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貶謫文化與貶謫詩路: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作為中心
- 尚永亮
- 8428字
- 2023-08-30 15:23:50
第一節 貞元、元和之際的時代特征和氣象轉變
貞元末年的四大弊端/永貞、元和年間的文化方向/元和君相與政治中興
元和是緊承貞元、永貞(永貞元年亦即貞元二十一年)的一個時期,要論述元和文化精神和元和士人的精神風貌,必須首先明了元和之前的社會現實。
研讀史書可知,唐德宗貞元年間存在著諸多復雜而嚴重的社會問題,概而言之,其大弊有四:
其一,強藩割據,大大削弱了中央皇權。安史亂后,藩鎮相繼而起,李懷仙、田承嗣、李寶臣等分別占據盧龍(今北京)、魏博(今河北大名北)和成德(今河北正定)等地,不受朝命,不輸貢賦,自署將吏,“效戰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2),與中央王朝分庭抗禮。他們“喜則連衡而叛上,怒則以力而相并,又其甚則起而弱王室”(3),構成了對大唐帝國的嚴重威脅。
然而,“德宗自經憂患,多為姑息,不生除節帥;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軍情所與則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將賂,歸而譽之,既降旄鉞,未嘗有出朝廷之意者”(4)。
武夫悍將驕逞于外,朝廷既無力制裁,又姑息縱容之,其結果,自然使得“朝廷益弱,而方鎮愈強”(5)。史家有言:“天子顧力不能制,則忍恥含垢,因而撫之,謂之姑息之政。蓋姑息起于兵驕,兵驕由于方鎮,姑息愈甚,而兵將愈俱驕。由是號令自出,以相侵擊,虜其將帥,并其土地,天子熟視不知所為,反為和解之,莫肯聽命。”(6)這段話,可謂相當準確地道出了藩鎮跋扈的原因和德宗后期權柄下移、威信掃地的現實狀況。
其二,宦官專權,恃寵亂朝。和藩鎮割據一樣,宦官專權乃是唐代中后期一個極為突出的社會問題,而其為患之烈,又遠過藩鎮。早在玄宗開、天之際,宦者隊伍即已龐大,人數多達三千,除三品將軍者亦不在少數,故史稱“宦官之盛自此始”(7)。其后,“肅、代庸弱,倚為捍衛,故輔國以尚父顯,元振以援立奮,朝恩以軍容重,然猶未得常主兵也”(8)。到了德宗時代,情況更發生了大的變化。由于涇原藩兵作亂,德宗倉皇出逃奉天,回朝后,猜忌諸將,“以李晟、渾瑊為不可信,悉奪其兵,而以竇文場、霍仙鳴為中尉,使典宿衛。自是太阿之柄,落其掌握矣”(9)。本來,宦官已“居肘腋之地,為腹心之患”(10)了,而德宗又置護軍中衛、中護軍,使其分提禁兵,這便如為虎添翼,更使其有恃無恐,于是,“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11);于是,“蘭锜將臣,率皆子畜;藩方戎帥,必以賄成。萬機之與奪任情,九重之廢立由己”(12);甚而至于“劫脅天子如制嬰兒”(13)。在宦官權勢日重的情況下,塞上之兵皆內統于中人,即使都城街肆,也受到宦者的嚴重騷擾。《順宗實錄》卷二載:宮中購外物,原以官吏主之,而至“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偽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名為‘宮市’,而實奪之”(14)。這種敲詐勒索、強取豪奪的行徑,給下層民眾帶來了深重的禍患,同時,也充分反映了當時宦官的威勢已到了何等程度!
其三,君愎臣奸,賢不肖倒置。德宗即位之初,曾勵精圖治,欲以振作,“擢崔祐甫為相,頗用道德寬大,以弘上意,故建中初政聲藹然,海內想望貞觀之理”(15)。但自朱泚之亂以后,卻大乖前志,性情猜忌,刻薄少恩,信用奸邪,斥黜正人,使得整個朝政混濁不堪。
首先是君權日重,相權旁落。在古代社會,宰相等輔佐大臣的地位相當重要,它既是對君主過度專制的一個制約環節,也是溝通上下、選賢任能的關鍵所在,甚至一個朝代的興衰,也與宰相的賢能與否緊相關聯。然而,綜觀德宗朝的三十位宰相,無能乃至奸猾者居其泰半:張延賞與李晟不協,以私害公,惡直丑正(16);盧杞與趙贊勾結,盤剝民財,壓抑正論,使得要官大臣,常懼顛危(17);竇參多率情壞法,引用親黨,恃權貪利(18);他如盧邁、崔損、齊映、劉滋、齊抗之流,雖無大過惡,卻氣局狹小,少有建樹,聊以備位而已(19)。這些宰相之所以如此庸懦,固然與自身之才具有關,但很大程度上又何嘗不是巨大的壓力和威脅所致?這種壓力和威脅,既來自宦官,也來自皇帝。由于貞元間中人之權震于天下,遂使得“臺省清要,時出其門”(20),誠如陳寅恪先生所指出:“外朝士大夫朋黨之動態即內廷閹寺黨派之反影。”(21)至于來自皇帝的壓力,則更為沉重。史載:德宗“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無大小,必自選而用之,宰相進擬,少所稱可”(22);而“自陸贄貶官,尤不任宰相,自御史、刺史、縣令以上皆自選用”(23),從而使得宰相不過“廟堂備員,行文書而已”(24)。
由于相權旁落,而居位之相又多茍容取合,無復匡諫,遂造成奸邪當道、直士沉淪的可悲局面。《舊唐書·韋渠牟傳》謂:德宗“居深宮,所狎而取信者裴延齡、李齊運、王紹、李實、韋執誼洎渠牟,皆權傾相府。延齡、李實,奸欺多端,甚傷國體;紹無所發明,而渠牟名素輕,頗張恩勢以招趨向者,門庭填委”(25)。由于群小當道,君主“聽斷不明,無人君之量”(26),自然使得賢臣正士日見擯棄。陸贄可謂有唐一代少有的賢相,卻為裴延齡所構而遠貶忠州;陽城剛腸嫉惡,奮起相救,亦遭貶謫厄運。其他群臣“一有譴責,往往終身不復收用”,以致“敦實之士,艱于進用,群材淹滯”(27)。面對這種賢與不肖倒置的情形,怎不令史家為之深深致慨?所謂“德宗猜忌刻薄,以強明自任,恥見屈于正論,而忘受欺于奸諛。故其疑蕭復之輕己,謂姜公輔為賣直,而不能容;用盧杞、趙贊,則至于敗亂,而終不悔”(28);所謂“異哉!德宗之為人主也。忠良不用,讒慝是崇,乃至身播國屯,幾將覆滅,尚獨保延齡之是,不悟盧杞之非,悲夫!”(29)便不僅是對德宗個人的痛惜、指責,而且是對此一時期弊政的揭露,對后世人主臣子的昭示。
其四,士風浮薄,吏治日壞。唐代浮薄之世風由來已久,并不自德宗朝始,但由于貞元年間各種社會弊端日趨嚴重,遂導致社會風氣每況愈下。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謂:“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30)又云:“大抵……貞元之風尚蕩。”(31)王定保《唐摭言》卷五載皇甫湜與李生第二書言:“近風偷薄,進士尤甚,乃至有一謙三十年之說,爭為虛張,以相高自謾。”(32)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亦曰:“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擯落。”(33)由此言之,所謂世風尚蕩、士風浮薄,其要有二:一是生活上的侈靡享樂,一是學術上的浮華無實。
生活上的侈靡享樂使士人不思進取,而學術上的浮華無實更使其無力進取,于是,二者彼此影響,互為依存,流蕩成風,無可底止。固然,這種現象與唐代專以詩賦取士而“不習法理”(34)的制度有關,也與主考者不主公道、因賄賂請托取士的惡習有關。由于主考者不主公道,貪財附勢,遂使得“標謗與請托爭途,朋甲共要津分柄”(35),名實相悖,賢不肖倒置;由于專以詩賦取士而不務實學,遂導致廣大士子“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習”(36),專以摛章繪句為能,而昧于職理,陋于吏治。但是,產生這一現象并使其愈演愈烈的深層原因,卻在于政治的腐敗和道德標準的變化。在《元白詩箋證稿》第四章中,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而至唐之中葉,“此二者已適在蛻變進行之程途中”(37)。明乎此,則德宗末年之士風便很難不浮,吏治也難免不壞。更進一步,既然這種新道德的蛻嬗演進乃是歷史在現實中的必然選擇,那么,面對貞元末年“應進士舉者,多務朋游,馳逐聲名,每歲冬,州府薦送后,唯追奉集,罕肄其業”的狀況,即使有一二剛正之士嫉其風習,“進幽獨,抑浮華”(38),于事怕也終無大補。
綜上所述可知,唐德宗末年的各類社會弊端已達極嚴重的地步,如果任其發展,勢必直接威脅到唐王朝的生存;如欲鏟除此諸多弊端,則又非要有明君強臣,在政治、軍事、學術、思想各方面花大氣力不可。歷史似乎很無情,也很幽默,而幽默、無情的歷史偏將這一棘手的難題擺在了元和君臣面前,并先在永貞君臣這里播演了一出頗為激烈悲壯的插曲。
永貞處于貞元、元和之間,其實存時間連頭帶尾尚不足一年,但作為貞元之末和元和之始,它所起的作用卻是相當重要的,也就是說,它對貞元之朝政是因襲還是更革,直接關系到元和時期的文化方向。
歷史雖然曲折,卻總是在向前發展的。早在順宗皇帝還在東宮為太子時,就表現出了與其父德宗頗不相同的政治態度。他“慈孝寬大,仁而善斷”(39),關心民瘼,對擾民之宮市極為不滿,曾聲稱:“寡人見上,將極言之。”(40)德宗出游,極盡豪華侈靡之能事,太子以奢強諫;陸贄、李充因讒毀遭貶,“順宗在東宮,每進見輒言延齡輩不可用,而諫臣可獎”(41);對于宦者擅權縱恣的行為,他尤為厭惡,“未嘗以顏色假借宦官”(42)。順宗這種政治態度,在某種程度上實是受到翰林待詔王叔文的很大影響。叔文“自言猛之后,有遠祖風”,“工言治道,能以口辯移人”(43);“堅明直亮,有文武之用。……獻可替否,有匡弼調護之勤”(44),因而,順宗對他頗為賞識,將倚為大用,并向韋執誼推薦說:“學士知王叔文乎?彼偉才也。”(45)由于君臣相得,政治態度一致,所以順宗即位伊始,即起用王叔文、韋執誼等人,授以要職,銳意革除貞元弊政。他如王伾、陸質、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凌準、程異等人也都參與其中,從而形成了一個以新進士人為中堅的政治革新集團。這一集團在朝執政的時間從順宗即位到退位算,不足八個月;若按王叔文的實際在朝執政時間算,僅有一百四十余天。現根據《順宗實錄》,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等書的有關記載,將他們在此短時間內的主要措施排列于下:
1.詔數京兆尹李實殘暴掊斂之罪,貶通州長史。
2.諸色逋負,一切蠲免,常貢之外,悉罷進奉。貞元末年政事為人患者,如宮市、五坊小兒之類,悉罷之。并罷鹽鐵使月進錢。罷翰林冗官三十二人。出后宮三百人及教坊女妓六百人。
3.停發內侍郭忠政等十九人正員官俸(46)。
4.追忠州別駕陸贄、道州刺史陽城及貶官鄭余慶、韓皋等赴京師,詔未至而陸、陽已死,乃贈官以示褒賞。
5.加杜佑度支及諸道鹽鐵轉運使,王叔文充任副使,罷免浙西觀察使李锜的鹽鐵轉運使之職。
6.以名將范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節度使,韓泰為行軍司馬,謀奪宦者兵權。
將上述諸項加以歸納,可以明顯看出,打擊權奸、進用賢能、減免賦稅、革除弊政、強化中央權威,乃是王叔文集團之革新的主要內容,而打擊宦官則是革新的重點目標。固然,由于他們執政時間過短,不少措施尚未及施行,已施行者也不夠徹底,如謀奪宦者兵權即告失敗,對強藩的制裁亦未提上議事日程,但他們畢竟有此舉動,并展露了這方面的意向。如盤踞蜀中的軍閥韋皋曾派劍南度支副使劉至長安賄賂王叔文,求領劍南、三川之地,并聲言:“若與其三川,當以死相助;若不用,某亦當有以相酬。”(47)王叔文當即嚴詞拒絕,并要殺掉劉
。這一舉動,無疑反映了革新集團與藩鎮勢力是針鋒相對的。
王叔文集團的革新行動,志在除弊圖強,刷新政治,重振國威;而他們的一系列措施,使貞元弊端廓然一清,人情為之大悅,“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48),誠所謂“只此小小施行,已為李唐一朝史所不多見,躁進小人,豈愿辦此?豈能辦此?”(49)雖然,這一革新集團很快便在唐憲宗及其擁戴者尤其是宦官勢力的聯合打擊下夭折了,但他們的主要革新措施和昂揚奮發的進取精神卻在憲宗一朝得到了繼承和光大。從這一點來說,永貞實為元和之先導,二者的時代脈搏、文化精神是一線貫通的。不少論者昧于此理,因是永貞之革新而非元和之治理,或對后者避而不談,恐怕有失明智通達。
關于唐憲宗打擊王叔文集團的原因,后文將要談到,我們在此要討論的主要問題是,元和君臣究竟是怎樣繼承永貞精神以革除貞元弊政的?在這一過程中又展示出了什么樣的時代氣象?
如前所述,藩鎮割據嚴重地削弱了中央皇權,這已成為當時最突出的社會問題,因而為了維護大一統王朝,強化中央權威,首要的任務便是用武力掃平藩鎮。元和元年,西川節度劉作亂,憲宗欲用兵征討,議者以劍南險固為由,不予贊同,而宰相杜黃裳則堅主用兵,勸憲宗說:“德宗自艱難之后,事多姑息……陛下宜熟思貞元故事,稍以法度整頓諸侯,則天下何憂而不治?”(50)這里存在著兩種趨向:要么征討強藩,雖冒風險卻可獲天下大治之效;要么忍讓姑息,雖免于生事卻坐以養奸,重蹈貞元舊轍。同時,這里的選擇是極為重要的:由于是即位之始,任何決策的制定都將直接影響到此后的政治方向;如若此番姑息,則不僅會導致擁兵武將紛紛效尤,而且日后即使再想討伐,士氣也很難振作了。這是一個歷史的關口,它嚴正地考驗著憲宗的意志和膽魄。終于,憲宗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同意了杜的意見,命高崇文率軍征討西川,獲得了初戰告捷的勝利。接著,又相繼平定了夏綏楊惠琳和浙西李锜(即王叔文罷免其鹽鐵轉運使之職的李锜)的兩次叛亂,贏得了憲宗即位后第一個振奮人心的高潮時期,誠如史家所言:“用兵誅蜀、夏之后,不容藩臣蹇傲,克復兩河,威令復振。”(51)
用兵淮西是元和年間曠日持久而又最引人注目的一場戰役。“上自平蜀,即欲取淮西”(52),但一直未逢其機。元和九年,彰義節度使吳少陽死,其子吳元濟自領軍務,“發兵四出,屠舞陽,焚葉,掠魯山、襄城,關東震駭”(53)。面對此突然變局,宰相李吉甫、武元衡以及大臣李絳、裴度等皆力主用兵,于是憲宗發兵征討。河北藩鎮王承宗、李師道恐淮西平而禍延及己,一方面做好了支援淮西的準備,一方面派遣刺客殺死武元衡,傷及裴度。在這種險惡的形勢下,群臣多請罷兵,但憲宗堅執不許,任命力主用兵的裴度為相,并派度親自統軍督戰。裴度臨行慷慨陳詞:“主憂臣辱,義在必死。賊未授首,臣無還期!”這一大義凜然的舉動,使得“帝壯之,為流涕”(54)。由于君臣協力,上下同心,取消了宦官監軍之制,發揮了將領的才能,唐、隋、鄧節度使李愬于元和十二年雪夜入蔡州,生擒吳元濟,掃平了淮西鎮。“及淮西平,師道憂懼,不知所為”,“賊中聞之,降者相繼”(55)。元和十四年二月,李師道為部將所殺,成德王承宗、盧龍劉總遂歸順朝廷。至此,元和君臣在短短十余年的時間中,基本解決了自安史亂后即已存在而至德宗末年尤為嚴重的藩鎮割據問題,完成了永貞朝想完成而無力完成的任務,使得元和之治在實際上得以實現。所謂“憲宗剛明果斷,自初即位,慨然發憤,志平僭叛,能用忠謀,不惑群議,卒收成功。自吳元濟誅,強藩悍將皆欲悔過而效順。當此之時,唐之威令,幾于復振”(56),當非溢美之言。
與用兵討伐藩鎮相同時,元和君臣還繼續推行了永貞時期的一些改革措施,如禁止貢奉、減免賦稅、賑恤災民、精簡冗官,并在一定范圍內抑制了宦官的權勢。史載:“憲宗之立,貞亮(即打擊王叔文集團最力之宦官俱文珍)為有功,然終身無所寵假。”(57)吐突承璀“自春宮侍憲宗,恩顧莫二。承璀承間欲有所關說,憲宗憚垍,誡勿復言”;而當承璀伺察上意,請求率兵征討王承宗,結果師勞力竭,無功而還時,裴垍上言“請貶黜以謝天下”,憲宗遂罷承璀兵柄(58)。元和六年,弓箭庫使劉希光受人賄賂,事連吐突承璀,憲宗即將其貶為淮南監軍,并對李絳說:“此家奴耳,向以其驅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違犯,朕去之輕如一毛耳!”(59)他如“斥劉光琦之分遣敕使赍赦書(元和三年),允許孟容之械系神策吏李昱(四年),抵許遂振于罪(五年),賜弓箭副使劉希光及五坊使楊朝汶死(六及十三年),杖死王伯恭(六年),聽裴度言,撤回諸路監軍(十二年),又呂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獄自殺,郭旻醉觸夜禁,即予杖殺,未嘗不奮其剛斷,振彼朝綱”(60)。從這些事件可以看出,憲宗對宦官有寵任,也有制裁,而寵任是建立在有充分能力制裁他們的前提之上的。當然,憲宗最后為宦官所殺,與他前期對宦官的寵任不無關系,但從總體著眼,則元和中前期的形勢是朝臣之正氣上升,宦者之邪氣收斂,后者并未達到飛揚跋扈、控制朝政的地步。
由于元和君臣相繼削平了藩鎮,施行了一系列便民利國措施,并相對抑制了宦官的權勢,遂使得貞元末年早已淪喪的國威得以振揚,社會生活漸趨升平。考其主要原因,大致有二:
其一,君主開明勤勉,任用宰相,善于納諫。史載:“憲宗嗣位之初,讀列圣實錄,見貞觀、開元故事,竦慕不能釋卷”,“延英議政,晝漏率下五六刻方退”(61)。鑒于德宗末年不任宰相、大權獨攬,以致佞臣在側、仇正害公的教訓,憲宗“自藩邸監國,以至臨御,訖于元和,軍國樞機,盡歸之于宰相”(62)。同時,較能聽取臣下意見,即位之初,即對宰臣說:“朕覽國書,見文皇帝行事,少有過差,諫臣論諍,往復數四。況朕之寡昧,涉道未明,今后事或未當,卿等每事十論,不可一二而止。”(63)此后又屢次告誡大臣:“有關朕身,不便于時者,茍聞之則改。……卿但勤匡正,無謂朕不能行也。”(64)在元和眾臣中,李絳所諫最多,諫言最直,當他久未進諫時,“上輒詰之曰:‘豈朕不能容受邪?將無事可諫也?’”(65)由于憲宗重用宰相,注意納諫,遂使得有功者賞,有罪者罰,正人勇進,小人多退,“中外咸理,紀律再張”(66)。
其二,宰相賢能,盡心匡弼,直言敢諫。前面說過,德宗朝宰相三十人,大都庸懦甚或奸猾,而且賢能者在位短,不肖者在位長。與此相比,憲宗朝宰相共二十五人,大多器識才干兼具,且不肖者在位短,賢能者在位長。其中約十人為相僅一年左右即罷免,罷免的原因很多,但主要一點即因其不稱職或有遺行。如杜黃裳雖首倡用兵蜀、夏,有經劃謀略之功,“然檢身律物,寡廉潔之譽,以是居鼎職不久”(67)。鄭與杜黃裳同當國柄,黃裳于國之大事多所關決,而“
謙默多無所事,由是貶秩為太子賓客”(68)。李逢吉“天與奸回,妒賢傷善”(69),故在元和朝為相亦僅兩年。在一些宰相頻繁更換的同時,另一部分宰相卻能較長時間地任職下去,其中為相三年以上者約有八人。這八人之所以能久居鼎職,主要原因是才行兼備,深得人望。如裴垍“器局峻整,有法度”,“及在相位,用韋貫之、裴度知制誥,擢李夷簡為御史中丞,其后繼踵入相,咸著名跡。其余量材賦職,皆葉人望,選任之精,前后莫及”。故時人皆謂裴垍為相是才與時會,知無不為,一時間“朝無倖人,百度浸理”(70)。李吉甫“性聰敏,詳練物務”,初為相時敘進群才,甚有美稱,及再度為相,雖與李絳不協,但性格謹慎,“其不悅者,亦無所傷”(71)。李絳“孜孜以匡諫為己任”,曾極論中官縱恣、方鎮進獻之事,惹得憲宗大怒,但“絳前論不已,曰:‘臣所諫論,于臣無利,是國家之利。……惜身不言,仰屋竊嘆,是臣負陛下也;若不顧患禍,盡誠奏論,旁忤倖臣,上犯圣旨,以此獲罪,是陛下負臣也。’”(72)這種忠義內激、守法忘身的精神,使得憲宗也不得不為之改容。裴度憂國憂民,公而忘私,曾大書“居安思危”四字于笏上(73),并力主用兵藩鎮,親預淮西之役。當五坊使楊朝汶殘暴虐民,而憲宗謂之小事,一意袒護時,裴度直言:“用兵事小,所憂不過山東耳;五坊使暴橫,恐亂輦轂。”憲宗雖不悅,但迫于裴度的正義感,還是召楊責備道:“以汝故,令吾羞見宰相。”遂將其賜死(74)。他如韋貫之“嚴身律下,以清流品為先,故門無雜賓”(75);崔群“常以讜言正論聞于時”,“有沖識精裁,為時賢相”(76)。事實上,正是這樣一批宰執大臣,上匡君主,下理萬民,打擊權奸,進用正士,深謀遠慮,居安思危,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才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權的膨脹,有力地蕩滌了貞元秕政,解決了藩鎮割據,重建了中央權威,贏得了元和一朝雖短暫卻不無輝煌的中興。孫甫有鑒于此而深刻指出:“夫天下安,固注意于相;天下危,亦注意于相也”;憲宗“首得杜黃裳陳安危之本,啟其機斷,繼得武元衡、裴垍、李絳、裴度謀儀國事,數人皆公忠至明之人,故能選任將帥,平定寇亂,累年叛渙之地,得為王土,四方之人,再見太平者,相得人也”(77)。
當然,元和中興的實現,與廣大士人尤其是韓、柳、劉、元、白五大詩人積極的、多方面的努力也不無關聯。簡言之,柳、劉大呼猛進,首倡革新于前,元、白嫉惡如仇,盡力除弊于后,韓愈高揚“以蕃王室”的旗幟,親預平淮西之役,而后又獨赴鎮州叛將王廷湊軍營,“召眾賊帥前,抗聲數責”,使得“賊眾懼伏”(78)。聯系到后文將要詳述的他們在此一時期積極主張用兵藩鎮、裁抑宦官、關心民瘼、打擊邪惡勢力等一系列舉動,以及他們在思想文化諸方面頗有成效的建樹,我們完全可以說,以五大詩人為代表的廣大士人的多方面參與和努力,乃是元和中興得以實現的又一個重要因素。
從貞元到元和,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短暫的一瞬,但在這一瞬間,形勢卻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大唐帝國仿佛被注入了一針興奮劑,從混濁腐敗、險象環生的泥沼中爬起身來,迅速地昂首走向前去。在這一由衰敗而至中興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些什么呢?我們看到了君臣關系由相互猜忌變為協力同心,社會風氣由流蕩頹靡漸趨昂揚振作,奸邪當道讓位于賢能握柄,分裂割據重為大一統的局面所取代。然而,我們更看到了一種精神,一種不甘衰敗、奮發圖強的復興精神,一種源于憂患而又欲克服憂患,建基于多難興邦、哀兵必勝信念之上的進取精神。這種精神,滲透于各個文化領域,而在政治、軍事上得到了突出的展現,從而構成了此一時代的主要方向。假若從總體著眼而不計個別的話,那么將此精神作為元和文化的主要精神,似應無大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