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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而我,只是在那座石橋上看見過她。一個舞者,周身繚繞著鬼魅的藍色光芒,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只能用這個方法帶她回去,那是在我兒時,那時候的弗吉尼亞,土地仍紅似磚,紅得涌躍著生命,雁河上還有別的橋,但他們必定鎖縛了她,帶她穿過這一座橋,因為只有這座橋通向那條收費公路,它盤繞越過青翠的山岡,斜下山谷,然后只彎向一個方向:南方。

我總是避開那座橋,因為橋面布滿去了納奇茲道的母親、叔伯、表親留下的記憶。我現在知道,記憶有令人畏懼的力量,它會開啟一道藍色的門,從一個世界通向另一個世界,它會把我們從山頂移到草地,從蔥蘢的森林移到白雪覆蓋的原野。我現在知道,記憶會卷起土地,如折疊一件衣裳。我現在知道,自己曾如何把她的記憶推進“腦后根”,自己曾如何遺忘,卻從未忘記。我現在知道,這個故事,這個“傳渡”,必須從那里,從那座跨越生者和往者地界的神奇石橋開始。

她在橋頭跳朱巴舞,頭頂一只瓦罐,霧氣從橋下的河面升起,纏繞她裸露的腳踝。她的腳跟踢踏,踩打橋面的卵石,胸前的貝殼項鏈不停地搖晃。瓦罐絲毫不受驚動,似乎成為她的一部分,不管她的膝蓋抬得多高,身軀多傾斜,手臂多伸展,瓦罐總是在她頭頂固定,猶如一頂王冠。眼望著那非凡的技藝,我知道踏著朱巴舞、籠罩著鬼魅藍光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除了我,無人看見她。梅納德不曾看見,他坐在新千年馬車的車廂深處;施展各種伎倆迷惑他的煙花女子不曾看見;最奇怪的是,拉車的馬也不曾看見。盡管我曾聽說,馬鼻子能嗅聞從其他世界走失而誤入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不,只有坐在趕車人位置的我看見她。她如同他們的描述,如同他們形容她從前的樣子,起身躍進親人的圓圈中間,埃瑪阿姨、小皮、侯納斯、約翰舅舅,都在拍手捶胸,敲打膝蓋,催促她加快舞步。然后,她往泥地使勁頓足,好似用腳跟搗碎一只爬蟲。她抬高臀,俯身屈膝,曲折的膝蓋和雙手纏繞揮舞,瓦罐仍立在她的頭頂。我的母親是無鎖莊最好的舞者,他們這樣對我說。我記得這句話,因為她不曾遺傳給我絲毫天賦,更因為舞蹈讓父親看中了她,然后才有我。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記得一切——全部記得,似乎只除了她。

現在已是秋天,賽馬南下的季節。那天下午,梅納德賭贏了一匹獲勝概率極低的純種馬,自以為這一次終于能夠博得他孜孜以求的弗吉尼亞上等社會的認可。然而,當他坐著馬車,環繞鎮中心廣場跑圈,把身體深深地倚進車廂,咧嘴大笑之時,上等社會的男性轉身背對他,兀自噴吐雪茄。沒有致敬。他還是那個梅納德——壽頭梅納德,孱頭梅納德,無厘頭梅納德,從樹上掉到數里外的爛蘋果。他大為惱火,令我驅車往鎮盡頭的老屋,一個叫作星落地的地方。在這里,他買得一名妓女的一宵宿,而后靈光一閃,決定把她帶到無鎖莊的大屋。然后,他突然覺得羞恥,在命運關頭堅持走小路出鎮,沿著啞巴絲路,來到那條老收費公路。我們從這條公路轉到雁河邊。

趕車時,冰冷的雨不停地下。雨水從我的帽檐滴落,在褲腳積成水洼。我聽見后面傳來梅納德的聲音,向煙花女子吹噓他的賽馬,他的性能力。我盡快驅馬,只想趕緊到家,只想擺脫梅納德的聲音,盡管在這一生,我永遠不可能擺脫他。梅納德控制我的鎖鏈。梅納德,我的兄弟,成了我的主子。我竭力不去聽,企圖轉移心思,回想剝玉米殼的記憶,兒時捉迷藏的游戲。我只記得,這些轉移心思的回憶都不曾浮現。轉瞬間,一切寂然無聲,不但抹去梅納德的聲音,就連周圍世界所有細微的聲息,也全都消逝。我窺進腦海中的鴿巢,看見的都是往者的記憶:男人堅強地守過平安夜,女人最后一次巡視蘋果園,老姑娘把花園押給別人,頑固的老人詛咒無鎖莊的大屋。數不盡的往者,被驅趕,被帶過那座險惡的石橋。那一整個軍團化為我母親一人。她在舞蹈。

我勒緊韁繩。但已經太遲。我們全速沖過,接著發生的事永遠地動搖了我的宇宙秩序感。然而,就是在那里,我目睹它的發生。從此以后,我又看見類似的無數事件,它們披露人類知識的盡頭,揭示知識之外的無限。

車輪下的道路消失,整座石橋陡降。一時間,我以為自己在漂浮,也許是在那道藍光中漂浮。里面溫暖,我記得那股短暫的溫暖。很短暫,因為正如突然間身體漂浮起來,我同樣突然地落到水中,沉入水底。即便在此時此刻,為你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里,落在侵肌透骨的雁河,河水涌進我的身體,我感到溺水之時才有的燒灼的痛苦。

溺水的感覺無法類比。因為那不單是痛苦,還有一種置身陌生境地的困惑。頭腦相信這里必定有空氣,因為空氣總是無處不在,呼吸的沖動又是如此出于本能,從而需要萬分專注,才能停止執行頭腦的命令。倘我自己縱身從橋頭跳下,或許能夠解釋這個處境。即便是從橋上意外滑落,我大概也能夠理解。或者,倘若這事屬于可以想象的范圍。可是,事實上,我似乎被從窗口推出去,直接推進河里。沒有預警。我不停地試圖呼吸。我記得自己呼喊著要空氣,更記得答案的痛苦——水涌進身體的痛苦。我記得自己如何張開嘴,用喘息回應那種痛苦,如此,便只是讓自己吞下更多水。

然而,不知如何地,我鎮定了思緒。不知如何地,我開始理解這樣胡亂撲騰只能死得更快。恢復平靜后,我看到一邊有光,另一邊是黑暗,便推斷黑暗是河底,光不是。我踢動雙腿,朝著光的方向撥劃手臂,最后,伴著咳嗽干嘔,我沖出水面。

沖破黑暗的水面,我進入恍若立體模型的世界:暴雨云懸掛在無形的繩索之下,紅色的太陽即將沉落,緊貼著云畔,太陽底下是撒滿青草的山坡。我回頭望向石橋,天哪,想必已在半英里外。

那座石橋似在匆匆逃離我,因為水流把我拖住。我試圖游向河岸,可是,還是那股水流,或者水下不可見的漩渦,把我拖向下游。看不見煙花女子的蹤影,梅納德冒失地購下她的一夜。然而,關于她的思索,旋即被梅納德的聲音打斷。一如既往,他高聲叫嚷,宣告自己的存在,似乎決意要以出生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他就在近旁,被同一股水流挾帶。他在水中拍打嘶喊,時或雙腳踩水,頭露出水面,隨即沉沒,數秒鐘后再次浮現,一面嘴里叫喚,一面踩水拍打。

“希,救我!”

瞧我,自己命懸一線,懸在漆黑的深淵,卻被叫去救別人。我多次試圖教梅納德游泳,而他像對待所有的教導一樣對待我的游泳課,散漫鉆懶,然后,因不見長進而氣惱,變得執拗。我現在明白,是奴隸制謀害了他,奴隸制讓他永遠不能長大。現在,他落進另一個不受奴隸制宰治的世界,一碰到水,梅納德就會立刻死去。一直以來,我是他的庇護。是我,仗著一點風趣和自貶,勸阻查爾斯·李別拿槍射他;是我,在他無數次觸怒父親后衛護他,苦苦地哀求;是我,每天早晨為他穿衣;是我,每天夜里哄他入睡;是我,如今已疲憊,身體和靈魂都已疲憊;是我,在這里,與湍急的河水搏斗,與把我置身此地的神秘事件搏斗,在甚至不能聚集足夠的力量自救之時,卻要全力回應再次拯救另一人的請求。

“救我!”他又喊道,然后哭起來,“求求你!”他的口氣,還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可憐地哀告。我意識到——且不說落進雁河面臨自己的死亡之際,這個想法有多刻薄——他從未用主子的口氣對我說話,他從不故意彰顯我們兩人之間真正的地位差別。

“求求你!”

“我也沒有辦法,”我隔著水面喊,“我們完了!”

接受將要死去的事實之后,過往的記憶在我的腦中自行浮現。然后,適才在橋頭望見的那道藍光又閃現,再度將我包圍。我回憶無鎖莊,所有摯愛的人,我看到錫娜,在煙霧氤氳的河中央。這是漿洗衣服的日子,老人扛起一桶桶蒸汽騰騰的熱水,使出生命盡頭最后一點力氣,捶打滴水的衣裳,捶到衣服濕潤,捶得雙手紅腫。我看見索菲婭,戴著手套和兜帽,打扮得似主子的女人。她的職責要求她穿這副裝束。在我觀望的時候,正如我從前無數次這樣觀望,她拉起裙擺,提到腳肚,細步穿過一條小徑,去見鎖縛她的主子。我感覺自己的四肢屈服,把我推進雁河的那些神秘混亂的事件,已經不再叫我困惑。這一次,我沉入水底,沒有覺得燒灼,沒有掙扎著呼吸。我感到輕盈,縱然身體沉到河底,我覺得自己在另一個地方浮起。水退去,我獨自身處一個溫暖的藍色包裹里,河水在我身邊流淌。那個時刻,我知道,我終于得到了我的獎賞。

思緒在回憶里走得更遠。我想起所有被帶出弗吉尼亞,走上納奇茲道的人。我思索,多少人被帶得更遠,早已抵達我正在靠近的下一個世界,在那里迎接我。我看到埃瑪阿姨,那些年每天在廚房勞動,她搬出一盤姜汁餅,沃克家族的人都有分到,唯獨沒有她自己和親人的份。大概我母親會在那里。然后,如思緒一般敏捷,我看見她從我眼前晃過,在圓圈中央跳水舞。想著所有這一切,想著所有故事,我心中平靜,甚至有些高興,身體在黑暗中升起,墜進藍色的光。那道藍光內部有一種安寧的氣息,比睡眠更安寧。不止是這些,那里面還有自由。并且,我現在知道長輩們沒有說謊,他們說,有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家園,有一個奴役之外的人生,在那里,人生每一刻都似山崗上的晨光。那個自由如此遙遠,讓我不禁意識到身旁這個糾纏不休的重負。我曾以為一生都不可能擺脫這個重負。現在,它似乎執意要跟隨我,直到永遠。我轉過頭,看到身后的重負。這個重負是我的兄弟,他號啕大哭,拍打四肢,嘶叫乞援,求我拯救他的性命。

我這一生,無時無刻不在迎合他的興致。我是他的右臂。因此,我自己沒有手臂。可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我在上升,超越高貴與奴役相對立的世界。我最后看了一眼梅納德,他在水中狂亂地拍打,伸手攫取再也抓不住的東西。然后,他在我眼前變得模糊,猶如一道光,隨著波浪沉浮。我周身環繞著喧嘩的虛無,他的哭喊從下面傳來,逐漸變得微弱。然后,他消失了。我想說,我當時哀悼他,或者以某種方式有所表示。可是,我沒有。我去我的終點,他去他的終點。

這時,眼前的幻影逐漸凝固,我的視線定在母親身上。她已停止舞蹈,屈膝跪在一個男孩面前。她伸手撫摩男孩的臉頰,親吻他的額頭,把一串貝殼項鏈放進他的手里,攏起他的手指握住項鏈。她站起身,雙手捂著嘴,轉身走向遠處。男孩立在原地凝望,然后朝她的背影哭喊,跟隨她后面走去,然后跟隨她后面奔跑,跌倒,趴在地上哭泣。然后,他站起來,轉過身,這一次面對我,朝我走來。他伸出手,遞來那串項鏈。我看到了。太久太久之后,我終于看到了我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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