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D.H.勞倫斯的《狐貍》
- 時光噬痕:觀點與評論(萊辛作品)
- (英)多麗絲·萊辛
- 4751字
- 2023-08-16 18:04:15
無論是作為普通人還是作家,D.H.勞倫斯在其一生中都激起了人們的強烈反應。關于他的爭論現在依然在繼續:他品質上存在瑕疵;他沒有瑕疵,是一位天才;他占據著英國文學的核心位置;他在世界文學中有著穩固的地位;他憎惡女人,為人卑鄙。但是,只要翻開他的作品,古老的魔力便開始顯現。開始看他的作品時我住在古老的羅德西亞[1],年紀尚小。當時也沒有按恰當的順序看——戰爭時期,拿到什么看什么。我看的第一本是《阿倫的杖桿》,差不多六十年了,書中的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還跟當初一樣鮮活:男人洗澡時的水流聲(他還一邊側耳傾聽老婆說他的刻薄話,因為他就要永遠離開她了);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剛成雛形,無業年輕人拉幫結派,為禍一方;山坡上雪痕道道,宛如虎紋。一幕幕栩栩如生,我一方面被它深深誘惑,另一方面又在努力抵制這位男性作家傳遞出的信息——該書仿佛推薦了一個個性十足的人讓我追隨。《袋鼠》也是如此。現在我能以他的視角來看澳大利亞荒野了,光怪陸離,夢境一般,跟前些時候我親眼所見的大為不同。曾有人說勞倫斯與其擁躉的關系仿佛強悍的領袖與納粹突擊隊員間的關系,這純粹是一派胡言,也幾乎被人遺忘了。他的每一本書都有這種魔力。他讓人著迷,能用他對事物的理解主宰讀者的大腦。人們(包括站在他的對立面的人)一致認為,《兒子與情人》和《虹》無懈可擊,但也僅此而已。他的對手們說,他此后的作品每況愈下;至于那些令人昏昏入睡的墨西哥狂想曲,不提也罷,可輕易仿制。我自己則在閱讀過程中高聲尖叫,同別人一樣開懷大笑,即使意識里聽到勞倫斯在說“暴民、暴民”,聽到他在激昂地咆哮,因為他是抨擊他人的能手,跟很多此類能人一樣,他容不得別人半點指責。各種意見此起彼伏,但人們卻常常忘記,勞倫斯還寫過很多優美的詩;他的短篇小說可以和任何短篇佳作相媲美。
《狐貍》是勞倫斯創作的精髓,是他巔峰時期的作品。該小說風格鮮明,讀者很容易忘記它的時空背景。戰爭剛剛結束,士兵們陸續回到家鄉。當時應該是1919年,因為流感盛行,附近村落有不少患者。之后,人們又一次經受戰爭后遺癥:食難果腹,衣不蔽體,供給短缺,人們茍延殘喘。此次之后又有一次戰后困難時期,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們中的一些人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食物短缺,燃料不足,冬天漸漸來臨。兩位年輕女性在一個小農場上嘗試獨立生活,戰爭的陰影蔓延到了這里。她們的收成不好,因為她們不諳耕種。她們的情感生活也正經歷不快:她們感覺生活無望,對未來甚至心生恐懼。失望的情緒乘勢侵入。她們還有一個看得見的敵人——一只狐貍偷吃她們寶貴的雞。兩人決定射殺狐貍,可對她們而言,那只狐貍太狡猾了。
這只狐貍迷住了馬琪——兩位女性中較強壯的那位,從一開始它就不僅僅是一只動物。“它抬眼看馬琪,那種眼神讓馬琪感覺到它看透了自己的內心。這只狐貍不僅僅是簡單地存在于馬琪的意識中——它掌控了她的靈魂。”《圣經》的某些思想在這里成了咒語的一個構成部分:狐貍一次又一次“魔咒般地俘獲她的靈魂”。
這個故事深深嵌入社會背景中,我們對其真實性已毫不質疑。勞倫斯的動物小說都有這個特征。時不時有人說這些島上的人信奉神人同性論,或有類似的情結,但勞倫斯對動物的情感,或者說他寄托在動物身上的情感,已遠遠超越了這種情結。這只狐貍代表著某種力量或能量——外來的、非人的、他者的,是古老世界的一部分,除非通過勞倫斯這樣的中介,人類難以接近。他顯然是舊時術士的后裔,他和他的先輩們對動物的了解超出了常人的維度。這只狐貍有靈性,“無形之中,她感覺它主宰了自己的靈魂”。
對于俗世間人與動物——貓、狗、馬、鳥,甚至包括豬——之間的特殊關系我們并不陌生。這些關系太普通了,不大會引起我們的關注。但是,動物的馴化和融入我們的家庭及心靈的過程是非常奇特的。我們可以想象那樣的奇異空間:人類處于動物的包圍之中,甚至被淹沒在動物之中,兩者的界限難以區分。一些科學家認為,人類與狗之間的情誼可以回溯到人類形成之初。他們甚至提出,最先馴化狼——后來變化為狗——的人類族群比沒有馴化狼的族群興旺昌盛,并最終征服了那些沒有馴化狼的族群。那時,人類肇始,洞穴火光不僅映射出了人的身影,還映射出了狗的身影。當然,第一批狐貍就在火光的外圍活動著。在故事里、傳說中,動物們存在于戶外或荒野的陰暗處。最初的人類或許不知道他們的思想在何處終止,動物的意識從何處開始。
看勞倫斯作品時,這樣的想法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這只放肆的狐貍到底是什么?是誰?
人類或許有以下心結:千百年來,我們現代人獵殺了曾經潛藏在人類生活邊緣的野生動物,現在想念它們,想讓它們重新活過來,從而用狗、貓和不計其數的野生動物故事取而代之。我曾在達特穆爾高原邊上有過一所小屋,賦予我小屋所有權的契約說我可以在高原上養四只羊,借以彌補人們獵殺了威脅到伊麗莎白(一世)女王安全的狼和熊的過錯。非久遠之事,數百年前而已。后來,人們晚上聽到了狼的嚎叫,也有游客遭遇了熊。在今日的非洲,人還沒有完全戰勝野獸,你能時時刻刻感到它們就在身邊,在觀察你的動向,在了解你,它們時時保持著警惕。在英國鄉下,所有野生動物當中,列那狐對人的行動肯定一清二楚,它在看著我們。在現在的城市之中也同樣如此。這些忙碌的掠奪者經常光顧我們的后院。故事中的狐貍對兩位年輕女性的行動了如指掌。
狼和熊消逝不見了。它們是魔法和傳說中力量非凡的動物,它們的毛皮和爪掌被以前的巫師當作飾物佩在肩頭,戴在頭上。狐貍的毛皮和爪掌也一樣。勞倫斯小時候住在礦區,實際上他是個鄉野男孩:曠野、森林伴他長大,現在這些又出現在他的筆下。沒有哪位作家有勞倫斯那般強烈的鄉野情結和動物情結。老巫師們有,他們有說不完的故事。在他們和勞倫斯眼里,動物絕非如它們的外表那么簡單。白孔雀是厲聲尖叫的女性的化身。誰能忘記來自遠古時期的圣莫爾[2]呢?就連在陰暗林子里育出的野雞雛鳥也仿佛是生育力的體現。這個故事中是一只狐貍。林場上,兩位年輕女性在努力實現經濟上的獨立,一位年輕男性闖入了她們的生活。他粗鄙、魯莽,就像那只狐貍。他是一個士兵,剛從薩洛尼卡[3]回來。士兵們從戰爭中回到了堅守崗位的女性們身邊。雖然他說過跟槍打了太多的交道,但作為士兵他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就。但是,我們確確實實感覺到了他心神不寧,缺乏歸屬感。
這個士兵給馬琪的感覺就像是那只狐貍。她夢到屋外有歌聲,自己卻聽不懂,弄得她直想哭。她走過去撫摸狐貍時,卻被它咬傷了手腕。狐貍的尾巴仿佛著了火,掃過馬琪的臉時灼傷了她的嘴。任何一個老巫師都知道這個夢意味著恐懼、威力、警示,以及被禁忌之物所深深吸引。
這里的禁忌物指的是男性、男人、陽剛之氣。這個故事里充滿著當時的女權思想,這也是勞倫斯作品一個鮮明的特征。女權運動已經發展了將近一百年,現在看來那種女權思想顯得非常單純幼稚。馬琪和班福德之間的關系是排斥男性的。她們之間有沒有性關系作者并未明確敘述。勞倫斯在性的描寫上從不忸怩,記住這一點很重要。此處他有可能跟別的作家一樣,不直接表述是他不想誤導讀者。在這里,人的情感聯系才是重要的東西。此外,我們也不能將我們的臆想放置到當時那迥異于現在的時空背景中。兩位女性共睡一床,但當時的女性經常如此。她們彼此關愛,細心呵護對方。不要忘了那是戰爭時期,男性短缺。因為這種短缺,很多女性親吻、摟抱女性伴侶。或許勞倫斯不想讓讀者錯誤地產生這樣的臆想。
年輕人宣布馬琪要嫁給他時,班福德說那不可能:“她不會這么傻的。”她說那樣馬琪會“失去自尊”,她指的是獨立自主。性,做愛,是“愚蠢的行為”,男人們的愚蠢行為。
但是,馬琪被年輕士兵深深吸引了,如果她嫁人,班福德將遭到拋棄,所以班福德傷心落淚,開始怨天尤人。士兵聽到了戀人的哭訴和爭吵,知道了自己被看成了插足者和偷心賊。他走入夜幕,射殺了那只狐貍。
馬琪又做夢了,她夢到自己的班福德死了,她沒有別的東西可做壽衣,只有那只狐貍的皮。她把班福德的頭枕在狐貍尾巴上,用火紅的狐貍皮做了罩衣。醒來后她發現死狐貍已被懸掛起來,正待剝皮。她一遍遍撫摸狐貍的身體,愛撫它飄動著的美麗尾巴。士兵在旁邊靜靜看著,等待著。
于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狐貍死了,但那只人狐還活著,并決意要娶馬琪。剛開始他覬覦的是那個小農場,現在,他想得到的是那個女人,他在和班福德爭斗。一時間這場爭斗成了故事的重心,被爭奪的馬琪倒幾乎成了旁觀者。這位青年男性憎恨班福德。這是一場較量,赤裸裸且冷酷,跟那場以狐貍死亡而告終的人狐較量一樣。爭斗總會有犧牲。班福德較為嬌弱,平時多依賴馬琪,很顯然,失去了馬琪她將一籌莫展。
故事在一幕幕推進,每個細節都意義非凡,因為它們提醒我們,生活中有很多東西讓我們懷念,對很多東西我們又視而不見。馬琪平時穿著農裝、馬褲和靴子,看上去“像一個打扮不大協調的俊美年輕男人”。現在她換上了女裝,在年輕士兵眼里第一次成為危險而美麗的女性。我們現在對于各種時尚甚至裸體都已司空見慣,麻木不仁,很難想象當今的小說中換上女裝、展露女性身體魅力的場景能有如此的震撼效果。而馬琪呢,換上女裝則意味著跌入陷阱,由此變得柔弱無助。
盡管班福德百般懇求,萬般阻撓,他還是拉著馬琪進入夜色,去說“我們必須說出的話”。他把馬琪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馬琪感覺到了他沉重有力的心跳。“太可怕了,那哪是心臟啊。”而他呢,現在已把她當真正的女人看待,他害怕和她做愛,因為“那仿佛是一種黑暗,他知道自己最終將進入的黑暗”。
勞倫斯讓某些女權主義者苦惱的,或許是他堅持認為做愛、性是嚴肅的事情,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在我看來,那個時期,這種可怕的基因冒險活動經常導致小孩的出生、死亡和疾病,就如我們現在的性愛伴生品艾滋病。本故事中的沖突也以死亡告終:班福德,那位被拋棄的女性,被一棵樹砸死了;事故的策劃者就是那個年輕人,那個士兵。
現在,障礙被清除了,結婚預告、婚禮鐘聲和幸福應順理成章了,但是,別忘了作者是勞倫斯。馬琪并不幸福。我們立刻回到了古老的勞倫斯風格之中。男人想要女人跟她在船上時看到的水草一樣柔順,她必須敏感和逆來順受。他要妻子臣服自己,“讓她強有力的個人思想死去”。他想奪走她的思想,他目的很簡單,讓她變成他的女人。
哦,是的,這很容易讓人感到好笑。勞倫斯和巴思婦人認為,按自己的思想行事的女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幸福。
而那樣男人當然就不幸福啦。
我很想知道,他現在會給出什么樣的對策?
“幸福是個糟糕的錯誤。”勞倫斯嘟囔道。他認為,如果執意談論幸福,事情便會變糟。
關于他對性愛之戰的看法我們又計較些什么呢?那個被迷得神魂顛倒的女人在我們頭腦中揮之不去。黑暗之中她游走在小農場上,尋找她的敵人——那只狐貍,尋找它火紅尾巴尖上的那簇白毛,尋找深草叢中它那紅色的身影。在我們頭腦中揮之不去的還有年輕士兵與兩個女人之間的生死較量。戰后的漫漫冬夜,爐火火光中,他們彼此對視。“無形之中,一場微妙但意義深刻的意念之戰已然展開。”勞倫斯說。
勞倫斯晚年時期住在新墨西哥州,其間有一些不大好的傳言,說他對待動物非常殘暴冷酷。而他的作品卻時常給人一種他自己也是一只動物的感覺。或許晚年時他是在懲罰自己吧。當時他病得很厲害。我看了當時關于勞倫斯的文章、報道和分析文章,沒人提及他被肺結核折磨得不成人形。正是這種疾病使得年輕時的他超常敏感、反應敏捷、天資聰慧。似火,如焰,燭火搖曳,似星火閃爍,猛火奔涌,烈焰騰空——都是些他喜歡用的詞語。肺結核這種疾病先使人對性過度敏感,然后性功能紊亂,接著性欲旺盛,之后失去性能力,它讓人一步步向死亡及對死亡的恐懼邁進。“他素質上有缺陷”,沒錯,但得弄清是哪方面的素質。
注釋
[1]位于南非中南部地區,扎伊爾以南,包括現在的贊比亞及津巴布韋。
[2]勞倫斯中篇小說《烈馬圣莫爾》中的馬。
[3]希臘中北部重要海港城市,臨薩洛尼卡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