫輕哼了一聲,他們去哪,用得著跟你們說嗎?
聽了翻譯官的轉述,下川浩氣得哇哇亂叫。我看你這家伙是不想活了。邊說邊輪起軍刀,但刀子并未砍下去,而是停在了半空中。
你是醫生,你是個醫生是不是?下川浩訕笑著,一副居高臨下的嘴臉。
是又怎樣?
給皇軍治病,做皇軍的隨軍醫生。
張逸夫哈哈大笑,笑聲蓋過了幾個屋子噼里啪啦的嘈雜聲。笑過之后是一臉的正色,笑話!本人向來只給人醫病。
翻譯官好似沒聽懂,不過下川浩從對方表情里已經知曉了答案。這時候幾個屋子搜查的人也出來報告,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下川浩惡狠狠地說了句,帶走!
兩個鬼子上來就要抓人,鬼子的手剛伸過來,張逸夫一個折腕牽羊就把那人攬了過來,然后猛地向下川浩那邊一推。下川浩下意識地用刀一迎,疼得嗷嗷叫的鬼子立馬被劈倒在地,一柱鮮血飛竄出來,濺了下川浩滿臉。
張逸夫再一次哈哈大笑。狂笑聲恣肆曠達回腸蕩氣好不暢快。
這時候槍聲響了。六七個鬼子對著張逸夫扣動了扳機。
槍聲傳得很遠,傳到了孟昭忠這里。
孟昭忠知道,接下來可能會有一場惡戰。來不及細想,他以最快的速度拾起鬼子那支三八大蓋,扎上子彈袋。他特意卸下彈匣看了看,子彈還是滿的。
時間忽然就出現了片刻停頓,但只是極短的一瞬。孟昭忠聽到院子里傳來怪異的響動。他持槍飛躍過去。是石槽子在動,地窖口已然露出一條縫。
哥你沒事吧,我剛聽見了槍聲。是孟昭華焦急的聲音。
孟昭忠搬開石槽,把孟昭華拉了上來。未及細言,兩人迅速躍進房間。此刻,孟昭忠正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
鬼子尸體慘白,嘴巴大張著,樣子有些猙獰。孟昭華一陣干嘔。
對于如何處理鬼子尸體,兩個人都有些束手無策。但時間緊迫,必須馬上做出抉擇。最后孟昭忠終于下了決心。雖然孟昭華對這個意見十分不滿,但面對鬼子隨時可能闖進院子的險境,他也找不出更穩妥的辦法。他們先是把鬼子遺留的衣物一股腦扔進地窖,然后把鬼子的尸體抬到地窖口。孟昭忠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你先下去接一下吧,就這樣扔下去太不人道了。
孟昭華也不辯解,順從地下到地窖。兩個年輕人折騰出一身汗,終于把鬼子的尸首弄了下去。
孟昭忠本想回房間再察看一下,但院子外面已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鬼子來了。
這一組的鬼子是一個班,現在還剩下十二個人。班長叫村井正男,入伍時就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妻子溫柔漂亮,如果不是被強征入伍,他本來可心盡享天倫。到軍營后他時常找不到感覺,總是分心走神提不起勁。在軍隊里拼了幾年的命,才靠著年齡兵齡混了個班長。每次到鄉村里搶劫,他少有別的鬼子那么高的興致。這樣也就造成手下的個別鬼子經常跑單幫吃獨食。比如被孟昭忠打死的那個鬼子,就屬于愛溜邊的那種。過去倒也沒出過什么事,現在倒好,溜邊溜到閻王爺那里去了。村井正男這個心不在焉的家伙,此時還沒發現有手下消失了呢。
這個班已經打劫了兩戶人家。除了搞到一瓦罐豬油,捉了兩只野性十足的盧花公雞,用拾來的爛了邊角的背簍拔了不少黃了葉子的油白菜和還未長成形的萵筍,其它的還什么都沒撈到。
對孟昭忠家他們同樣也沒報有多少希望。
院門關著,房門敞著。正房屋地上濕漉漉滿是水跡。幾個先闖進屋子的鬼子竟沒看出破綻。
鬼子進屋看見水缸先是喝水。他們班這幾個鬼子有個癖好,走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也許是之前受過沒水喝的傷,可以說是見水就喝,好似害怕人一走就喝不著水似的。這次他們又把那個死胖鬼子剛才的洗澡水喝了個痛快。其中一個矮矬矬的鬼子還嘰里咕嚕亢奮地哼起了日本小調,看來是喝爽快了。
八嘎!走進屋子的村井正男忽然吼道,這屋子有情況,給我搜,仔細地搜!
村井正男這回終于細心了一把。原來,掛在門閂上未扣鎖扣的黃銅鎖先是讓他起了疑心,屋地上大面積的濕漬更強化了他的判斷。
鬼子如臨大敵開始慌亂起來,紛紛端起槍,豎起耳朵,進入臨戰狀態。
幾個鬼子盯上了里間屋子里兩組漆了米黃漆的糧柜。一個鬼子猛地挑起糧柜的蓋子,另一個舉刀便砍,配合得頗有經驗。刀子在空中揮舞幾個來回后,鬼子爭搶著湊過去,期待從里面撈到什么東西。可是柜子里除了嗆人的灰塵什么也沒有。鬼子對空柜子又是一番胡砍亂砸。
有個鬼子對懸掛在墻上的玻璃鏡子發生興趣。他先是擺起各種奇異的造型,配合著嘻嘻哈哈的傻笑,爾后又玩起了各類發威的表情,時不時還發出稀奇古怪的吼叫,最后猛然揮刀對著鏡子劈了過去。好端端的玻璃鏡子瞬間化成一聲脆響,鬼子的影子也化成了一堆碎片。
西廂房也是一片狼藉,先前碼得規整的圓木滾落一地。院子的木柴垛被推倒,牛棚頂上的飼草垛也被挑了下來。所有裸露在外可以藏得住人的場所都被折騰了個底朝天。
村井正男一直不死心,恨不得挖地三尺,“這里剛才肯定有人來過。”他對那幾個最先進入房間的鬼子已經訊問了幾個回合。
有個鬼子端槍進入牛棚。那個笨重的大石槽此時顯得異常突兀。鬼子圍著它打了個轉,忽然就有了一種想搬一搬的沖動。
千鈞一發。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拄著鐵拐杖的老人神態自若地走進院子。這讓所有鬼子自然地停止了各自的行動,不約而同向這個人據起了槍。
是孟昭忠家的鄰居孟廣祥。
“出去,都給我出去!”老人背有些駝,但腰桿卻是向上挺著的,說話的聲音因為激動有些沙啞。
孟廣祥此刻的面孔像是生鐵鑄的,握在手上的鐵拐杖顫巍巍地抖動著。
村井正男聽完翻譯官的轉述呵呵一笑,“人回來了,看來我前面的判斷沒錯。”
要么滾,要么開槍,往我這兒開槍!孟廣祥氣呼呼地吼道。
村井正男嘴角掠過一絲蔑視的笑,舉起手槍對著空中打了一個連發,然后走近孟廣祥,“老家伙,說,家里別的人呢,還有你們家的牛,羊,雞,統統哪里去了?”
突然,一口黏痰啪地一聲從老人的嘴里射出,正中村井正男的腦門。那股淡藍色的濃痰先是在鬼子的額頭上粘了一會兒,然后才沿著鼻梁無比緩慢地向下淌。
村井正男愣在那一動也不動,錯愕的時間比常人想象得要久很多,久得眼看著那坨黏痰已經劃過了上嘴唇,他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般舉起了手槍。
孟廣祥感到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那口濃痰這幾天都在折磨他,搞得他吃不好睡不香,可又怎么咳都咳不出來。這回好了,終于暢快了。看著自己積攢了好幾天的濁物扎扎實實地噴到鬼子臉上,他竟然出現了一種多少年不曾有過的快感。
孟廣祥原本是要掄起他的拐杖打鬼子的,因為一時驚喜給忘記了,鬼子舉槍時才猛然反應過來。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渾身上下都充盈著激情和力量。
村井正男的腦袋被砸中了。鬼子在擊發的同時,恍然看見眼前一道魔杖旋轉起來,旋出的光環五彩斑斕直晃眼睛,隨后一片血紅飛竄過來,剎那間整個天空就變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