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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每時每刻都想出去。我不是別出心裁,每一個奴隸都想出去。但是,我與別人不同,與無鎖莊的其他奴隸不同,我有辦法。

我自小古怪,學步以前就會說話。但我的話不多,因為我更會觀看和記憶。我聽人說話。不,與其說聽人說話,不如說我看他們說話。他們的詞語在我眼前構成圖畫,呈現為連綿的色彩、線條、紋路、形狀。我把圖畫存在心里。我的天賦,就是一經召喚就能立即取出這些圖畫,一字不差地轉化為曾經構成這幅圖畫的詞語。

五歲時,我扯開嗓門唱完一支勞動歌。我只聽過一次,卻能準確地表演對唱歌詞,還即興增添,大人們聽得瞠目。我給野獸取獨特的名字,用我看見它們的地點、時間,它們做的事等命名。于是,有一頭鹿叫作春天的青草,另一頭鹿叫作斷枝的橡樹。大人們常告誡我,不可靠近那群野狗。但是,它們不是一群,每條狗都是獨特的。就算我不會再次看見它們,每一條狗都很獨特,就像我不會再次看見的一位女士或紳士,因為我也記得他們。

一個故事,你不必給我講兩次,因為你若告訴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漢克·鮑爾斯哭了三個小時,我就記著了;你若告訴我,露西爾·西姆斯用她母親的工裝做了一身新衣,在圣誕節穿,我就記著了;你若說強尼·布萊克韋爾那次拔刀捅他的兄弟,我就記著了;你若給我歷數霍勒斯·科林斯的祖先,他們在榆樹縣哪個地方出生,我就記著了;簡·杰克遜念誦她家的世代,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一直追溯到大西洋海岸的第一位母親,我就記著了。因此,自然而然地,縱使身在雁河的深淵,縱使石橋消失,縱使凝望自己落進無可逃避的厄運,我依然能夠記起,這不是我初次來到這道藍色的門前。

我曾經來過。那時候,我九歲,在我母親被帶去出售的第二天。那個寒冷的冬天早晨,我醒來,知曉她的離開已是鐵定的事實。然而,我的腦中沒有任何別的圖畫和記憶,沒有絲毫她的圖畫。我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母親的事,就像我相信獅子在非洲,盡管我從沒見過獅子。我試圖尋找鮮活的記憶,卻只尋到碎片。呼喊。哀告——有人向我哀告。刺鼻的馬的氣味。在所有這些霧蒙蒙的情景中間,有一個形象反復閃現,模糊不清:一個飲水槽里的水。我不由得恐懼,不止是因為失去母親,也因為我是特殊的孩子,能用最清晰的顏色記得昨日發生的一切,記憶的紋路如此細膩生動,讓我簡直可以掬飲。而我躺在那里,在恐懼中驚醒,卻發覺自己完全沒有記憶,只有瞬間的形象,只有陰影和呼喊。

我得出去。在我心里,這不止是一個想法,更是一種感覺。身體里有一個疼痛,一處缺口,一種掠奪。我知道自己無力阻止。母親離開了,我得跟隨。于是,那個冬天的早晨,我穿起粗麻布襯衫和長褲,雙手穿進黑棉襖的雙袖,系緊短靴。我走到門外,來到大街上。大街是我們共同活動的區域,兩側各有一排人字形屋頂的木屋。被分配在煙草地勞動的人,以這些木屋為家。冷風卷起木屋之間空地上的塵土,刀鋒似地切割我的臉。那是周日,圣誕節兩周后,天亮以前夜最黑的時刻。月光下,我看見木屋的煙囪升起白煙,猶如一團團粉撲,木屋背后,樹木漆黑光禿,在呼嘯的風中醉酒似地搖擺。倘若是夏天,縱使在深夜,大街上依然熱鬧喧囂,擺滿蔬果攤:新摘的卷心菜,剛拔出土的紅蘿卜,積攢數日的雞蛋被拿出來交換,甚至捧去賣給大屋;萊姆和年紀大的男孩已奔到外面,肩上扛著釣魚竿,笑呵呵地走向雁河,一面朝我揮手召喚:“希,快來,一道去!”我必定也會看見阿拉貝拉,帶著弟弟杰克,他睡眼惺忪,耷拉著腦袋,但很快就會活潑起來,在木屋間的空地上畫出一個大圓圈,蹲在圈里玩彈珠。還有錫娜,大街上最刻薄的婦人,可能已在打掃前院,拍打一條舊毯,或者旁觀人們做蠢事,獨自搖頭咂嘴翻白眼。可是,這是弗吉尼亞的冬天,頭腦靈清的人都待在屋里,圍在火前。因此,我走到外面的時候,街頭空空,無人在門首探頭,朝外張看,無人拉住我的手臂,在我的屁股上拍打兩下,喝道:“希,這么冷的天,凍死你!小干仵,你姆媽哩?”

我走上彎曲的小路,走進昏暗的樹林。工頭哈倫的木屋從視線里消失,我停下腳步。他知曉嗎?他是無鎖莊的執法者,一個低等白人,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候,拿出懲治手段叫我們“改過”。工頭哈倫是奴隸制的操作者,管轄田地間的事務,他的妻子黛西掌控大屋的家務。我搜索記憶碎片,卻沒有找到哈倫的圖畫。我看見飲水槽,嗅見馬的氣味。我得去馬廄。我能肯定,某個我自己難以形容的東西在那里等我,關于母親的要緊東西,興許是一條秘密通道,會把我送到她身邊。我走進樹林,冷風割進我的身體,我又聽見似是茫無端緒的話音,在我周圍不斷地繁衍。話音在我的腦中轉化成一個形象:飲水槽里的水。

我在奔跑,提起短腿拼命地跑。我得去馬廄。我的整個世界似乎依托在那個地方。我跑到白色木門前,使出力氣推動門閂,兩道門突然彈開,撞在我身上,我摔倒在泥地上。我立刻爬起來,跑進去,眼前出現記憶碎片呈現的東西:馬,飲水槽。我走近馬前,逐一凝視它們的眼。馬用呆滯的目光回視。我走到水槽前,看進烏黑的水。那個話音再次出現。有人向我哀告。這時,黑沉沉的水面呈現景象。我看到被奴役的人,從前住在大街盡頭,現在早已消失。漆黑的黑暗深處,涌現一陣藍色的霧,霧氣最深處散發出一道光。我覺得那道光把我拉起,把我拖進水槽。我四下顧看,只見馬廄在消逝,正如許多年以后,那座石橋也是這般消逝。我心中忖想,這就是了,這就是夢境的意味:這條秘密通道,帶我脫離無鎖莊,帶我去和母親重逢。然后,藍色的光芒消散,我看見的不是母親,而是人字形的屋頂。我認出,這是我適才離開的木屋頂。

我倒在地上,仰面躺著。我想要站起來,可是手臂腿腳都很沉重,好似套著鐵鏈。我掙扎著爬起,摸到床前,我和母親同睡的繩床。她的濃郁的氣味,依然彌漫在屋里床頭。我想在腦中的巷角追蹤她的氣息。盡管我短暫人生里的每一個轉彎和角落,都清晰地擺在眼前,母親卻只是一陣霧,一陣煙。我試圖回想她的面容,可是那張臉不曾浮現。我回想她的臂膀,她的手,還是只有一陣霧。我搜索記憶,尋找她遭遇的懲罰,她對我的愛,可是只尋到一陣煙。她退出了記憶的溫暖被褥,進入事實的冷漠書房。

我睡去。醒來時,已是當日下午。睡醒的時刻,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孤零零一人。我見過許多孩子,處于我今日的境況。孤兒,知道自己被遺棄,孤身經受世界的風雨。我見過有些孩子因而崩潰,性格變得暴躁,也有些孩子似乎神志不清,恍惚地行走;有些孩子哭泣數日,也有些孩子異常專心,全副精神只投入眼前的事。他們體內有一部分已死去,就像外科醫生,他們本能地知道必須立刻截肢。因此,我也是如此。當日是周日,下午,我起床來,穿起同樣的短靴和粗麻襯衣,同樣神志恍惚地走到外面。這一次是走向倉庫,領取分配給我家的一周口糧:玉米和豬肉。我拎著食物回家,但沒有在屋里停留。我取來彈珠,除了那袋食物和身上的衣服,這些是我的全部財產。我走到外面,來到街頭最后一間屋。這間木屋較大,比其他木屋位置靠后。錫娜的家。

大街類似集體生活,錫娜卻孤僻,不扎堆聊天,不講閑話,也不跟人群一同唱歌。每天,她在煙草地干活,然后回家。孩子們嬉戲喧鬧,她聽見時,就會憤怒地瞪眼。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她奔出木屋,雙目怒視,提起掃帚朝我們揮舞。倘然換作別人,這樣的舉動可能會引發沖突。但是,我聽說錫娜并不是一向如此,在她的另一個人生里,也是在大街上,她不光是五個親生兒女的母親,也是大街上所有孩子的母親。

那是另一個時代,我對那個時代沒有記憶。可我知道,她的孩子都走了。站在她家門前,手里拎著一袋豬肉和玉米,我在想什么?必定有人肯收養我,某個喜愛孩子的人。可是,我知道,在這條街上,只有她懂得那個時刻我體內劇烈的傷痛。縱使在她朝我們揮舞掃帚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她深刻的失去,她的傷痛。只是,她與其他人不同,她拒絕掩藏內心的怒火。我覺得那簇火焰真實又正確。她不是無鎖莊最惡劣的人,而是最真摯的人。

我舉手敲門,沒有聽見應答。我開始感到身體寒冷,便推門進去。我把口糧擱在門道上,攀木梯爬上閣樓。我趴在閣樓上,面朝下張望,等候她回來。幾分鐘后,她進門來,仰頭看見我,面露熟悉的怒容。但是,她繼續走到壁爐前,開始生火,從壁爐臺上取下鍋子,不多久,豬肉和灰烤玉米餅的香味彌漫開來。她又仰頭看我,說道:“想吃的話就趕緊下來。”

跟著錫娜居住一年半后,我才知曉她憤怒的根源。我睡在閣樓的小木床上,一個溫暖的夏夜,我在慟哭聲里驚醒。錫娜在哭泣,在夢里說話。“沒關系,約翰,沒關系。”說得字字真切,傳進我耳中。一時間,我以為她在跟訪客說話。我從閣樓上探出頭,朝下觀看,卻見她仍在沉睡。我已經習慣錫娜的夢魘,平常總是假裝沒有聽見。可是,這一次,她越是說話,我就越覺得她被噩夢纏得痛苦。我爬下閣樓,想要喚醒她。走近時,我見她仍在呻吟,口中說道:“沒關系,沒關系,我跟你講過了,約翰,沒關系。”我伸手搖她的肩膀,搖得她身體震顫,終于驚醒了。

她睜眼看我,又轉頭看昏暗的木屋,茫然不知自己在何處。然后,她雙眼一瞇,盯住我。過去一年半里,我對錫娜的憤怒幾乎有了免疫力。事實上,她的怒火開始緩和,大街上的人松了一口氣,認為我的存在可能開始療愈她的舊傷。然而,看到她盯住我的目光,我就明白,這樣的想法純粹是誤會。

“作死啊你!”她說道,“小干仵,滾開。作死啊,馬上滾!”我慌忙逃出門外,看到已快天亮。再過一會,太陽的橙光就會穿過枝丫。我回到曾經與母親同住的木屋,坐在臺階上,等候上工的時間。

那時候,我十一歲。在同齡人中間,我的個頭偏小。但是,這里沒有例外,我仍舊得完成跟成年男子同樣的勞動量。我粉刷墻壁,填補木屋破洞。跟其他人一樣,我夏天鋤草,秋天曬煙草葉。我去釣魚,設陷阱捕野味。母親走后,我依然照料蔬果圃。不過,像今日這樣的炎熱天,我和其他孩子一道被派去擔水,負責田間勞工的飲水。因此,一整天,我們一群孩子輪流換班,從大屋院旁的水井,一路挑到煙草地。鐘聲敲響,大家歇工回家吃晚飯,我沒有回錫娜家。相反,我在樹林里找到一個安全地點,蹲在那里觀望。這時候,大街上熱鬧極了,但我的眼睛只望向錫娜的木屋。我望見她,每隔二十分鐘左右,走到門外,朝大街上下張望,似乎在等候客人,然后轉身進屋。我終于回到木屋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里。壁爐臺上排著兩只空碗。我知道,她還沒有吃晚飯。

晚飯后,該歇息的時候,她轉頭面對我,嗓子沙啞,低聲說道:“約翰,大個兒約翰,是我丈夫。他死了。熱病。我想該叫你知曉。我想你該知曉,有些東西纏磨著我,纏磨著你,纏磨著這個地方。”

說到這里,她默然不語,眼睛看著壁爐,火堆里最后一點余燼漸漸熄滅。

“我不想為這個事苦惱。死跟別的事一樣,都很正常,比這個地方正常。可是,這個死法,我家大個兒約翰的死法,就沒有正常的地方。那是謀殺。”

大街的熱鬧和喧嘩消逝了,只有夜間昆蟲低沉而有韻律的鳴唱。我們敞著屋門,7月初的涼風吹來。錫娜從壁爐臺上取下煙斗點燃,一口一口地抽吸。

“大個兒約翰是班頭。你曉得這是什么意思嗎?”

“他是地里的頭領。”

“不錯,”她說道,“他被選為班頭,負責監督所有煙草隊。大個兒約翰當上班頭,不是因為他跟哈倫一樣毒辣。他當班頭,因為他最有智慧,賽過他們所有白人,他們白人的性命都指靠著他。希啊,這些地,可不光是幾塊地。它是一切的心臟。你在這邊長大,你瞧瞧上頭那邊,那些個稀罕物兒,你曉得它們里頭藏著什么。”

我知道。無鎖莊廣闊無邊,在高山腳挖掘數千英里田野。我最愛偷空溜到那邊,到田野里探索。在那些地方,我看到果園結滿金黃的蜜桃,麥田在夏日涼風里搖擺,玉米稈頂起黃燦燦的絲穗,還有擠奶場、鑄鐵廠、木工坊、冰窖、種滿丁香鈴蘭的花園。一切都遵循精確的幾何學,講究華麗的對稱。而我太年幼,尚不能理解這樣的數學。

“很美,對嗎?”錫娜說道,“可是,那邊一概物事,都得靠這邊地里的東西,還有像我手里的這點力氣。我男人大個兒約翰,管著這里的一切。種黃金葉的竅門,我男人懂的,賽過所有人。他能告訴你該怎么扣出天蛾,哪片葉子得掐掉,哪片得留著。所以,白人對他有點特別照顧,我家的木屋比別人家的寬敞。”

“我們也不是沒有天良。額外得到的吃食,拿出來分給缺食的人家。約翰非要這么做。”

她停頓,抽幾口煙。我望著螢火蟲飛進來,在陰影里煥發黃色的光芒。

“我愛著那個男人,可是他死了。接下來就只有壞事。我記得,約翰一死,收成就糟了。第二年沒有好轉。第三年也沒有。人都說,就算約翰活著,也救不了我們。那是土地在詛咒白人,因為他們做事殘酷,把土地剝精光了。弗吉尼亞的紅煙草,有些斷了品種,很快,就連弗吉尼亞的土壤也要沒了。他們都曉得。約翰死后,這里就成了地獄。我的地獄,你的地獄。”

“我想起你的阿姨埃瑪。我想起你姆媽。她們兩個,我都記得,羅絲和愛瑪,因為她們倆總是結伴成對。兩人感情好,都愛跳舞。我要說,我向她們致敬。希啊,有時候記憶叫人傷痛,可是,我們不能忘記。你不能忘記。”

她說話時,我愣怔地看著她。早已遺忘的負荷在我心頭沉重地壓下。

“我就曉得,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孩子,”錫娜說道,“他們把我五個孩子都帶到賽馬場,跟其他人一起,擺在那里出售,就像賣一捆一捆的煙草。”

錫娜說著,頭低垂,雙手托著額頭。她再次抬頭看我的時候,我看見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淌。

“出這事的時候,我整日詛咒約翰,因為我琢磨著,倘然他還活著,我的孩子就不會離開我身邊。不光是因為他有特別的智慧,我只是覺著,我自己沒有勇氣去做的事,約翰肯定能做到。他能阻止他們。”

“你曉得我的脾氣,你都聽見他們背后怎么說我,但你也曉得,老錫娜身體里有個東西碎了。那天我見到你趴在閣樓上,就覺著你身體里那個東西也碎了。所以,你選擇我,不管你的小腦袋想過什么,你最后挑中了我。”

說罷,她站起身,開始做每晚例行的家務,把屋里的東西擺放整齊。我爬上閣樓。

“希!”她喊道。我回頭,見她看著我。

“什么事,太太?”我說道。

“我做不了你的母親。我不能成為羅絲。她是美麗的女人,有最善良的心。我喜歡她。現在,我喜歡的人不多了。她不嚼舌根,只做好自己的事。我不能取代她的位置。但你選了我,我能懂。我想叫你曉得,我能懂。”

那夜,我很晚才睡去,瞪大眼睛望著屋頂的木梁,腦中思忖錫娜的話:美麗的女人,最善良的心,不嚼舌根,只做好自己的事。我把這些特征存入記憶。我在大街上聽人說話,不斷地收集關于她的記憶。錫娜不知道,我多么需要關于母親的記憶碎片。數年來,我拼湊這些碎片,慢慢地構造一幅肖像,和大個兒約翰一樣,她是一個活在夢里的人。但是,她只是一陣霧。

那么,我的父親呢?無鎖莊的主子呢?很小的時候,我就知曉他的身份,因為母親沒有把這個事實當作秘密掩藏起來,他也沒有。我時常看見他,騎在馬背上巡視他的財產,他的眼睛看到我的眼睛時,就會稍作停頓,帽子朝我斜一點。我知道是他賣掉了我的母親,因為錫娜反復提醒我這個事實。可是,我是男孩,總會忍不住像別的男孩那樣,仰望自己的父親,依照父親的模型,想象自己將來成為男子漢的形象。更何況,那時候,對于阻隔上等人與奴隸的廣闊山谷,我依然頗有些懵懂——我們奴隸住在山腳,弓身彎在田地間,背煙草爬上山,裝進集裝箱,過艱苦的生活;他們上等人住山上的大屋,那是無鎖莊的權力心臟,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苦。我只知道這些差別,自然而然地,我在我的父親身上看到榜樣。在我眼里,他象征著另一種人生——光彩尊貴的人生。此外,我知道我在上邊有一個兄弟,我在下邊勞苦的時候,他在上邊安逸地享受。我思忖,他有什么權利整日游閑,是什么律法規定我須終日勞苦。我只須想個辦法,抬高我的地位,謀個職位,叫我有機會施展才能。那個周日,我的父親現身大街,遭遇他命中注定的災禍之時,我便是這樣琢磨著的。

那一天,錫娜的情緒異常地好。她坐在門廊上,臉上沒有怒色,看見小孩蹦跳而過,也不去追趕。我在宿舍的背后,站在煙草地和大街之間的空地里,揚聲唱歌:

哦主呀,苦難多苦啊

哦主呀,苦難多苦啊

無人知曉我的苦,只有我的神

無人知曉我的苦,只有我的神

我一段一段地唱,從苦難唱到勞動,又從勞動唱回苦難,從苦難唱到希望,再從希望唱回苦難,再從苦難唱到自由。對唱部分,唱到問者,我就轉換歌喉,變作地里領隊男子大膽夸張的嗓門。唱到答者,我就用周圍聽眾的聲音,逐個地模仿。大人們聽得好高興,我的歌愈唱愈長,一段接一段,將所有人的聲音全部模仿一遍,大人們聽得高興極了。不過,那一天,我不去觀察大人們。我的眼睛望向那個白人,他騎著田納西賽馬,帽檐壓低,策馬靠近前來,微笑地贊賞我的表演。他是我的父親。他摘下帽子,掏出一方手帕揩拭額頭。他戴上帽子,伸手探進衣兜,取出一件東西,輕輕地拋來給我。我的視線一直盯著他,旋即伸手接取。我久久地站著,與他對視。我能感覺身后的緊張氣氛:我這么放肆,大人們心中恐懼,生怕哈倫會動怒。但是,我父親只是微笑,朝我點頭,策馬離開。

緊張的氣氛緩和了,我回到錫娜的木屋,爬上閣樓。我從兜里掏出我父親騎馬離開前拋來的錢幣。是一枚銅幣,邊緣粗糙起伏,正面是一個白人男子肖像,背面是一頭山羊。我坐在閣樓里,手指摩挲著錢幣粗糙的邊緣,感覺自己找到了辦法,找到了我的籌碼:走出煙草地、離開大街的車票。

次日,我們剛吃過晚飯,事情就發生了。我從閣樓探頭張看,見黛西和哈倫壓低聲音,對錫娜說話。我替她擔憂。我從未親眼看見黛西或哈倫動怒,但我聽說許多這樣的故事。據說,哈倫拿槍一下子打死一個男子,只因為他拿錯了鋤頭,黛西拿馬鞭打擠奶場的一個女孩。我探頭朝下看,見錫娜垂頭盯著地面,偶爾點頭。黛西和哈倫離開后,錫娜喚我下去。

她默默地領著我,走到田野上。在外面,無人能趴在墻壁上偷聽。夜已經深了,溽夏的熱氣在空中消散。我滿心期待,似能預料將要發生的事。我聆聽自然萬物的聲息,它們猶如一支合唱隊,我相信,它們在歌唱美好的未來。

“希蘭,我曉得你很會觀察。我曉得,雖然我們都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但你比許多大人做得更好。可是,你的世界就要變得更殘酷。”她說道。

“是的,太太。”

“白人從上邊下來,說你在地里的日子結束了,叫你到上邊山頂去。可是,希蘭,他們不是你的親人,我想要你明白這一點。在上邊,你不能忘記自己,不能忘記自己人。現在,他們叫我們上去,你聽見沒有?我們。你那一點把戲,我瞧出來了,我們都瞧出來了。連我都給迷住了。我得跟著去,照應你。你大概會以為,你把我救出去了,但是,你是把我直接擱在他們眼皮底下。”

“在下邊,我們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活著的方式,有自己說話和笑的方式,就算你不太見我說話,不太見我笑。可是,在下邊活著,我至少有這么個選擇。這邊不怎么樣,可是屬于我們自己。在上邊,他們直接站在你頭頂……那可就兩樣了。”

“你得警惕,孩子。自個兒小心。記著我跟你說的話。孩兒,他們不是你的親人。我站在這里,比那個坐在馬上的你的白人父親,更像你的母親。”

她試圖告訴我,試圖告誡我將要發生的事。可是,我的天賦是記憶,不是智慧。次日,我父親的管家,下頜肥碩、眉宇藹然的羅斯科,來接我們。我竭力掩飾,才藏起心里的激動和興奮。我們穿過煙草地,路過地里的奴隸,他們正唱起歌:

你到了天堂,一定要說你記得我

記得我和我墮落的靈魂

記得我可憐的墮落的靈魂

我們走過麥田,穿過綠草坪,經過花園,我仰頭望見無鎖莊的大屋,聳立在山頂,似太陽一般耀眼。走近時,我看見高大的圓柱、柱廊、門上的天窗。一切都那么壯觀。我突然打了一陣寒戰,遍體冷麻——因為血脈,這棟住宅也屬于我。我的想法沒有錯,但不是我所以為的意味。

羅斯科回頭瞅我一眼。我感覺他面露厭憎,想必是瞥見我雙眼發亮。“我們走這邊。”他說道,領我們偏離正門,走向房屋立基的山腳。地基墻根處,我看到一個入口,通向一條隧道。我們順著隧道走進去。隧道兩側都是房間,奴隸們接連走出來,向錫娜和羅斯科招呼一聲,匆匆地走進更狹隘的隧道。這是野兔洞,大屋的地下世界。

我們在一間小室門前停下。顯然,這里就是我的住所。室內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只面盆,一只瓦罐,一方布。沒有閣樓,沒有地下室,沒有窗。錫娜進屋擱下提包,羅斯科在門前逗留,我站在他旁邊。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那個凝視的眼神在重復一句話——他們不是你的親人。須臾,她移開視線,說道:“最好也帶他上去罷。”羅斯科伸手一按,我沒有看清他碰觸何物,墻壁滑開,我們從黑暗走進寬敞的房間,里面充滿陽光和書籍。

我站在門口,所有的官能都感到震撼:陽光滿屋,松節油的氣息氤氳,金色藍色交織的波斯毯,地毯下的木地板熠熠閃亮。可是,最叫我移不開視線的是書籍。我見過書,下邊大街上總有一二人能識字,他們的屋里珍藏著舊雜志或歌集。但我從未見過這么多書,四壁全是書架,從地面直抵天花板。我努力不瞪大眼眶。我知道黑人若過于好奇弗吉尼亞以外的世界,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我將目光轉離書籍。我看到我的父親,身著家常便服,只穿了馬甲和襯衣,坐在一個角落,望著我,望著羅斯科。我略別轉頭,見另一角落里站著一個男孩,白人,年紀略比我大。血緣的本能叫我頓時領會他是我的兄長。我父親舉手一拂,輕輕地、隨意地,我看得出羅斯科理解這個動作表示他須立刻離開。于是,他轉身,猶如執行軍事演習,消失在滑門后。我站在那里,獨自面對我的父親豪厄爾·沃克和我的兄長。在好奇的沉默里,他們兩人打量我。我伸手插進兜里,搜索那枚銅幣,撫摸它粗陋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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