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責任”的帝國:近代日本的擴張與毀滅1895—1945
- 商兆琦
- 6296字
- 2023-08-28 16:16:53
序言 近代日本的成功與挫折
——從明治維新到“二戰”戰敗
一
中日兩國迥然相異的近代命運,曾讓我困惑不解。常有人說,中日一衣帶水,同文同種。兩國不僅毗鄰而居,在文化上也相互接近,同屬漢字文化圈和儒學文化圈。直至近代,中國一直是“導師”,日本則是“學生”,日本不僅從中國輸入了漢字、佛教、儒學和律令制,還曾數次加入朝貢體系,對中國表示過臣服。
那么,在大致相同的歷史條件下,兩國為何走上截然不同的近代之路?為什么明治維新可以幫助日本成功轉型,而洋務運動、戊戌變法乃至辛亥革命都無法改變中國積貧積弱、備受欺凌的悲慘命運?為什么國土面積僅相當于云南一省的日本,能夠擊敗中國和俄國,成為東亞霸主?為什么僅有中國五分之一人口的日本[1],能夠侵占中國的半壁江山,又將半個亞太收入囊中?日本帝國的野蠻性和侵略性是什么?其近代化的經驗和教訓又是什么?
帶著種種疑問,我開始學習日本歷史。經過十多年的學習,我逐漸意識到,這種提問方式或許存在問題。因為中日兩國雖然擁有相似的歷史遺產,但在政治制度、思想文化和社會形態上差異巨大,簡直如同兩個世界。
首先,在明清中國,皇權主宰一切,由于缺乏挑戰,整個體制如同鐵板一塊,除非改朝換代,否則很難松動。相比之下,德川時代的日本是個大名聯合國家,將軍執掌中央政權,大名控制地方權力。中央政權統治弱化之時,地方大名可伺機而起,抗衡中央。國家權力的多元和分散為政權的自我更新提供了契機。
其次,明清中國的統治階層是士大夫,而德川日本的統治階層是武士。儒學是中國的官方學問,也是統治思想和主流價值觀。受制于儒學的大一統地位,中國士人很難改變思維模式,接受近代的科學精神。在德川時代的日本,儒學的影響雖然不小,但它既不是官方學問,也不是統治意識形態。[2]因此,在遭受外來文化沖擊后,日本武士能夠迅速轉向西方文明。
最后,常被拿來比較的明治維新和洋務運動,盡管發生在同一時期,也都是由統治階級發起的自救運動,但洋務運動旨在維護舊制度和舊文化,明治維新則旨在建立新制度和新文化。洋務運動的領導者是傳統社會的受益者和捍衛者,明治維新的領導者則是傳統社會的受害者和破壞者。洋務運動只在軍事和經濟方面采用了某些西方技術,但未觸及政治制度、經濟結構和思想文化本身。明治維新則在諸多方面進行改革:在政治方面,廢除了封建領主制,創建了集權統一的國家,并導入了君主立憲制和民選議會制;在制度方面,廢除了舊的法制,編制了新的法典,并對司法機構進行了改革;在軍事方面,引入了征兵制度,建立了國家常備軍;在社會和文化方面,廢除了武士階層的世襲地位,倡導四民平等,并努力學習西方的器物和文化;在生活方式方面,還確立了新的歷法和時間標準。[3]相比之下,洋務運動只不過是一場改良,明治維新卻是一場革命。
由于明治維新在軍事、政治和經濟方面的巨大成就,日本迅速由一個封建島國轉變為一個近代國家,并在19世紀“西力東漸”的驚濤駭浪中成長壯大。至1912年明治時代落幕之時,日本不僅捍衛了本國的獨立和自主,還躋身于世界列強之列。因此,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往往被認為是19世紀唯一成功實現近代化的非西方國家。
二
事實果真如此嗎?如果明治維新是成功的,日本為何后來會異變為一個法西斯主義國家?為何在戰敗之后需要重啟近代化之路?要知道,從明治落幕的1912年至戰敗投降的1945年,其間僅僅相隔33年。考慮到這一事實,我們或許只能說,由明治維新開啟的日本近代化遭遇了巨大的挫折。
日本近代化失敗的原因紛繁復雜,可從多個角度進行解釋。簡單地說,實現近代化是一項漫長的工程,需要個人、社會和國家這三方的相互配合,缺一不可。在個人的近代化實現之前,社會和國家的近代化無法得到保障。“二戰”之前,日本的國力雖然增強了,但并未培養出具有近代精神的國民,也未形成健全的國家機構。
明治維新的元勛們想建立一個平等、自由和繁榮的近代社會,又想捍衛國家的獨立和自主,使日本躋身于列強之列。為了實現這雙重目的,他們以天皇為核心,組織了強大的中央政府和軍隊;為了賦予該政權以正統性,他們要神化天皇的歷史(當時的普通日本人早已不知道天皇的存在);為了喚起日本人的國家認同感,他們還塑造出所有日本人同屬一個祖先的假象。他們以皇室為機軸,將國家、政治、社會、歷史和文化統合起來。他們對內改革,推動政治、社會和經濟的近代化;對外擴張,追求亞洲乃至世界霸權。在此過程中,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思潮蔓延開來,不斷壓制自由主義與和平主義的聲音。這就造成了政府、官僚機構和軍隊的權力過于強大,而社會和人民的力量相對弱小。明治維新后成立的新政府,遠比它推翻的德川政權更強大、更集權、更具侵略性。
但是,將日本步入法西斯歧途的責任都歸咎于專制政權和暴虐的軍隊,也并非公允之論。因為在日本轉向法西斯的過程中,不健康的民主主義也難辭其咎。
明治維新推翻了封建制度,打破了身份限制,廢除了等級差別,帶來了相對的平等和更大的自由。明治政府開放輿論,允許民間辦報和自由結社,并逐步放寬選舉限制,這些政策使得國民大眾有機會參與政治生活。就整個歷史進程來看,大眾崛起值得肯定,但這一趨勢既可以構成政治民主化的基礎,也可能倒向極權主義和民粹主義。尤其是在贏得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之后,日本民眾產生了“一等國”的民族虛榮感,并開始盲信軍事的力量。此后,每當外交出現挫折時,民間就會形成用武力解決的強大呼聲。民眾利用輿論和選票給政府制造壓力,給野心家以可乘之機。
此外,作為民意代表機構的議會和政黨,到了昭和時代變得越來越墮落。政治家與財閥勾結,漠視大眾的普遍利益;議會喪失了監督政府的職能,淪為權力分贓的交易所。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政黨不惜與軍方和右翼聯手,破壞議會政治。持續性的社會分化和間歇性的經濟危機,加深了社會各階層之間經濟和文化的鴻溝,也加劇了民眾之間的對立情緒。出于對現狀的焦慮,以及對政黨政治的失望,越來越多的民眾轉而支持民粹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
民粹主義把社會問題歸結為腐敗、邪惡、不具民意代表性的少數階層,與善良、正義、有民意代表性的多數階層之間的沖突,從而激發國民大眾對精英階層的嫉恨。極端民族主義則渲染敵人打壓、入侵的恐懼,慫恿國民憎惡他國政權和他國民眾,以向外宣泄不滿情緒。[4]嫉恨和恐懼的大肆泛濫,為社會的持續動蕩提供了心理動力,也為法西斯思想的蔓延提供了溫床。
可以說,“二戰”前的日本只得了民主制度的外殼,并未得到民主的精神。日本的民主制度先天不足,缺乏堅實的歷史基礎,一旦遭遇危機,很容易被法西斯主義和軍部勢力劫持,并最終淪為帝國主義的幫兇。
說起來,我最初對日本歷史感興趣,是想要了解日本成功的秘訣,但到后來,反而對日本的失敗更感興趣。這是因為,成功的經驗往往可以被復制,而失敗的教訓卻總是被遺忘。正因人類不愿意吸取教訓,歷史才經常上演重蹈覆轍的悲劇。
三
本書講述的是近代日本如何擴張和毀滅的歷史,時限上起1895年,下至1945年。
甲午戰爭結束于1895年,清朝敗給了日本,這標志著東亞傳統國際秩序的崩潰和日本霸權的初步確立。之后,經過日俄戰爭、“一戰”和“二戰”,日本不斷擴張其領土和勢力范圍。從“滿洲”[5]到朝鮮半島,從庫頁島到南太平洋群島,從華北、華東到東南亞的廣大地域,日本的版圖擴張在1942年達到了頂峰。但在此之后,日本節節敗退,不斷收縮其勢力范圍,直至1945年8月,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強大攻勢下,日本宣布投降。戰敗后,日本不僅要歸還甲午戰爭之后侵占的所有領土,還要接受盟軍的占領,日本的版圖又恢復到了1895年之前的狀態。可以說,日本在50年中經歷了一個歷史輪回。而正是這個歷史輪回,為我們理解近代日本的整體面貌提供了極佳的素材。
關于這50年的歷史,我們一方面了解得很多,但另一方面又知之甚少。我們對于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二十一條”、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太平洋戰爭等歷史事件,就算講不出來龍去脈,也有大致的印象。不過,關于這些事件的成因、事態發展的過程、主要人物的動機和構想,及其推動事態發展的手段,我們就不甚明了了。如果進一步追究這些歷史事件背后的深層動因和發生機制,那就需要更加專業的研究和分析。
有人會說,日本對外侵略的理由顯而易見,因為日本人是詭計多端的陰謀家和處心積慮的侵略者。不過,用侵略者的秉性來解釋侵略行徑,反過來又用侵略行徑證明侵略者的秉性,這種解釋只是循環論證,并不能提供真正有效的知識分析。而且,如果將所有事件的起因都歸結于特定的陰謀和野心,也會掩蓋其曲折起伏、消長、代興的歷史演變過程。另外,將戰前日本政府視為一個步調一致、行動統一的整體,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因為盡管戰前日本的執政者征服中國的動機大致相同,但他們對于如何實現這一目標的構想卻存在深刻差異。至20世紀30年代,正是由于政府的分裂和權力的多元分割,使得執政層最終失去了對局勢的控制,加速了日本向戰爭體制的邁進。因此,為了分析日本為何以及如何侵略的問題,我們需要深入到歷史場景和脈絡中去,從國家制度和權力構造、從政治和軍事精英的構想、從云譎波詭、充滿變數的內政和外交局勢中尋找答案。
介紹這樣一部歷史,如同在迷霧中攀登一座大山,為了不迷失方向,需要循著一些線索。本書提供了內政、外交、戰爭和歷史人物等四條線索,并嘗試將這四個側面編織起來,以構成一幅完整且立體的歷史畫卷。
簡單來說,內政是國內體制和政策,外交是對國際秩序的應對,戰爭是有組織的暴力沖突。戰爭又可分為內戰和外戰,內戰的目的是改變國內的體制和政策,外戰的目的是改變他國的體制和政策。日本在這50年中發動過數次對外戰爭,但未發生過內戰。不過,如果將軍事政變視作內戰,那么日本的內戰不可謂不多。最后還有歷史人物。歷史是一撥又一撥的人物進行角色扮演的劇場。各種角色之間自覺與不自覺的相互作用,以及他們與觀眾和舞臺(包括大眾、時代趨勢、環境和命運)之間的互動過程,驅動了歷史的發展。
人天生既是政治性動物,也是社會性動物,創造歷史的并非個體,而是群體。牽引日本這50年歷史發展的,有這樣幾種集團力量:
其一,以天皇為代表的宮廷集團;其二,由元老和重臣組成的功勛集團;其三,以內閣為首的中央政府;其四,由陸軍省、海軍省、參謀本部和軍令部構成的軍部;其五,政黨、議會和財界。如果仔細觀察,我們還會發現,在這些核心力量中還存在不同的勢力和派別。在元老之中,有長州閥和薩摩閥的對立;在中央政府之中,有藩閥和政黨的對立;在政黨之中,先有自由黨和改進黨的對立,后有政友會和憲政會(民政黨)的對立;在軍部之中,有陸軍和海軍的對立;在陸軍之中,有統制派和皇道派的對立;在海軍之中,又有艦隊派和條約派的對立。這50年中的日本,正是在各種政治力量的反復斗爭與協調中搖擺著前行的。
一般來說,對外關系是國內政治的延續,內政決定外交走向。但與此同時,外交往往也會牽制內政,兩者之間存在密切的互動關系。在這50年的歷史中,最能展示日本興衰過程的,便是日本的對外關系。
19世紀90年代,日本與中國爭奪朝鮮半島。1900年前后,日本與俄國爭奪朝鮮半島和“滿洲”。相繼擊敗中國和俄國之后,日本成為世界八強之一。與此同時,以英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在東亞的擴張,給了日本“搭便車”的機會,日本借助“日英同盟”壯大自身實力并提高了國際地位。“一戰”的爆發進一步提升了日本的國際地位,使其躋身于世界五強之一(海軍實力世界第三)。但“一戰”之后,國際格局再次變動:一方面是美國確立的“華盛頓體系”逐步取代以歐洲為中心的舊有國際秩序,另一方面是蘇聯作為社會主義大國崛起,不斷挑戰西方世界的游戲規則。為擺脫“華盛頓體系”的束縛以吞并中國,并應對與蘇聯和美國可能發生的戰爭,日本相繼發動了九一八事變和七七事變,并最終挑起了太平洋戰爭。
我們很難說日本有一以貫之的侵略東亞、稱霸亞太的詳細藍圖,因為從微觀視角來看,這50年的歷史充滿了偶然事件和意外轉折。但就宏觀視野而言,又有其必然性。這是因為日本的擴張沖動由來已久,有清晰的脈絡可循;屢次的侵略戰爭也都是日本作為整體在國家層面上推動的。可以說,日本的對外擴張和自我毀滅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相互交織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就像是吹氣球,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接近破裂。當日本將其版圖從區區四島擴張到半個亞太之時,也就是它行將破裂成碎片的時刻。
揭示日本帝國形成、發展和崩潰的變化軌跡,分析諸多歷史現象背后的特殊性與邏輯關聯,便是本書的主要內容。
四
關于這50年的歷史,日本和中國學界都已積累了大量深刻扎實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既可以幫助日本人反省歷史,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中國歷史。因為無論這是多么苦痛的回憶,它都是與我們關系最密切的一段外國歷史。此外,被廣泛討論的戰爭遺留問題,也提醒我們這段歷史仍未過去。
克羅齊有句名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如果歷史不能激起讀者的想象力,讓他們思考人性并認識世界,那么它就沒有生命力。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如果只按照當下的標準去撰寫歷史,那么歷史將被扭曲得毫無價值。如何將切實的現實關懷與純粹的歷史研究深度融合,是所有歷史學者都必須面對的課題。
本書旨在對這段歷史展開全景式敘述的同時,將相關成果整合起來,通俗易懂地介紹給讀者。但因相關文獻卷帙浩繁,幾乎無人可以通曉窮盡;層出不窮的先行研究也令人應接不暇;更因筆者水平和視野所限,掛一漏萬,自不待言。因此,盡管本書追求字字都有出處,但筆者深知,這些論述并非顛撲不破的最終論斷,而僅是依據有限的問題意識,從浩如煙海的史料和研究中,汲取出來的粗糙標本和片段而已。在行文中,我會盡量標記出重要引用的出處,但考慮到通史的體例,并非所有引用都有詳細注釋。
本書的目標讀者是對日本歷史感興趣的普通讀者,而非日本史領域的專家學者。盡管如此,出版這樣一本入門著作,對于一個入行不久的后學晚輩而言,仍是輕率且魯莽的舉動(畢竟入門書更應由權威學者所寫)。如有冒犯,懇請各位先賢諒解。
本書得以面世,要特別感謝王前老師、梁文道先生和“看理想”團隊的支持。本書源自2020年在“看理想”平臺上推出的50集音頻節目。在撰稿過程中,我得到楊公振先生、王雪緋女士的協助。在修訂成書的階段,又得到理想國張妮女士的鼎力相助。我還要特別感謝宋成有和王新生兩位教授通讀了本書草稿,并在諸多方面提供了重要的修正意見。馮瑋教授、劉峰副教授、崔金柱博士和丁晨楠博士也慷慨地閱讀了全部或部分草稿,并提供了寶貴的反饋。本書部分內容在復旦大學的課堂上也曾講授,學生們的提問和討論都讓我受益匪淺。本書若有任何可取之處,應歸功各位師友多年來的教誨,若有任何疏漏缺失,則全是我的責任。
九年來,妻子尹月在學習、工作和生活上給予我最多的支持,在本書的文字斟酌和篇章布局上也提供了很多建議,對此我深表感激。三歲的兒子啟予與這本書一同成長,我敲打鍵盤的聲音伴他入睡,他咚咚的腳步聲拯救我的枯坐。
[1]據估計,1928年中國總人口為4.7億。1930年日本的本土人口約為6500萬,海外殖民地人口約為2500萬。參見內政部統計司編:《民國十七年戶口調查統計報告》,內政部統計司,1931年,第632—634頁;伊藤隆監修,百瀬孝:《事典昭和戦前期の日本——制度と実態》,吉川弘文館,1990年,5頁。
[2]參見渡邊浩著,區建英譯:《東亞的王權與思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3]渡邊浩:《明治革命·性·文明——政治思想史の冒険》,東京大學出版會,2021年,第2章第4、5節。
[4]參見蒂姆·瓦茨著,李堯譯:《金色國度》,青島出版社,2020年,第146頁。
[5]在“二戰”之前,中國東北地區在日文文獻中被稱為“滿洲”,東北與內蒙古東部地區被合稱為“滿蒙”,作者并不同意這些稱謂,只為還原歷史情境,本書沿用此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