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洲之變:震撼西方并塑造現代世界的四十年(1490—1530)
- (美)帕特里克·懷曼
- 4891字
- 2023-08-14 16:51:09
引言
1527年5月6日
遠處傳來的鐘聲給昏暗的晨曦平添了一絲憂戚。臺伯河從遠處的山巒蜿蜒而下,流往古城羅馬,但地平線上并未露出照亮遠山的光束。不斷響起的鐘聲來自卡匹托爾山高處的鐘樓。
鐘聲打破了原應平靜安寧的破曉時分。那是一個絕無平靜安寧可言的清晨。打破祥和的還不只是不斷敲響的鐘聲。城內,沉重的腳步聲后還有黑暗中車輛的震動聲和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響,車上裝運的是沉重的火藥、成堆的鐵炮彈、弩箭和火繩槍的子彈袋。噪聲在羅馬昔日輝煌留下的澡堂、神廟、競技場和馬戲表演場的殘垣中回響。數以千計被臨時叫醒的羅馬人雙眼疲憊、衣冠不整,帶著各式各樣的武器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城墻處集結。
城墻外面又是另一番景象,破靴踐踏著草原上的矮草和沃土上剛剛被春雨催生的新芽。男人們在昏暗的晨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劍柄摩擦著精鐵胸甲,皮劍鞘碰撞著他們的大腿。手握直立長矛的人組成似有似無的隊形,木柄不時相互敲擊。當火繩槍手的燧石碰上點燃引線用的火絨,就閃起一陣細小的火花或火焰,這微小火焰一旦點燃浸泡了化學物的火槍慢燃引線,沉重的鉛彈即能射向他們的目標。
他們個個看上去清瘦、邋遢,自倫巴第南下后經過幾個月的苦行軍,終日饑腸轆轆,兩頰都已凹陷。原來威風凜凜的軍裝經過雨和泥的洗禮以及陽光的暴曬,上衣耀眼光鮮的條紋已然褪色,上寬下緊的褲腿上也千瘡百孔。
他們黢黑又瘦骨嶙峋的臉上既顯露恐懼又帶著興奮。在羅馬等待著他們的都有什么樣的寶貝?肯定有教皇、紅衣主教、大主教從歐洲各地基督教會搜刮來的金銀財寶。若是他們能攀上城墻,繞過守城的人,進入城市,即能將所有這些東西據為己有;只要不讓炮彈或鉛彈穿透他們的血肉之軀,只要沒有劍、長矛或弩箭結束他們的性命。一切都在未定之天,為了打發時間,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士兵們用各自的語言閑聊。只聽得一片夾雜著卡斯蒂利亞語、加泰羅尼亞語、施瓦本德語方言、意大利的米蘭和熱那亞方言等的嗡嗡聲。
隨著馬蹄在地面的踢踏聲響起,一位在甲胄外身披白色罩袍的人出現了,他的穿著在暗淡的晨光中特別光鮮搶眼。他面龐清瘦,長相英俊,頭盔下面的下巴處留著精心打理過的胡須。他一邊騎著馬,一邊沖他認識的人呼喊,鼓舞他們的士氣。有的西班牙戰士他已認識多年,兩年前曾與他們一起在帕維亞大開殺戒,他再次提醒他們曾經的輝煌戰績。多數德意志人都是新來的,是從施瓦本和蒂羅爾招募來的雇傭兵,去年秋天才翻過阿爾卑斯山南下,但白衣人對他們也并不陌生。
理論上講,這支軍隊效忠于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五世。但白衣人是為皇帝效命的法國貴族,波旁公爵夏爾。他是這支軍隊的指揮,起碼理論上是。
實際情況又不一樣。查理五世下令組建的這支軍隊中,主要成員是已經駐扎在意大利的、令人聞風喪膽的“征服者”(Tercio)——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西班牙正規軍——外加各種短期受雇卻相當善戰的德意志人和意大利人?;旧纤腥硕际菫殄X而來的專業戰士,都有參戰經驗,知道戰爭是怎么回事。問題是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或者好幾年拿不到薪水了。拿不到錢也動搖了他們對皇帝的忠心,連波旁對他們的控制也受到影響。原來負責招募德意志士兵并帶領他們翻越阿爾卑斯山的蒂羅爾貴族格奧爾格·馮·弗倫茨貝格是位受人尊敬的長者,他在手下的德意志雇傭兵(Landsknechte)因為拿不到報酬而嘩變時中風發作。直到答應士兵們能擄掠羅馬的金銀財寶,大伙兒的心才算是穩了下來。
波旁公爵對這一切都不存幻想。在羅馬雄偉城墻外聚集的部隊對先進的軍事技術和戰術都很在行,畢竟他們都經過了接連幾十年的征戰的洗禮。在過去幾十年中,作戰技術已經因為火藥手槍、長矛兵的密集方陣、大炮和通過血腥拼殺積累的經驗而出現了重大改變,但最大的改變還是在規模這一點上。這支軍隊人數可觀,大約有25 000人,但在當時還不算是規模最大的。所有人都是從競爭激烈又報酬豐厚的市場上招募而來的。
不過,找人不是問題,付錢才是問題。如今等候在西方基督教世界最神圣的城市之外的,正是成千上萬名憤怒、饑餓、能征善戰、迫不及待的士兵。
波旁來到一位他認識的德意志人身旁停了下來。他知道此人是馬丁·路德的追隨者,對目前躲在羅馬城內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不會有好感。公爵拿教士的財富和即將到手的回報說笑,德意志雇傭兵紛紛捧腹大笑。許多德意志人都對路德宗有好感,渴望有機會拿走這些不肖教士不勞而獲的財富,這是掠奪生存必需品之余的額外獎勵。在他們肩上所扛的長矛之間,不時露頭的簡易云梯就是他們對財富重新進行正當分配的途徑。
波旁公爵一邊驅馬前行,一邊高喊——為了讓所有講不同語言的士兵都能聽見。他說,攀爬城墻的時候他一定沖鋒在前。沒有人對此有任何懷疑——就是因為公爵的英勇,眾人才能夠堅持至今。
槍聲陣陣,炮聲隆隆,城墻上的人朝下面開火了。一組西班牙人在不遠處已經展開了進攻,很快波旁公爵和其余的士兵也加入進來。防守方三處呈現弱相,攻擊方人多勢眾,同時對三處出擊。就當時而言,羅馬市民占據著優勢。大炮和火繩槍冒出陣陣白煙,沿著胸墻形成煙幕,讓人看不清晨曦中的火焰。戰場上彌漫著硫黃味,讓比較虔誠的戰士聯想到地獄的氣息。[1]
炮彈和槍彈在攻城的人群中四處飛竄,戰場上和城堡下方已尸橫遍野,西班牙人和德意志人還是努力架設長梯,想爬進城內。守城一方人員來自四面八方,有羅馬人,也有瑞士雇傭兵,他們拼命向下面扔石塊、開槍,同時嘴上還喊著他們能想到的最難聽的辱罵:“猶太鬼、異教徒、雜種、信路德宗的?!?a href="chapter04_0004.xhtml#zhu2" id="zw2">[2]
環繞臺伯河周邊的沼澤升起的濃霧逐漸沿著城墻上升。羅馬的炮手找不見德意志雇傭兵和西班牙正規軍的蹤影。波旁公爵見機會來了,他身著惹眼的白衣,一只手揮舞著叫喊德意志人往前沖,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但見一發火繩槍的子彈穿透了他的盔甲,擊中了他的軀體。公爵頓時倒下,白色的衣裳滲出大片鮮血。他手下的士兵紛紛驚叫起來,喊聲震天。先是一個人,緊接著全體德意志雇傭兵開始自城墻撤退,耳邊傳來陣陣城垛上人們的勝利歡呼。
在當時看來,守城者的確是勝了。不過公爵的士兵到底是職業軍人,而且他們已無退路,敬愛的指揮官的陣亡還不足以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他們再一次向城墻靠近,熹微的晨光并未驅散濃霧,城頭上的大炮還是無法發威。德意志人和西班牙人頂著敵人的槍彈,爬上了匆匆搭建的云梯,翻過了墻頭。守軍潰敗,幾小時內羅馬即告失守。
城墻上的死傷已數不勝數,但隨著時間的推進,午后的殺戮更是慘絕人寰。入侵者很快就收拾了幾股殘余的羅馬抵抗力量,對頑抗的民兵一律格殺勿論。剩余的瑞士人在梵蒂岡附近的一座古老的方尖碑前殊死戰斗,結果幾乎全部喪生。他們的隊長羅伊斯特幾乎當場陣亡,最后還是幾位生還者把他給抬回家;但攻城者尾隨而至,破門后在他妻子面前將其殺害。
與瑞士人不同的是,多數守城士兵并不戀戰,紛紛逃到圣天使堡避難,教皇克雷芒七世也在其中。羅馬被進攻的那天早上,他還在梵蒂岡祈禱,在敵軍士兵闖入之際,他剛剛通過連接教皇宮和圣天使堡的廊橋逃生。數千名難民在城堡外乞求開門,希望讓他們也躲過一劫。一位年邁的紅衣主教是從窗戶爬進來的;另一位請人用纜繩吊起他藏身的竹籃,才到了墻的另一邊。他們是少有的幾位幸運兒。鐵柵門關上后,其他人被迫留在安全的城堡之外。沒有了領導人的波旁士兵把這些最后的逃生者團團圍住。
教皇克雷芒七世從圣天使堡可以看到城市上方冒起了濃煙。待到傍晚時分,羅馬的大街小巷到處是碎玻璃、斷木頭,不時傳來噼里啪啦的火焰聲、零星的槍聲和逃難民眾的哀哭呼喊聲。
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軍隊為控制該城而大開殺戒,連圣靈醫院的老弱病殘和孤兒都未能幸免。他們還只是數以百計手無寸鐵的平民中的極少數。對許多在羅馬街頭游蕩的帝國軍人而言,這并非他們第一次對城市進行劫掠,很快,濫殺就轉變為更加故意且更有系統的行動。因為說白了,死去的戰俘什么也不值,而活著的戰俘是有身價的。再者說,晚點再下手也不遲。
晚間,城市在火焰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明亮,駭人的暴行一覽無遺。圣彼得教堂圣壇周邊的尸體堆積如山。一群西班牙人抓到了一個住在城里的威尼斯人,開始逐個拔出他的指甲蓋兒,逼迫他道出貴重物品的存放處。為逃避破門而入的士兵,有人直接從窗口跳下。另一群西班牙職業軍人拒絕與一小撮德意志人分享他們在一家店里的斬獲,德意志人立即將他們反鎖在店內,縱火將店付之一炬。溝渠里的泥水被血水染紅,肆意妄為的士兵踩著死尸逐家劫掠。
黎明終于到來時,只見一座經歷殘酷血洗的城市已經滿目瘡痍。
德意志雇傭兵當中支持路德宗的人不愿錯過為宗教爭端報一箭之仇的機會。一伙人將一位老教士處死,因為他拒絕給一頭驢享用圣餐。另一伙人將一位親神圣羅馬帝國的紅衣主教拖到街上毆打,哪怕這位教士一直因支持皇帝——這伙人名義上的雇主——而與教皇意見不合。有人踐踏主持圣餐者。路德宗的火繩槍手用圣物做靶子,把鉛彈射進華麗的圣物箱內和圣徒遺骨的頭顱內。他們把市內教堂的珍寶洗劫一空,還把古老的骸骨扔棄到街上。圣彼得教堂內教皇的棺木均被撬開,內中遺骨與新近死亡的尸體堆放在一起,后者的鮮血仍然汩汩流淌在基督教最高圣所的瓷磚地上。騎兵隊最終用教堂做他們的馬廄?;浇虡O神圣的圣安德魯的頭像和圣維羅尼卡的面紗都被扔到了溝里。德意志雇傭兵掠奪了城里許多貯藏著數百年來信徒所捐贈寶物的修道院。
克雷芒七世派來談判,試圖和平投降的葡萄牙大使竟然在官邸被洗劫后,遭到被當街剝光衣服僅留馬褲的羞辱。已發誓守貞的修女被人以一人一枚錢幣的價格賣掉。打劫的人倒是放了銀行業者一馬,特別是德意志人,因為他們可以為贖買人質安排貸款。即便在劫掠的大混亂中,金錢的轉移和交換還是有必要的。
經過三天的肆意妄為,其余的帝國指揮官才開始對手下的士兵做一點象征性的管束。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了,估計的死亡數字從4 000到40 000不等,真實的數字大概在兩者之間。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城內幾乎每戶人家都遭到性暴力,羅馬精英也不例外。
“相形之下地獄都顯得美了。”一位評論家如此寫道?;浇痰慕坍a如今悉數掌握在這群臟兮兮、饑腸轆轆、仍然意猶未盡的雇傭兵手中。教皇克雷芒七世藏身于圣天使堡,對眼前的一切和自己今日的遭遇除了嘆息還是嘆息:他已不再是基督教世界的頭號強人,即將淪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傀儡。[3]
這一樁又一樁的駭人聽聞的事情是怎么發生的?究竟是什么驅使數以千計的士兵洗劫教會,捉捕和虐待俘虜,搶劫民宅和宮殿,還大肆奸淫燒殺,壞事做絕,意欲拿下當時這座最神圣、最富有的城市?
羅馬被洗劫看上去簡直不可思議,是完全顛覆現實、震撼世界的大事。羅馬是西方基督教的心臟,從文化和宗教上來講都是歐洲世界的中心。錢財從歐洲大陸各個角落流入教皇的金庫。不論是斯堪的納維亞簡易的木制教堂,還是法國高聳的哥特式教堂,其收繳的什一稅最終都上交羅馬。如今,教皇已經從寶座上跌落,他的財富被出身卑微的士兵瓜分,他的城市也沒有了昔日的輝煌,到處都是被隨意丟棄的死尸。
其實這次騷亂的高潮背后隱藏著眾多極具破壞性的過程。一次次探險航行已經使得那位葡萄牙大使成了一位富有國王的代表,同時新世界的稅收也讓皇帝查理五世有錢去招募軍隊。國家能力的提升使得戰爭更容易發生,規模更大,持續時間更長,因而破壞性大為增加,而戰爭本身也因為金錢和火藥的迅猛增長而改變。印刷術顛覆了信息世界,也廣泛地傳播了令許多德意志士兵熱血沸騰的路德宗的思想。
在短短的40年里,相對而言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歐洲瞬間被引爆。1490年左右,羅馬遭到劫掠的40年前,歐洲還十分閉塞。巴黎、倫敦、巴塞羅那、威尼斯用歐洲的標準來說相當氣派,但若有外星人試圖尋找當時人類成就的制高點,它們肯定更愿意到伊斯坦布爾或北京去,也可能會選擇有獨特風貌的特諾奇蒂特蘭、德里、開羅或撒馬爾罕。
當時的歐洲還只是歐亞大陸邊緣的前哨。它地處經濟政治的邊緣地帶,無法與蒸蒸日上、日益擴張的奧斯曼帝國或是早已立國安邦的中國明朝相提并論。稍微有點兒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歐洲日后能成為全球龐大殖民帝國的發源地,更不用說幾百年以后徹底改變世界經濟的工業化基地了??墒?,在20世紀之初,歐洲及其后裔美國竟然以一種此前其他地區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世界命脈。1527年,就在神圣羅馬帝國士兵對羅馬肆意劫掠的時候,那個未來已開始嶄露頭角。[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