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第一部
夜[19]
浮士德
啊，我已經孜孜不倦
對哲學、法律連同醫典，
355
令人遺憾地還對神學[20]，
全都進行過徹底鉆研！
照舊是可憐的蠢材一個，
又何嘗明智稍勝當年！
自稱碩士，更自稱博士，
360
牽著一伙學生的鼻子
游遍了古今南北東西，
眼看著十個年頭飛逝，
才知什么也無法搞通。
這真是叫我心焦如炙！
365
比博士、碩士、教士、法學專家，
比這些渾人是要明達，
我不受憂疑顧慮的折磨，
對地獄、魔鬼也不懼怕。
但由此失去一切快意，
370
不敢望明白物情事理，
不敢望能夠有所教誨，
以使人向善，使人皈依。
我沒有財產，沒有金錢，
沒有世上的聲名、榮顯，
375
長此活著狗也不心甘！
我這才對法術生了迷戀，
看借鬼神的口訣、威風
能否把一些奧秘揭明，
我也好不再汗流浹背，
380
談說所不知道的事情；
使我對世界有所認識，
認識其深處淀積的實質，
看出一切效用和本體，
說話再不必現找言詞。
385
啊，盈盈的明月清光，
我曾經倚靠在這桌旁，
多少個深宵守著你升起；
憂郁的朋友，請最終一趟
再來照一照這圖書紙片，
390
再來照一照我的憂傷！
啊，我愿能攀上峰頂，
籠著你那柔媚的明光，
圍繞著山洞共精靈飄拂，
在黃昏之際的草野徜徉，
395
擺脫開一切知識的瘴霧，
讓你的清露沐我以健康！
唉，我還要蹲這囚監？
這些污濁可恨的窗眼！
透過這些彩繪的玻璃，
400
明媚的天光都變得昏暗。
把人困住的四壁書稿，
直堆到穹隆高高的頂端，
這蠹蟲所蛀，灰塵所覆，
外面還熏了一層油煙。
405
玻璃杯、鐵罐四周堆砌，
到處填塞著各種儀器，
中間還夾著祖傳的家什——
我的天地喲，這也叫天地！
還用問為什么我的心懷
410
在胸口憋得百無聊賴？
為什么一種無名的痛苦，
使我的一切生機窒礙？
撇開搏躍生動的自然——
上帝造了人放置在中間，
415
而在這煙熏霉臭的處所，
被人骨和獸骨圍在四面。
飛走吧，飛向茫茫遠處！
這本幽微隱秘的天書
是諾查丹瑪斯[21]親筆，
420
難道還不足隨身衛護？
有了它你就能認識星躔，
若是自然再給以指點，
你內心就會產生威力，
像心靈來與心靈交談[22]。
425
窮思苦索是毫無用處，
解不透這些神圣符箓。
在我身旁浮動的精靈，
聽見我的話就請答復。
啊哈，立地就噴出靈爽，
430
在四肢百體中頓時流蕩！
人生的福祉神圣清新，
在神經血管里奔騰滾燙。
作符的可是一位天神？
它使我內心的暴躁安詳，
435
在空乏的心里注滿歡暢，
還給我注滿神秘的本能，
展示出周圍造化的力量。
我也成神了？心里在亮堂！
見了這些簡練的線條，
440
搏躍的自然就像在心上。
先哲的教言我這才明白：
“是你心死而感官窒礙，
鬼神的世界并沒有關嚴，
后學啊，快奮起不稍懈怠，
445
朝霞中滌凈塵俗的襟懷！”
像萬匯交織而成一體，
此一在彼一中鼓動生息！
像強力的天光升起落下，
像金桶自己傳遞自己[24]！
450
翅膀扇動天福的香澤，
從天上下來穿過世界，
整個宇宙都響徹和諧！
怎樣的奇觀呀，但只是奇觀！
我從何把定你，無盡的自然？
455
你萬生之源的乳房何所——
那上天和下土之所依戀？
我枯槁的心胸對你渴慕，
你出奶喂奶，枉叫我心饞！
這符箓迥異，使我動心！
460
地神啊，你和我更為相近；
我已經感到力量的提升，
像新釀的酒漿燒燙全身。
我有了敢于入世的心膽，
去承擔人世的苦樂悲歡，
465
也敢于去和風暴搏擊，
嘎嘎的破船中也不驚顫。
云生頭頂，
月隱光焰，
燈在熄滅，
470
霧在蔓延！
頭上有紅光忽閃，
陰風從房頂撲下
襲向我身邊！
我覺出你在飄蕩，應召的神靈，
475
現形！現形！
啊，我的心憋緊！
全部感官開敞，
承受這新的感情！
我有意全心皈依！
480
你必須現形！哪怕要我的性命！
地神
誰在呼喚？
浮士德（背轉身）
可怕的外觀[26]！
地神
你硬是要把我召喚，
老在我轄境[27]上糾纏，
可如今——
浮士德
嚄，不敢相見！
485
地神
你喘吁吁哀求著要見，
要聽我的聲音，要看我的顏面；
你強烈的愿望喚得我俯降，
我來了，你這超人卻如此驚惶！
你心靈的呼喚哪里去了？
490
哪里是你容涵宇宙的心腸——
提攜捧負著宇宙，歡躍地擴張，
要與我們神靈相頡頏？
浮士德你在哪兒？你呼我以聲，
用盡氣力來把我說動，
495
這就是你嗎？才一觸我的呼吸，
就五臟六腑都驚恐，
你這嚇得亂滾的毛蟲！
浮士德
我會被你火焰的虛影嚇退？
這里是我浮士德，你的同類！
500
地神
于生命之潮，于事業之浪，
我穿去穿來，
我飄下飄上！
生生死死，
永恒的海洋，
505
錯綜交織，
火熱的生長，
我在時間軋軋的織機上
織出神性盎然的衣裳。
浮士德
浪游四極的繁忙的地神，
510
我感到和你是多么相近！
地神
你相近的是你了解的神靈，[28]
和我不相近！
浮士德（頹然地）
和你不相近？
與誰相近？
515
我是神性的摹本！
竟然與你不相近！[29]
該死！聽得出是我的助手——
破壞了我這至美的欣幸[30]！
偏在這幻覺聯翩的時刻，
520
這討厭的爬蟲來煞風景！
瓦格納
對不起，我聽見您在高吟，
可是讀希臘的悲劇作品？
我也想從朗誦得些好處，
因為在目前正風靡一時。
525
我常常聽到人們夸獎，
說喜劇演員能教導牧師[32]。
浮士德
唔，假如牧師也成了演員；
這情況有時也可能出現。
瓦格納
啊，人若是被書齋這樣拴牢，
530
只在節日里才出外瞧瞧，
只用望遠鏡老遠地看看，
怎能對世界勸說指導？
浮士德
假如你沒有這樣的感受，
不是從內心深處噴流，
535
使聽眾動心于強烈的快感，
就不要去做這樣的追求。
那就坐著吧！去拼湊黏合，
用別人的剩菜來調雜和，
從你那一堆小小的灰中
540
吹出奄奄一息的焰火。
假如你口味就這個水準，
贊賞的會有孩子與癡人，
反正話不自深心流出
絕不會引得心心相印。
545
瓦格納
演說倒也使雄辯家走運，
我深有感觸，但力不從心。
浮士德
你可得尋求扎實的成就，
別做頂著鈴鐺的小丑[33]！
深思所得而內容切實，
550
說出來不用多少花頭；
假如你說話態度嚴肅，
詞藻有什么必要追求？
你的話縱說得天花變現，
里面折疊著人世的花邊，
555
也只如秋風吹動敗葉，
颯颯啦啦地聽著心煩！
瓦格納
啊，技藝無邊，
人生短暫！
致力于批評
560
常使我心神慘淡。
人們為了要窮源溯流，
最難掌握是語言手段！[34]
終于庸庸碌碌地身亡，
事業才達到長途一半。
565
浮士德
陳篇古籍難道是神泉，
喝一口就永遠不再口干？
假如你心里噴不出清爽，
清爽的滋味你無從體驗。
瓦格納
潛心于歷代的時代精神，
570
看某個前賢曾怎樣思忖，
而我們已經遙遙地超過，
恕我說，這是巨大的歡欣。
浮士德
是呀，超過得如隔星辰！
朋友，過去的時代于我們
575
就像是天書七印封存[35]；
你所提及的時代精神，
歸根是賢哲自己的精神，
里面有著時代的反映，
往往這是真正的不幸！
580
人們看一眼就會屏棄：
一屋子破爛一桶垃圾，
至多是帝王將相的事跡，
夾些冠冕堂皇的箴言，
正和木偶[36]的口吻相宜！
585
瓦格納
不過對世界，對人心人智，
每個人都想有所認識！
浮士德
是呀，人們管這叫認識！
可誰敢說話不繞彎子？
少數真有所認識的人士
590
傻得不保留內心的充實，
向愚民剖白觀點和心情，
向來都是被燒死釘死。[37]
朋友，夜深了，我很遺憾
這次談話是只好中止。
595
瓦格納
我十分愿意永不瞌睡，
好和您討論親承教誨。
復活節第一天就在明日[38]，
還有些問題我敢求明示。
我對學問很專注熱心，
600
雖然博學我還想全知。
浮士德（獨自）
此人的希望永不會喪失，
總去摳那些無聊的瑣事，
貪婪的兩手去挖掘珍寶，
就挖到蚯蚓也樂不可支！
605
靈氣洋溢在我的周遭，
怎容得這種人聲來吵鬧？
可是這一回我卻要謝你，
你這凡人中頭等的廢料。
你使我擺脫了那種絕望，
610
它正要攪亂我的思想。
啊，那形象[39]如此碩大無朋，
我感到自己像侏儒一樣。
我自以為是神性的摹本，
和永恒真理的鏡子逼近，
615
在晶瑩澄湛的天上享樂，
遠遠地超出世上的凡人。
我妄自以為超過天使，
有活力在自然血管中流滲，
創造著、享受著神的生活，
620
而無所忌諱，我多么悔恨！
一聲霹靂把我震醒。
我不敢自詡能和你比較，
我雖然有力量把你引召，
卻沒有力量將你挽留。
625
在那幸福美妙的瞬間，
我感到偉大又這樣渺小；
你將我推回，冷酷無情，
推回這命運無常的人生。
誰來教導我？該何去何從？
630
對那種熱望我還當順應？
啊，我們的作為一如苦惱[40]，
都阻礙我們生活的行程！
精神覺到的無比壯麗，
常受到外來事物的沖擊；
635
我們一遇上世間的尤物，
稍次的就等于騙人的把戲。
使我們承受生命的豪情，
總在塵世的紛爭中僵斃。
幻想原先飛翔得勇敢，
640
滿懷希望向永恒擴展，
當幸福被時間的旋渦淹沒，
這才滿足于狹小的空間。
憂愁又立時筑巢進心腑，
在那兒攪起無名的痛苦，
645
不安分地搏動摧戕安樂，
永遠隱身于時新的裝束，
它可以現形為院宇妻孥，
為火災水患、刀槍鴆毒；
你要為無關的一切顫抖，
650
為不會失去的常自悲哭。
我深深地感到不類天神，
我只如蟲豸鉆拱著泥塵，
像蟲豸在土中吃土活命，
被行人踐踏而毀滅葬身。
655
這壘成高墻的各類圖書，
不就是將我裹住的塵土？
這破東爛西不都是廢物——
蟲蛀的世界將我逼住？
所缺的能夠從這里尋得？
660
我還應讀破這萬卷藏書
才知道到處有人在痛苦，
只有少數人享受幸福？
空洞的顱骨[41]，為何朝我笑？
你也曾像我蒙頭蒙腦，
665
尋快活日子，把真理追求，
迷惘中困頓凄涼地瞎跑？
帶齒輪、輥筒、曲柄、圓盤
這些機械竟也來嘲訕：
我撞著迷關，你們就該做鑰匙，
670
卻擰彎鑰柄也撥不動門閂。
大自然面紗不肯被撕開，
大天白日里也迷疑幽暗，
它不肯示與心靈的一切，
用機械去強取也是徒然。
675
我不曾用過的古老的東西，
是先父用過才留在這里，
舊式的滑車，你將永被煙熏，
只要桌旁的暗燈還冒煙氣。
為這點零碎也流汗操勞，
680
我真是遠不如賣了花掉！
我們從先人處得來遺產，
得到它是為了滿足需要，
無用之物是沉重的負擔，
應時制造的才有實效。
685
目光為什么朝那里死盯？
那小瓶對眼睛具有磁性？
為什么我忽地豁然清爽，
像黑夜林中窺見了月明？
空洞的顱骨，為何朝我笑？
你也曾像我蒙頭蒙腦，
尋快活日子，把真理追求，
迷惘中困頓凄涼地瞎跑？
你好哇，獨一無二的小瓶，
690
我把你取下來心懷肅敬！
你這溫和蒙藥中的精華，
一切特效致命的精英，
我贊美你裝的智慧技藝，
請表示你對主人的盛情！
695
看著你痛苦就變得緩和，[42]
拿著你壯心就減去幾等，
心中的浪濤就逐漸平靜。
我已被推向茫茫的大海，
腳下光燦燦波平如鏡，
700
新日子引我向新岸前行。
焰火的車子晃動輕輕，
向我飄來了，我像已經
奔向高行絕俗的新界，
在新的路上越過蒼冥。
705
那神的生活超絕無憂！
你依然是蟲豸，也配享受？
得了，反正那溫潤的陽光，
堅決地把它甩在身后！
那誰都只想避過的門關，
710
你要大膽去推開門扇。
是時候了，用行動表明：
神威壓不倒人的尊嚴。
面對那黑洞不要顫抖，
那是幻想自生的苦難，
715
直奔那通道逼狹的入口，
那里全地獄在噴出火焰。
向虛無沖去，怕什么艱危，
邁出這一步要欣然決斷！
潔凈的水晶杯呀，來吧！
720
我已把你忘了多少冬夏，
請你離開那古舊的小匣！
你曾輝映過先人的筵席，
由一人傳到另一人手里，
使拘謹的客人滿懷欣喜。
725
杯上的彩繪精工富艷，
飲者要賦詩來吟詠畫面，
再將滿杯酒一飲而盡：
我想起多少青春的夜宴。
我如今不將你遞與旁人，
730
不想借畫面來賣弄機敏，
只給你斟滿絳色的汁液，
這汁液使人極易醺沉——
是我所挑選，我所儲藏，
我最后一次開懷痛飲，
735
把節日的祝愿敬奉清晨！
天使合唱[43]
基督已經復活！
那困于墮落、
困于巧偽、
困于原罪的世人啊，
740
同沐恩波！
浮士德
是什么低吟，是什么清音
猛然地使杯子離開嘴唇？
是凝重的鐘聲已在宣告
復活節慶祝的第一個時辰？
745
是唱詩班唱起慰安的曲調——
天使夜深在墓畔所歌吟，
給新的結合唱出信心？
女子合唱
我們是信徒，
給他抹香膏，
750
我們來看護，
已經安頓好；
潔帶與凈巾，
給他周身繞。
我們找基督，
755
已經找不到。[44]
天使合唱
基督已經復活！
經受了憂迫、
強身、勵志
考驗的信徒，
760
同受福祚！
浮士德
天樂啊，你們溫柔強勁，
為何來塵垢中把我追尋？
該去繞溫順的人們回響。
這故事[45]我聽過，但不相信。
765
神跡原本是信仰的寵兒。
那邊傳過來和婉的聲音，
只是那境域我不敢投奔[46]。
年輕時聽慣的那種樂聲
如今又喚醒我投向人生。
770
籠著安息日莊嚴的寧靜，
我也曾受到神愛的垂青；
清圓的鐘聲余韻悠悠，
祈禱正是灼熱的享受；
不可言傳的甜柔的向往，
775
曾驅使我走過草野林丘，
重新感覺到世界的新生，
眼中有千行熱淚交流。
這歌聲喚起青春的俊賞，
和春天節慶[47]的自由歡暢。
780
對于幼年時感受的追懷，
將嚴峻的最后一步阻擋[48]。
繼續響吧，賞心的天樂，
我兩淚潸潸又身留世上！
信徒合唱
埋在地下的
785
已經上天堂，
卓然不朽的
赫赫而高揚；
他在復活中
正生大歡暢，
790
在這地面上
我們在悲傷。
他把信徒們
留下受悲苦，
我們哭泣著，
795
為主的幸福！
天使合唱
基督已經復活，
超離了塵濁，
你們要歡歡快快
將束縛掙脫！
800
盛贊我主的、
表示愛主的、
殷勤饗主的、
布道為主的、
祈福于主的，
805
主和你們緊挨，
主和你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