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2889字
- 2023-08-17 15:05:30
第四章
被單
第二天天亮時,一醒來就發現魁魁格的胳膊非常親昵地擱在我身上,幾乎讓人以為我就是他的妻子。被單是零星碎布頭拼攏來的,盡是五顏六色的小方塊和三角形塊;而他這只刺了花的胳膊則布滿了綿綿無盡的克里特迷宮似的圖案,色彩的明暗深淺無一處雷同——我想,這是在海上胳臂不時暴露在陽光下,襯衫袖子不時隨意卷起來所致——他這條胳臂,嘿,看去簡直就是這床百衲被單的縮影。確實,我剛醒來時,看到這條胳臂大部分攤在被單上,二者的色彩融合無間,很難分清哪是胳臂,哪是被單;只因為感覺到身上有股重量和壓力,我才知道魁魁格在抱著我。
當時我的感受很奇特。且讓我慢慢道來。記得我小時候也碰到過頗為類似的情況;那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一個夢,我至今不能百分之百地斷定。那情況是這樣的:當時我正在玩什么玩得很起勁——我想是鉆煙囪吧,因為幾天前我看到一個打掃煙囪的小孩這么做過;而那時我的繼母,不曉得為什么,老打我,或者不讓我吃晚飯就叫我去睡覺——我繼母就抓住我雙腿把我拖出了煙囪,并立即打發我去睡覺,盡管那時才下午兩點,那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是我們那地區一年中最長的白晝。我很難過。可是,毫無辦法,我只好爬上三樓,到我的小房間里去,盡可能慢地脫衣服,以消磨時間,末了一聲長嘆,便鉆進了被子。
我躺在床上,悶悶不樂地想著非得整整十六個小時之后才能起來。在床上躺十六個小時!想到這一點,我腰背就痛了。而且這時候還很亮;太陽打窗口照進來,街上是轟隆隆的馬車聲,屋子里到處是歡聲笑語。我越來越躺不下去——終于爬起來,穿上衣服,腳上只穿著襪子,悄悄走下樓來,找著繼母,一下跪到她跟前,懇求她格外開恩,為我的過錯,用拖鞋狠狠揍我一頓;任何處罰都行,就是別罰我難耐難熬地在床上躺這么長時間。但她不愧是世界上最慈愛、最有責任心的繼母,我只好又回到我的小房間里去。我眼睜睜地躺了好幾個鐘頭,當時的心情比以后任何時候,甚至比以后遭遇到最大的不幸時還要壞得多。后來我準是打瞌睡做起噩夢來了;等我慢慢地慢慢地從瞌睡中醒來——仍半沉浸在夢境里——我睜開眼睛,原先陽光燦爛的房間現在裹在無邊的黑暗中了。登時我感到渾身一震;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只感覺到仿佛有一只異乎尋常的手擱在我的手上。我的胳臂搭在被單上,那只異乎尋常的手的主人,一個無以名之難以想象默不作聲的人影或者幽靈似乎緊挨我的床邊坐著。我躺在那里,仿佛躺了若干萬年似的,嚇僵了,不敢把手抽出來;然而我始終在想著,要是我的手稍稍動一下,那可怕的魔法就會破了。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最后是怎樣悄悄離開我的;但等我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渾身戰栗地記起了這一切,以后多少天,多少個星期,多少個月,我一直在白費力氣地窮思冥想!想弄清這個神秘事件。而且,一直到此時此刻,我還經常就這一幻覺苦思苦想。
如今,撇開那種極大的恐懼不論,當時那只異乎尋常的手擱在我手上的感受,就其奇異性而言,跟我一覺醒來看到魁魁格那只異教徒的手緊抱著我時的感受非常相似。但昨晚上發生的一切,我終于一件件都清清楚楚很清醒地回憶起來了,我這才注意到自己所處的可笑的窘境。因為雖然我試圖挪開他的胳膊——解開他那新郎似的摟抱——然而,盡管他睡著了,仍然緊緊地抱著我,仿佛除了死神,沒有任何東西能把我們這一對分開。這時我只想喊醒他——“魁魁格!”——可是他唯一的回答就是一串鼾聲。于是,我翻了個身,覺得脖子像是套在馬頸圈里似的;突然又覺得有點輕微的擦傷。我把被單掀開,那把煙斗斧赫然躺在這個野蠻人身邊,像個尖嘴猴腮的嬰兒一般。這處境還真夠瞧的,我心想;大白天跟個吃人生番和一把煙斗斧躺在一棟陌生房子里的床上!“魁魁格!——你做做好事,魁魁格,醒醒吧!”最后,由于我使勁一通掙扎,又反復地大聲跟他說,這樣成親似的緊抱著一個同性很不像樣,才總算讓他發出了一陣咕噥聲;隨即他就把胳臂抽了回去,渾身一抖動,像是剛從水里上來的紐芬蘭狗一般,然后像只槍桿般僵直地坐了起來,瞧著我,邊擦著眼睛,好像完全想不起來我怎么會到這里來了,不過他似乎在慢慢清醒過來,隱隱約約地記起我來了。這時,我靜靜地躺著盯著他,已經不太擔心害怕了,反倒專心致志地細細打量起這個極為古怪的家伙來。這時,他似乎終于認可了我的睡伴身份,好像接受了這一事實;于是,他跳下床來,邊說邊比畫,意思是:對不起,他先穿衣服,然后離開,把整個房間留給我,我再起床穿衣服。我心想,魁魁格呀,在這種情況下,這真是個非常文明的提議;不過,事實是,這些野蠻人天生就有一種為他人著想的意識,不管你怎么說;他們天生很有禮貌,這一點很令人驚奇。魁魁格在這方面特別值得我稱道,因為他待我非常有禮貌,非常體貼,而我對他卻粗魯之至,真是于心有愧;我在床上盯著他,觀察他穿著打扮的每一個動作,這時我完全讓好奇心主宰了自己,竟棄自己的教養于不顧了。盡管如此,像魁魁格這樣的人不是每天都見得到的,他和他的舉止很值得格外關注。
他的穿著打扮是從頭上開始,先戴上他那頂獺皮帽,順便說一句,一頂很高的帽子,然后——仍然沒有穿褲子——四處找他的靴子。可他下一個動作竟是趴在地上——手里拎著靴子,頭上戴著帽子——鉆到床下面去了;究竟他為什么要這樣干,我說不上來;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的劇烈喘氣聲和使勁聲,我估計他是在使勁套靴子;雖然我從沒聽到過有哪條禮儀規則規定,穿靴子時不得讓人瞧見。可是,你明白嗎,魁魁格是一種處于過渡期的生物——既不是毛蟲,也不是蝴蝶。他的文明程度還只剛剛進化到以最奇特的方式來顯示其蠻夷風尚的地步。他受的教育還沒有完成。他還是個肄業生。要是他沒有稍稍文明化一點,他很可能根本不會為穿靴子的事這么自找麻煩;可是話又說回來,要是他不仍然是個野蠻人,他也絕不會想到爬到床底下去穿靴子。最后,他爬了出來,帽子弄癟了,皺巴巴地壓在眼睛上,開始在房間里吱嘎作響一步一跛地走動,好像不大習慣穿靴子似的,偏偏他那雙又潮又皺的牛皮靴子——很可能又不是定做的——在這嚴寒的早晨,一舉步很有點夾腳,讓他很難受。
這時,我看到窗子上沒有窗簾,街道又很窄,從對面的房屋可以把這房間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加之又看飽了魁魁格那很不雅觀的姿態,他只戴頂帽子,穿雙靴子,身上幾乎一絲不掛地在室內快步走動;我極力求他快一點穿著打扮什么的,特別是趕緊把褲子穿上。他答應了,就著手盥洗。在清晨這時候,一個文明人是會洗臉的;可讓我大為驚異的是,魁魁格只洗了洗胸脯、胳臂和雙手就算完事。然后他穿上背心,又從做洗臉架用的房中桌子上拿起一塊硬肥皂浸在水里,就開始往臉上涂肥皂沫。我正在瞧他把刮臉刀藏在哪里,哎喲,他竟從床頭抄起了那支標槍,卸掉長長的木桿,去掉槍鞘,在靴子上來回蕩了兩下,大步走到貼在墻上的那面破鏡子跟前,便使勁地刮起,或者還不如說戳起臉來了。我心想,魁魁格呀,你這真是高度利用羅杰斯最好的帶刃工具啦。不過,后來等我得知標槍頭是用最好的鋼打就的,并且那長長的筆直的槍刃又總是磨得格外鋒利時,對他這種舉動便不以為奇了。
他穿著打扮剩下的部分很快就完成了,于是,他裹在寬大的水手短上衣里,心滿意足地拿起標槍,像一個元帥拿起權杖一般,昂首闊步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