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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

大朝會

行都的新年是從宮城里的大朝會開始的,如果把元旦到元宵的整個年節視為一臺大戲,那么元旦一早的大朝會便是這臺大戲的揭幕典禮。這種規格的大朝會每年只舉行兩次,除去元旦,就是冬至,它是彰顯一個王朝內在精神和外在華袞最盛大的排場,連任何一點微小的細節也要像軍國大事一樣高蹈唯美的。今年的大朝會由于是在新落成的大慶殿舉行,所謂萬象更新就更加顯得名副其實了。

對于官家來說,這個萬象更新的大朝會就和剛剛簽署的宋金和議一樣,既是這么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卻又一直欲說還休,姍姍來遲。

臨安的宮城原先是杭州的州衙。靖康之難后,官家一行倉皇南渡,就食杭州;后來又升杭州為臨安府,定為臨時首都?!爸卑押贾葑縻曛荨币彩菍⒕偷囊馑?,沒有辦法的辦法。之所以把杭州改名臨安,據說是因為聽信了一個拆字先生的說法,認為杭州的“杭”字,拆開來重新組合恰恰是金軍統帥的名字“兀術”。這固然不足信,但建炎年間完顏兀術確曾攻占杭州,其間的蹂躪與洗劫,成為這座江南名城揮之不去的夢魘。官家在詔書中表明心跡時,說自己之所以選中這里落腳,“非厭雨露之苦而圖宮室之安也”[16]。這也不能完全說是裝模作樣,因為當時臨安實在沒有這樣的條件。州衙雖算得上是全城最像樣的建筑,但作為一個王朝的宮城,還是顯得太簡陋也太逼仄了。宋朝尚火德,宮殿應以紅色為主色調,但當時限于財力,粉刷宮墻連油漆也用不起,竟然用的是紅土。而且就是這種用紅土粉刷的殿子,外朝也只有一座。官家如果在這里會見群臣,就稱之為后殿;要是在這里處理政務,便改稱內殿;逢雙日在這里聽專家學者的講座,那時又叫講殿。三個殿名合用一個殿堂,因事而改名,可謂物盡其用、因陋就簡了。假如一個臣子接到通知,叫他先到后殿奏事,然后陪官家一起到講殿聽課,下課后又到內殿有所垂詢,那其實是在一個地方,根本用不著屁顛屁顛地趕場子。而且那殿子總共只有三間規模,連百官上朝前排班站隊的過廊也沒有。晴和天氣還好說,遇上雨雪就只好沾沐天恩,一個個落湯雞似的很狼狽。再加上宮里的甬道都是泥路,一下雨泥濘濕滑,官員們跌跌絆絆地踉蹌上朝,給本來莊嚴肅穆的場面平添了幾分滑稽。即使進了殿子,也是碰屁股轉彎,像“秦長腳”(秦檜)那樣的個頭,一不小心頭巾就觸到了屋梁。[17]對于那些來自北方的臣子來說,江南的梅雨本來就有如煉獄,那期間遇上朝會,人多、殿子小,又加悶熱難當,滿屋子都是人肉味。北方人又喜歡吃大蒜生蔥,不光嘴里的異味忒重,偶爾有人偷偷放一個悶屁更是殃及無辜,足以讓滿朝文武競賽著表演皺眉頭,弄得負責糾儀的禮部官員和御前侍衛大為緊張,卻又無可奈何。鑒于這種情況,官家索性取消了前殿的朝會。他這個人很會表演,不說沒有條件,而是說二圣未還,自己要放低姿態,不忍心享受那樣的排場。[18]

形容過年的隆重,除去“萬象更新”而外還有一個詞:普天同慶。所謂“慶”表面上看是一種儀式,其實一招一式走到最后,都歸結為很實惠的感官享受:一個是吃,一個是玩。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這兩樣都是平日里無緣消受的。最好的東西都集中在這幾天里吃,而且是借助了“年”的名義,堂而皇之地吃,花樣翻新地吃,還要通過走親訪友互相交流著吃,你說這是多大的奢侈。在一個農業社會里,吃永遠是最大的問題,口腹之饗也永遠是最大的享受,所以才有鄉下的老農猜想皇上該一天三頓吃肉夾饃那樣的笑話。再說玩。玩向來是與休閑同義的,因為你先得有“閑”,然后才能去“玩”。那些終日里為生計所迫操勞奔波的小民什么時候才能“閑”幾天呢?只有過年。那么就玩吧!臨安市民從來就不缺少娛樂的天賦,朝廷也體恤民情,有一種叫“關撲”的賭博游戲,平日里是禁止的,到了過年也特地開禁三天。[19]過年真好!可以盡情地吃,盡情地玩,這是人的天性最放縱的幾天,也是一年中最自由的幾天,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平時不能放縱不得自由的基礎上的。設想一下,在一個缺少宗教傳統的社會里,世俗的享受就是終極追求,如果有一天吃的問題解決了,那么過年的魅力肯定就失去了一半;如果休閑的問題也解決了,過年肯定就徹底無趣了。因為那些好處平日里隨時都可以受用,唾手可得,過年還有什么勁呢?大約只有小孩子才盼著到時候可以增加一歲,心理上多一份自豪感吧。

很不幸,宮城內的官家就屬于已經“解決了”的這一類,小民百姓們在過年時才能享受的吃喝玩樂,早就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一直就處于這樣的生活中,一點新鮮感也不會有的。因此,官家的年,就回到了表層意義上的儀式感。相較于普通民眾,官家是具有宗教情懷的,他的宗教就是權力,而正月初一的大朝會就無異于一次盛大的宗教儀式。儀式是個好東西,它用華麗的鹵簿、莊嚴的音樂、繁縟的程序以及森嚴的等級宣示著至高無上的皇權。它營造出一種氣場,在這個氣場內,所有的人都不是“人”,而是道具,你的一舉一動包括拜舞的幅度和山呼的音調都被極其嚴格地規范著、程序著,這叫作“一切如儀”。而所有的“一切”又是由你的身份決定的,無論是你衣服的顏色和圖案,帽子上有幾道梁、裝飾什么,手中朝笏的質地,還是你站立的位置,都不能有絲毫僭越。那是一個權力金字塔的華彩呈現,在這金字塔頂端的明星只有一個—官家。他“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的歡呼與朝拜。這時候的官家才是真正的官家:官天下,家天下,萬物皆備于我。在這樣的位子上,即便是一個喪失了心智的白癡,也會不怒自威、顧盼生風的。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美好詞句,竟沒有一個能恰如其分地表述他的尊貴與權威,只能用一個大而無當的“天”來指代:他的身份是天子,他的面孔稱為天表或天顏,給他說話要稱為上奏天聽,他制定的規矩稱為天憲,他住的地方稱為天闕,他派出去傳達旨意的人—哪怕是一個惡棍或者流氓—也要稱為天使,他稍有一點不高興便稱為天威,他無論給予你獎勵還是懲罰都認為是天恩。這么多帶天字頭的詞,偏偏少了一個治理國家和民眾最需要的詞—天良,因為它與皇權無關,只能暫告闕如。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根據以上的語言邏輯,他的老娘似乎也應該稱為天娘的,為了不至于因為與天良諧音而引起誤讀,便稱為天慈或天眷。

大慶殿無疑是宮城內最重要的建筑,它是一個政權的禮儀象征,凡是有關王朝體面的各種典禮都在這里舉行。就像一個大明星常常有好多藝名一樣,它也是一殿多用、因事揭名的。正朔大朝時,這里稱大慶殿;進士唱名,稱集英殿;祀神祭天,稱明堂殿;慶賀皇帝和皇后的生日,又稱紫宸殿;宣布執政級的重大人事任命(因為詔書是寫在白麻紙上的,是謂“宣麻”),則稱文德殿。當然,它還有一個更流行的俗稱—金鑾殿,這個俗稱幾乎取代了民間對皇城的所有想象。官家雖說不上雄才大略,卻是個心思細密的人。紹興十一年春天,當宋金和議已有眉目時,他就開始謀劃朝會的興廢事宜,當務之急就是要把那一套禮儀恢復起來,因為這是一個王朝的體面。體面不是面子,而是對秩序的維護與重申。想當年完顏兀術掃蕩江南時,官家在海船上流亡了整整五個月。孤篷渺渺,海天茫茫,君臣各為生死,哪里還能行什么禮儀?只有等到御舟近岸下碇,臣僚才有機會登上御舟朝拜官家。海灘上污泥陷足,文武大臣穿著草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行。實在不好走時,就用稻草墊在路上。當時的宰相呂頤浩和參知政事范宗尹突發靈感,以戲言恰好湊成一副對聯,曰:“草履便將為赤舄”,“稻秸聊以當沙堤”。[20]對這種充滿了頭巾氣的戲謔,想必官家聽到后不會很開心。但時世艱難,也就顧不上許多了。當一群臣子穿著草鞋走在鋪著稻秸的爛泥路上,一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一邊來朝見時,一個王朝的體面無論如何是打了折扣的?,F在,重振體面就是重振朝綱,官家要抓綱治國了。于是,幾乎是在罷去三大將兵權的同時,大慶殿亦隆重開工。此后,在整個秋冬季節,大慶殿營建工程一直與岳飛冤案緊鑼密鼓地齊頭并進。一方張揚于外朝,大干快上,熱火朝天;一方策劃于密室,群小蠅營,狼狽為奸。一方的主持人是秦檜的狗腿子,臨安知府俞俟;一方的主持人是秦檜的另一個狗腿子,御史中丞萬俟卨。同為中興盛世的兩大獻禮工程,一并委系于秦氏之裙帶,可見官家對“師相”的倚重。而兩大工程又幾乎同時在年底大功告成,這樣精確的謀劃,不能不令人嘆服!

大年初一天還沒有亮,文武百僚就開始在行宮之門外排班。今天是大朝會,官員們不再從后門“倒騎龍”了,而是從南面的麗正門進入。負責議程的內侍更是神氣活現,即便是皇親國戚也要被他們呼來喝去地支使。小人得志是要有氣候的,大朝會的莊嚴隆重賦予了他們驕橫跋扈的底氣。他們逐隊厲聲喝問:“班齊未?”禁衛人員逐一應答:“班齊!”那陣勢就像軍隊集結時檢查口令一樣。[21]隊伍整頓完畢,宮門尚未開啟,大家只好瑟縮在寒風中等待五更報時?;蕦m內計時的更漏比民間短,宮中五更過后,民間四更才結束。因此宮中打過了五更,梆鼓聲就交替響起,稱為“攢點”,也就是發布標準時間的意思。五更攢點的梆鼓聲終于在城樓上響起,這時候,透過大慶殿殿角上的鴟吻猶見疏星點點。于是宮門緩緩打開,門軸吱吱呀呀的摩擦聲尖利地劃過晨光熹微的夜空。百官躡手躡腳而又神情整肅地魚貫而進,紹興十二年的元旦大朝會開始了。

但嚴格地說,今年的大朝會其實并不“大”,文武百官應該來的當然都來了,一個也不會缺。缺的是那一干支撐場面的鹵簿儀仗,像法駕、傘扇、儀衛、雅樂等等都是臨時拼湊的,不成體統,只能聊勝于無。當初東京大朝會時,光是黃麾仗的儀節就要動用五千余人。五千余人的旌旗隊列,那是怎樣一種盛大的排場?不說別的,以現在宮城的規模,怕是站也沒地方站了。不“大”的第二個原因是缺了四方朝賀的外國使節。所謂“萬國衣冠拜冕旒”,那是漢唐氣象,不去說了。即便是在東京時,朝賀的外國來賓也還是相當可觀的。僅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點到的名字就有:遼、西夏、高麗、交阯、回紇、于闐、三佛齊、南蠻五姓番、真臘、大理、大食等國。[22]這些國家有的逢節必賀,有的隔三差五。逢節必賀的國家有遼、西夏和高麗。遼是北方的強鄰,根據真宗景德年間的“澶淵之盟”,宋遼為兄弟之國,遼圣宗稱宋真宗為兄,宋每年給遼“歲幣”銀絹三十萬兩匹,這是哥哥給小弟的紅包,圖個皆大歡喜。在西夏面前,宋王朝要尊貴一些,雙方名義上是父子君臣,西夏國王在文書上自稱“男”上書于“父大宋皇帝”。宋也要給紅包,每年銀絹二十五萬五千兩匹。與送給遼的“歲幣”不同,這是“歲賜”,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宋與高麗則算得上是特殊關系,這種“特殊”當然不是“同志加兄弟”,而是宗主國和藩國的關系。藩國的重大事情要由宗主國決定,新國王即位或遴選王后,自己定了人選是不算數的,要報告宗主國批準,由宗主國冊封。還有一個就是奉正朔,也就是采用宗主國的年號和歷法,例如按照規矩,現在的“高麗時間”也應該是紹興十二年正月初一,這就叫奉正朔。至于其他的那些“蕞爾小夷”,則基本上都是通商關系。因為宋王朝看重的是“事大之禮”,對他們采取“羈縻”政策,出手相當大方,每次都有數倍于貢品的“回賜”。他們嘗到了甜頭,就來得更勤,帶的貢品也更多。其中有些商人甚至冒充國使,他們帶著土特產來到東京,誠惶誠恐地給皇上叩幾個頭,喊幾聲“萬歲萬萬歲”,然后就等著你的“回賜”。這種“蚯蚓釣老龍”的游戲弄得宋王朝后來也吃不消了,只得采取“一分收受,九分抽買”的政策,即你們帶來的東西,一分作為朝貢品,給予回賜,其余的九分則按市場價抽買。但不管怎么說,作為天朝上國,有人來朝貢總是好事,破費點銀子算什么呢?而到了紹興十二年的元旦大朝會時,那些原先來朝的衣冠使節已中斷了多年,門庭冷落、物是人非,也是時勢使然。遼早已亡于金,而宋王朝由于丟失了從大散關到淮河以北的大片疆土,與西夏已不再是鄰國,西夏已不再承認這個“父大宋皇帝”,也不再派使節來朝賀了。當然,這樣也好,宋朝倒每年省了一個大紅包。但根據最近簽署的宋金和議,宋每年要給金國銀絹五十萬兩匹,而且名義既不是當初給遼的“歲幣”,也不是給西夏的“歲賜”,更不是給高麗一類藩國來朝的“回賜”,而是“歲貢”。銀子多少倒無所謂,關鍵是這個“貢”字不大好聽,那是奴才給主子的孝敬。有些事情想起來實在窩囊,以前宋王朝是人家的父君、大哥或宗主國時,要掏錢安撫人家;現在當了人家的臣子,又要掏錢孝敬人家。為什么掏錢的總是自己呢?難道就因為國號姓“宋”(送)么?前些日子,又有一則消息讓官家不爽,以前一直死心塌地抱宋王朝粗腿的高麗,竟然準備奉大金為正朔,采用大金的皇統年號。[23]但這種不爽官家只能放在心里,因為人家自有人家的處境和道理:我反正是抱別人的粗腿,既然你已經做了人家的臣子,我當然要揀粗的抱了。

如此看來,紹興十二年臨安宮城里的元旦大朝會,其實也就是在日常朝會的基礎上換了個地方,又增加了若干程序而已。新落成的大慶殿只是徒有外殼,內部設施還沒有到位,到處彌漫著一股新鮮的木頭、石灰和油漆的氣味。朝會增加的程序之一就是上公致辭,由宰相秦檜代表百官發表了一通用古雅而華麗的辭藻組成的官話套話?!耙磺腥鐑x”也并不準確,人畢竟不是道具,在這樣大的場合難免有一點小小的差錯。連官家本人的表現也不能說十全十美,因為過于想顯示天子威儀,反倒顯得有點拘謹,就像一個人剛剛裝了一副假牙,嘴總是抿得緊緊的,生怕那玩意兒掉出來一樣。但那場面和氣氛還是讓他很受用,在他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中,還沒有哪一個新年過得這樣風生水起心情舒暢的。況且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在莊嚴刻板的程式化表演中,時不時還會有一些恰到好處的即興表演。最后一道程序是官家賜宴,滿朝文武被折騰了半天,最后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但正如吃過國宴的人都知道這種宴會其實只是一種規格一樣,大慶殿里的這頓飯也并不可口,其中的一道主菜即胙肉,是除夕夜里祭祀用的豬牛羊肉。祭祀用的肉是不放鹽的,執事們用刀子割成小塊,分賜群臣,這種毫無味道的白肉,吃起來苦不堪言,但又不能不吃。有的大臣這種宴會吃多了,便在私下里有所變通,他們事先在家中把手絹放在五香肉羹里煮出味來,到時候一邊吃胙肉一邊拿出來擦嘴,這樣,肉有了味道,又不會被參以無禮和不敬。宋代是個科學發明相當活躍的時代,可惜沈括的《夢溪筆談》在這之前已經成書,不然,說不定也要把這一發明收錄在冊的。但絕大多數的臣子既沒有這樣的經驗也沒有這樣的膽量,只能硬著頭皮往下吞。因此,正如《水滸傳》中那位黑大漢所說的,一個個都“口里淡得出鳥來”。

在大朝會的禮樂和執事們分賜胙肉的忙碌中,紹興十二年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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