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型腦和盾型腦:多巴胺和血清素如何影響你的行為、情緒和人際關系?
- (美)康奈爾·考恩等
- 12242字
- 2023-08-14 16:53:00
序言 舒適感——過猶不及
為什么我明明知道做某件事不好,卻還是停不下來?答案:因為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舒適感上了癮。
“為什么我總是做一些會讓自己的生活質量顯著下降的事情,而不是那些對我來說更有幫助和更有建設性的事情?”絕大多數人都在因為諸如此類的問題而不斷陷入內心的掙扎和煎熬。
“為什么我的生活一團糟,健康飲食計劃也半途而廢?”“為什么我原本計劃去健身房,卻發現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為什么我明明知道耐心的教育會更有效,卻還是忍不住對孩子大發雷霆?”“為什么我已經下決心要果敢一些,卻依然縮手縮腳?”“我明明每個月都只負擔得起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度,為什么還忍不住網購自己并不需要的東西?”“為什么我總是在需要學習的時候沉迷社交媒體不能自拔?”“為什么身邊的人似乎都不像我這樣,經常擔憂自己的健康?”“為什么每天下班回家我都會忍不住喝上一兩杯酒,不然就渾身難受?”“為什么我總是擔心這操心那?”“為什么在面對生活中的同一件事時,我會傾向于看到好的一面,而我丈夫的看法總是比我悲觀?”“為什么我總在逃避那些我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而沉湎于那些我不希望自己做的事?”
為什么?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對于這些問題,一個我們已經求證多年的新理論可以給出明確且實用的答案。用最簡單直白的話來說,這個理論假定人類在數千年的時間中發展出了兩種應對事物的模式,基因和遺傳是它們的本源,大腦的化學特性是它們的基礎,而壓力則是觸發它們的條件。這兩種模式既為我們平添了某些寶貴的特質,又給我們帶來了可以預見的挑戰。作為一個物種,人類的獨特之處在于我們擁有先見之明,以及用復雜的方式預測未來的能力——我們用這種能力指導自己的決策。想象一下,每個人的腦海里都有一個舞臺,我們在這個舞臺上快速地排演各種各樣的情景。研究顯示,在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我們就認識到了現實世界的一個重要特點:凡事都可以有迥然不同的發展過程和結局,我們可以通過與其互動,積極地影響結果的走向。實際上,每個人都是預言家,也是偶然性的制造者。如果我們這樣做或那樣做,事情就真有可能變成這樣或那樣。我們在腦海中設想不同的情景是為了模擬可能的結果,這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了基本的依據。我們會在腦海中給設想的情景添加不同的“濾鏡”,每一種都會產生對應的信息,而這些信息的積累造就了我們的行為。這些濾鏡包括:過往的經歷留下的記憶,耳濡目染的文化,家庭的影響,傳統,價值觀和態度,對身邊人的感情,想象的能力,需求和欲望,在特定情況下受到的物理限制,以及獨特的腦化學反應。其中,最后一種濾鏡隱藏得很深,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都想弄明白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它是我們理論的核心,也是本書的主題。
合著的緣起
我們兩個是在幾十年前經朋友介紹認識的,雖然各自的專業不同,但我們很快便開始熱火朝天地探討雙方交叉領域的問題,著實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戴維是一名臨床醫生,他需要全身心地投入醫治患者的任務中,把所有的關注點都放在患者的身體出了“什么”異樣的問題上;康奈爾是一位心理學家,更關心事物“為什么以及怎么”發生。戴維當然知道,在他接診的患者中,很多癥狀都源于患者的心理,而康奈爾也目睹過前來求助的患者,他們有著不同的生活經歷,都因為難以自持的悲傷和憂慮,而產生切膚刻骨般的生理反應。我們的看法時而有分歧,時而又一致,但始終不變的是,我們每次都能從對方身上學到新的東西。而且我們一直認為,對一種疾病來說,“什么”和“為什么”是密切相關的。
我們兩個都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壓力。無論是積極的壓力,還是消極的壓力,都是不好的壓力。它就像陰險小人,時不時冒出來搞破壞。結識之后,我們曾經為壓力是不是消化性潰瘍的主要誘因而爭論不休。有一次,戴維挖苦說:“你的理論沒有依據,聽得我都快得胃潰瘍了?!碑斎?,事實證明他是對的:1982年,科學家證實消化性潰瘍主要是由幽門螺桿菌引起的。
由于對不同的寫作題材感興趣,我們曾各自埋頭于自己的創作。戴維喜歡探討成癮的機制和大腦的生化反應,而康奈爾則寫了幾本有關感情問題的書,但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討論壓力與疾病之間的復雜關系。
如今回首,40年的對話與合作讓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們同舟共濟,目睹過對方的痛苦與低潮,也見證過對方的喜悅與風光——慶生會、父母過世、在炎熱的夏夜一起看洛杉磯道奇隊的棒球比賽,更不必說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喝幾杯啤酒了。我們的脾性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都對工作充滿熱情,對生活充滿熱愛;我們都對事物背后的機制和原理抱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非常關心自己的朋友、家人和患者。雖然我們的相似之處有很多,但我們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戴維是個擅長社交又外向的人,相比之下,康奈爾要安靜和深沉得多。如果說戴維是個凡事都習慣看到光明一面的人,康奈爾就是一個對事物的陰暗面極富洞察力的人。我們兩個分則缺點明顯,合則優勢互補。
我們在經年累月的職業生涯中親自見證了美國社會越發激烈的競爭、日益發達的生產力水平,以及爆發式增長的壓力。不僅如此,我們還看到情緒問題加劇了患者的生理不適,反之亦然。通過分享和談論各自遇到的病例,我們得以深入探究情緒與生理之間的關聯。漸漸地,有一點變得越來越清晰:壓力——以及患者應對壓力的方式——成為影響個人總體的滿足感(或者說良好的精神健康狀況)與壽命長短的最重要的因素。有的患者摸索出了一套辨別和化解壓力的方法,而有的患者始終不明白茲事體大,固執地對壓力視而不見。接診患者的同時,我們也在剖析自己,并關注壓力對自己生活的影響。我們意識到壓力其實不是“問題”所在,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對壓力源(無論它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強加給我們的不適感“做出的反應”。后者才是認識壓力的關鍵所在,它是我們的認知普遍缺失的那塊拼圖。
隨著我們(以及我們的患者)逐漸變老,我們對新興的生物老年學越發感興趣。確切地說,吸引我們的是導致人體衰老的核心原因,以及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加速或延緩衰老的現象。日常生活中的應激和壓力會影響到方方面面,比如五臟六腑的功能、微生物組的構成、患病的風險、睡眠模式、鍛煉的意愿、飲食習慣,以及情緒狀態。壓力和壽命顯然是一對相關因素,而我們正在嘗試理解二者之間的關聯。
我們為衡量人體衰老的速度提出了一種量化方法。本質上,它其實是一份詳盡的問卷,由此收集的信息可以計算出壽命商數(longevity quotient),簡稱壽商(LQ,它與衰老的速度呈負相關關系,LQ越高,代表衰老的速度就越慢)。這份問卷的分值與智商測試相似,LQ的平均值被設定為100。我們給這份量表取名為“壽命量表”。遺憾的是,這種測量方法有其內在的缺陷。問卷里有近400個項目需要患者向他們的醫生求助,才能獲取相應的信息,這個測試的煩瑣可見一斑。盡管如此,但它仍讓我們有了按年齡和性別比較患者情況的寶貴途徑。數據是有了,可如何詮釋這些數據又成了問題,我們并不清楚為什么有的患者得分更高,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行的方法能幫助得分較低的患者穩定地提升分數,說來說去還是基因好壞那一套。但我們有一系列明確且有用的信息可以與患者分享。讓患者明白有哪些舉措可以改善他們的生活,這從來都不是一件難事,只是絕大多數人都對我們提供的信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想讓他們付諸行動簡直難如登天。
關于壓力和壓力對人體及幸福感的負面影響,我們翻閱過大量文獻。但看得越多,我們就越發意識到自己遇到了認知瓶頸。雖然我們抱著十分開放的心態,但目之所及,卻看不到更為深刻的洞見,大多都是換湯不換藥或東拼西湊的陳詞濫調。我們想不通為什么患者總是明知故犯、無力做出改變,更不要說堅持健康的生活方式了。
突然有一天,我們發現答案其實就在我們眼前!我們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尋找能夠引起與衰老相關的疾病、加速或減緩衰老的行為,但我們的發現更為深刻。我們看到的行為并不是直接與衰老相關,而是與喚起有關;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與中樞神經系統的興奮程度有關。那些遇事表現得情緒穩定的人,與那些情緒不穩的人十分不同。我們的行為與神經遞質的分布有關,行為是中樞神經系統應對壓力的外顯。應對壓力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深深地刻在我們的基因中,以神經化學的形式代代相傳。只要從成堆的研究和論文中抬起頭,我們便可以在自己的家人、朋友、父母,當然還有我們自己身上,看到類似的機制。它是如此簡單,又如此精妙:壓力讓我們遵循特定的模式采取行動,而理解這些行為需要我們認識自主神經系統的基本組成部分。
我們的自主神經系統之所以被冠名為“自主”,是因為它不需要主觀意識的參與,就能控制那些生死攸關的生理系統。比如,心臟的搏動,呼吸,血壓隨體位的改變而改變,大腦的自凈能力并可以在睡眠期間刪除或儲存特定的記憶,以及我們在感受到壓力時做出的反射性行為。在我們的患者中,有些試圖尋求內心平靜的人最終卻沾染上不良習慣,乃至演變為疾病的癥狀和表現(必須抽一支煙,必須吃一塊巧克力蛋糕,或再喝一杯酒);而有些人卻為無法通過刺激神經系統獲取滿足感而苦惱,無論做什么都覺得索然無味(買自己不需要但十分昂貴的商品,對同事大發雷霆,將大把的時間花在電子游戲上)。答案讓我們震驚:所有這些行為的目的或多或少都是減少或增加刺激,只為了讓我們感覺更良好。自主神經系統的硬件條件是由先天因素決定的,大腦中各種各樣的神經遞質應當怎么分泌、分泌多少,都由親愛的老媽老爸說了算。而我們所做的,只是遵循這些化學物質的引導,構建自己的生活,培養自己的個性和習慣。絕大多數時候,這種有跡可循的傾向都隱藏在行為動機的背后,不會被我們注意到。但在面對壓力或需要做出決策時,它們就會走到臺前,對我們施加實實在在的影響。
這種全新的認識催生出一種與壓力應對有關的新興理論,經過多年的科學研究,我們已經完整地闡釋并證實了該理論。借助神經遞質的微妙偏差,大自然賦予了我們兩種迥異的壓力應對模式。這難道是無意為之?我們認為并非如此。相反,這兩種模式各有千秋,在面對不同的情景和壓力源時,它們帶來的生存優勢不可相互替代。倘若其中一種模式比另一種更具優勢,那么經過漫長的自然選擇過程,我們只需要選擇更好的那一種即可,而不必費事地保留另一種。
我們還有一個格外驚人的發現:在應對壓力時,人類并不是唯一“詭計多端”的動物。放眼整個動物界,有的以攻為守,有的以守為攻;有的大膽冒進,有的小心謹慎。我們來看下面幾個例子。
有兩只猴子分別被關在相鄰的兩個籠子里,而且它們能看到對方。平時,它們都可以得到一份黃瓜片作為零食。兩只猴子對黃瓜片都很滿意,直到其中一只猴子像往常一樣得到了黃瓜片,另一只卻得到了一串碩大、圓潤的葡萄。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有意思了。顯然,人類并不是唯一具有公平意識的物種。在這個壓力誘導實驗中,得到黃瓜片的猴子很快就發現,住在隔壁的同伴拿到了不一樣的零食,待遇比自己好。這種公然的區別對待讓兩只猴子都感到不舒服(但還沒有嚴重到讓得到葡萄的那只猴子覺得應該與另一只猴子分享美食),相較之下,得到黃瓜片的猴子感受到的壓力更大。事實上,零食相對寒酸的猴子會生氣,它們要么把黃瓜片丟回給實驗人員,要么背過身去,拒絕接受(猴子在生悶氣)。研究人員針對很多組不同的猴子做了這個實驗,它們都做出了相似的反應。沒有得到葡萄的猴子應對這種壓力的反應只有兩種:要么暴跳如雷,要么默不作聲,顯得自己毫不在意。我們姑且稱這種反應模式為“劍盾式防御”:憤懣不平的猴子面對不公正的待遇,要么拔劍相向,要么舉盾自衛。這就是我們在猴子的壓力誘導實驗中看到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應對模式。
還有一個例子也能反映出動物有兩種應對壓力的行為模式。大山雀是一種體形不大但性情兇猛的鳥,分布在歐洲和亞洲大陸,喜歡在林地、公園和花園里筑巢。相對來說,大山雀可以算得上孔武有力,它們的喙能啄開榛子、橡子,甚至還能敲開獵物的腦袋。盡管這種小鳥兇猛好斗,但在天敵面前也只能束手就擒——它們的天敵是更強大的雀鷹。為了針對這種動物開展壓力誘導實驗,科學家在4月初到6月底之間,向12個正處于繁殖期的大山雀種群播放雀鷹捕獵的音頻。通常情況下,多數大山雀的繁殖時間都在繁殖季的后期??墒牵@而易見的天敵威脅打亂了它們的節奏,一些英勇無畏的大山雀把繁殖時間提前了,而另一些沒這么勇敢的同類則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延后了繁殖時間。無論是提前還是延后繁殖時間,對繁殖的成功率都沒有顯著影響。在聽到天敵雀鷹的叫聲后,有些大山雀決定鋌而走險,在繁殖季開始后不久就進行繁殖;而面對同樣的壓力,其他同類則選擇觀望,繁殖時間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應對策略,與我們在猴子和葡萄的實驗里看到的如出一轍??茽枴げㄌ兀–ole Porter)曾極富遠見地寫道:“鳥類是這樣,蜜蜂是這樣……”他所說的“這樣”,很可能指的就是動物應對壓力的兩種行為模式,我們人類也是“這樣”。我們本想把書名定為“猴子、大山雀和你”,但為了避免歧義,最后只得作罷。
下面,我們來說說你吧。在展開深入探討之前,我們希望你能做一個簡短的測試。請遵照簡單的說明和指示計算你的最終成績,盡量靠直覺回答每個問題。這個測試可以反映出你屬于哪一種行為模式,尤其是在面對充滿壓力的局面時,你是更有可能雷霆出擊,還是提高警惕、步步為營?你是生悶氣的猴子,還是早繁殖早解脫的大山雀?讓我們來看看吧。
個人大腦類型問卷


記分方式
參照下面兩個大腦圖形,將選“是”的問題對應編號的圓圈涂上顏色。這里有兩種類型的大腦——劍型和盾型,哪一邊涂色的圓圈數量較多,你就屬于哪一種類型。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兩邊都有一些圓圈被你涂了色,這是因為世界上幾乎不存在純粹的劍型腦和盾型腦。如你所見,劍型腦也具有盾型腦的某些特征,反之亦然。
盡管如此,兩種類型仍有主次之分,相對“強勢”的那種類型更有可能決定你在面對壓力時將做何反應,以及會選擇什么方法去應對不適感。

恭喜你,你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大腦究竟是劍型還是盾型了,這兩種類型代表你在面對和處理壓力時更有可能表現出怎樣的行為模式。如果你在盾型腦里涂色的圓圈更多,你的侵略性就相對低,在對抗壓力的戰斗中,你會選擇帶上一面盾牌;如果你在劍型腦里涂色的圓圈更多,那就趕緊拿起你的利劍,學習如何揮舞吧!
現在,你應該已經看出端倪了。在人性的兩面中,一面為劍,它對外界的刺激、新鮮事物和獎勵特別敏感;另一面為盾,它更注重如何躲避傷害和危險。兩種模式各有所長,落到行為層面上也各有短板。看看下面的行為條目,是否與你的劍型或盾型行為模式相符。你或許會發現自己的某些行為落在了另一種模式的范疇里,沒關系,因為前文已經說過并不存在純粹的行為模式,這與我們的認知相符。
大腦的類型與行為模式

人類在應對壓力時會采取許多無法溯源的行動,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行為模式讓這些行動的意義變得明朗起來。更重要的是,對于那些無力應對生活壓力的患者,基于大腦類型的干預方案可以讓不同的行為模式重新發揮它們在應對壓力中的作用,而且這種治療方法被證實是有效的。
兩種人
這種二元人格的理論并非拔新領異。還記得A型和B型人格的理論嗎?1974年的暢銷書《A型行為與你的心臟》(Type A Behavior and Your Heart)讓A型和B型人格深入人心,這種理論認為,A型人格的人往往心高氣傲,咄咄逼人,他們比相對隨和的B型人格更容易患心臟病。但這種理論最后未經得起科學的推敲:該書的兩位作者分別是心臟病學家邁耶·弗里德曼(Meyer Friedman)和雷·羅森曼(Ray H.Rosenman),除了心臟病發病率之外,他們無法解釋A型人格的其他特征,比如嗜酒、嗜煙和愛吃油膩食品。但因為大家在日常生活中都認識符合A型人格特點的人——大吼大叫的上司,脾氣火暴的父親,或者精力充沛的工作狂和運動狂——再加上這個理論的內容相當接地氣,它仿佛讓我們洞悉了終日奔波的生活方式和壓力如何讓我們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所以直到今天它依然受到一部分人的歡迎。
就邁耶·弗里德曼個人而言,他后來越來越反對人們將他的理論說成是人格理論,因為“人格”給人一種先天決定的印象,意味著我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健康。弗里德曼曾試圖把該理論的重心轉到行為上,他提出了一種方案,用來降低A型人格者患心臟病的風險。弗里德曼說,經過努力,他本人已經從A型人格變成了B型人格。科學發展到今天,與弗里德曼的時代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但人可以被分為兩大類的概念卻是準確無誤的。
神經遞質的失衡
從呱呱墜地開始,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如何存活下去的壓力。時間的洪流無可阻擋,如何在有限的人生里應對這種不可抗力便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之處。有些人事業有成,親友相伴,身體健康;而另一些人正好相反,他們一無所成,家庭不睦,身體羸弱。為什么有些人大膽冒進,而有些人謹小慎微?為什么有些人一生氣就大發雷霆,而有些人只會悶在心里,或者責備自己?為什么有些人能輕易做到延遲滿足,而有些人會因為獎勵來得不夠及時而急不可耐?為什么有些人僵化死板,而有些人機動靈活?為什么養成健康的生活習慣對有些人來說更困難?為什么在生活中,有些人動不動就緊張焦慮,而有些人卻處變不驚?為什么?
這不是我們愿不愿意的事,它們并不由我們的意志決定。這些傾向是我們體內神經化學反應的表現,它們被繪制在我們的DNA (脫氧核糖核酸)藍圖里,然后被翻譯成日常行為,用來應對生活中的挑戰。
是哪個身體部位決定了這兩種類型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和你想的不一樣,不是我們的大腦。我們的故事要從小腸深處說起,那里有一片不大但新奇的區域。一群寂寂無聞的細胞散布在我們的神經系統里,它們攜帶的編碼掌控著化學物質(神經遞質)的分配,深遠地影響了我們的行為。在自主神經系統的指揮下,由這些細胞分泌的神經遞質合奏了一曲交響樂,決定了我們每個人的大腦類型。
自主神經系統的正常運作依賴兩個強大的神經系統分支。第一個分支是交感神經系統,它的功能是使人興奮,產生喚起和動機。第二個分支是副交感神經系統,它起到相反的作用,使人放松、平靜和失去動力。作為一個物種,我們的生存離不開神經系統這兩個分支系統的相互較勁。能夠激活這兩種系統的神經遞質時刻在為維持機體的內穩態(或者說平衡)而發生著動態的變化,它們的目的是恢復舒適的感受,也就是安全的感覺。一旦交感神經系統被激活,副交感神經系統就會做出反應,使機體平靜下來,重新回到平衡點?!胺€定”在大腦中對應的感覺信號正是舒適,這與眼下是否產生舒適感或做出某個決定是否對自己有好處并無關系!
遺憾的是,沒有人的神經遞質能在喚起和平靜之間維持完美的平衡。在各種遺傳、表觀遺傳(告訴基因開啟表達或繼續保持沉默的分子機制)和環境因素的共同影響下,我們的神經遞質總會傾向于兩個方向中的一個。我們認為這種微妙的不平衡是推動進化過程的副產物,它是現代人類得以存續的重要依仗。
由此產生的結果是,每個人的神經系統都處于神經遞質失衡的狀態(失衡的主要原因是其中的某些腦內化學物質不足),要么傾向于興奮(容易激動),要么傾向于抑制(容易平靜)。占優勢的一方將獲得主導權,但無論平衡偏向哪一方,它的目標都是不遺余力地維持舒適感。失衡的狀態取決于兩種神經遞質,一種是多巴胺(興奮系統的老大),另一種是血清素(抑制系統的首席)。
多巴胺的麾下還有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谷氨酸和乙酰膽堿,它們都能使神經系統變得興奮,并且都在針對威脅的或戰或逃反應中扮演核心角色(這兩種選擇是人類面對危險時最基本的反應,它們分別與大腦的兩種類型相對應,這并不是巧合)。多巴胺還控制著我們的動機、愉悅的感受和大腦中的獎賞回路。每一封充滿愛意的情書都浸滿了多巴胺,還有賭桌上的每一個籌碼、每一個抱負和每一段即將開始的探險之旅。
血清素陣營的神經遞質還包括γ-氨基丁酸,它的作用是駕馭焦慮、低落的情緒和強迫癥,或者抑制與此相反的反應——開明的心態和健康的自我感覺,讓過度興奮的大腦平靜下來。每當你提起戒心、壓抑沖動、選擇延遲滿足或者按兵不動,其背后的推手都是血清素。
我們的大腦會把不同種類的神經遞質組合轉化為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行為,這正是我們前文所說的劍型腦和盾型腦。腦內化學物質的失衡度影響著決策和行為的傾向,一旦形成失衡,大腦皮質的活動水平和興奮程度將趨于穩定。劍型腦在喚起不足時起效,而盾型腦則在喚起過度時發揮作用。這種相對穩定的興奮性波動造就了不同的行為模式和傾向。但凡事都有例外,會不會有人屬于劍型或盾型,卻做出符合另一種類型特點的決定或行為?簡單的回答是,當然會有??傆行r候或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會反串一把。
大腦皮質喚起程度的基準點或水平不僅因人而異,而且有一定的浮動范圍。它們會根據具體的情景影響喚起水平的改變。比如,盾型腦的人并不總是小心謹慎、畏首畏尾的,只要感覺安全無虞,他們也可以表現得非常大膽。安全的信號能夠抑制喚起(只是暫時的),促成更為大膽的決定。只要充分給盾型腦的人安全感,你就會看到他們抽出平時藏起的利刃。
任何高漲的情緒都會導致大腦皮質的喚起水平上升。相比盾型腦,劍型腦并不喜歡水平過高的喚起。憤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憤怒是一種被壓抑的喚起,因此劍型腦的人更傾向于通過責備他人等外顯的形式,尋找情緒的宣泄口(抑制喚起)。面對相同水平的過度喚起,盾型腦的人則更容易將負能量指向自己來緩解不適感。
也就是說,安全感是盾型人格的人展現劍型傾向的保險,而不安全感則是劍型人格的人表現出盾型傾向的開關。為什么會這樣?一切還是和喚起有關。比如,一個人正在等待醫療診斷結果,情況看起來似乎不太樂觀。在這樣的恐慌下,劍型人格的人可能會做出典型的盾型行為。焦慮、強迫癥、抑郁都是盾型色彩更濃的表現,但在感受到威脅時,強烈的喚起會讓劍型人格的人產生同樣的反應。因為盾型人格的人本就缺少能使大腦平靜下來的血清素,所以盾型人格總是處于強烈的喚起狀態中。但千變萬化的世界中沒有什么是絕對的,劍型人格的人也可能處于強烈的喚起中。威脅——無論是情感上的還是肉體上的——會引起腦內化學物質的劇烈漲潮,這讓劍型人格的人感到痛苦、焦慮和不安全。面對這種大腦高度喚起的狀態,劍型人格的人同樣需要設法降低神經系統的興奮度。如果是情感上的威脅,他們傾向于向外釋放,表達憤怒是其中最主要的方式。而如果是肉體上的威脅,比如上文中醫療診斷結果可能不好的例子,劍型人格的人就會做出與盾型人格的人一樣的內部補償行為,比如焦慮地原地轉圈或小題大做。
一言以蔽之,盾型和劍型人格的人都不喜歡過度或不足的喚起,這讓他們感覺不舒服。顯然,大腦皮質的喚起也有金發女孩效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最好是剛剛好。
壓力與舒適感的關系
壓力當然是不可避免的,到世上走一遭卻不知道壓力的滋味,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那么,壓力究竟是什么?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壓力是人體內在的平衡感遭到破壞時所產生的感受。作為一個物種,人類天生就具備應對壓力和威脅的本領,而且相當在行。不過,我們抵御壓力攻擊的第一層護甲只能用來應付短期事件,它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避開威脅。當眼角的余光瞥到一輛汽車飛馳而來時,我們會立刻閃躲到路旁。無須等到厘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們的杏仁核就向下丘腦發送了信息。下丘腦是大腦的調度和控制中心,它一收到信號便啟動了釋放化學物質的級聯反應,同時激活人體的交感神經系統。自主神經系統的這套分支隨即把信號傳遞給腎上腺,命令它將腎上腺素源源不斷地泵入血液。你肯定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掌心出汗,心跳加速。隨著肺部的氣道擴張,更多的氧氣得以進入身體;感官變得更敏銳;血糖和脂肪被調動起來,涌入心血管系統,用作短時爆發的能量補給。接下來,下丘腦將觸發壓力應對系統的另一個組成部分: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這個神經內分泌網絡的功能是讓交感神經系統維持興奮的狀態。如果大腦依舊感受到威脅的存在,我們的身體就會動用壓力激素皮質醇,讓身體保持高度戒備的狀態。但只要我們發現自己安全了,在人行道上緩一緩,好好地喘口氣,就輪到神經系統的剎停機制發揮作用了,即向全身發出“危機已解除”的信號。我們都能得心應手地應對類似的壓力性事件,這種應對方式也不會對身體造成長久的傷害。
但持久且強度不大的慢性壓力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冠肺炎疫情或許讓我們每個人都體驗到了慢性焦慮的感覺,那種如鯁在喉卻又不可名狀的壓力,催生了更多的家庭暴力、酗酒行為和精神健康問題。這種壓力不易察覺,卻又無處不在,以至于我們很快就會對它習以為常。但我們的身體卻做不到對它視而不見。壓力不僅是一種糟糕的情緒體驗,隨著越來越普遍的慢性化和長期化,它對身體的危害也日益凸顯。如果準媽媽們整日憂心忡忡,她們的孩子在滑過產道時就會沾上母親的微生物組,這種過早接觸壓力激素的機會將使人體的免疫系統發生永久性的負面改變,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不同的人對傳染病乃至一些慢性疾病有不同的免疫或抵抗力。
壓力甚至能夠重塑大腦,研究顯示,壓力激素去甲腎上腺素(在壓力性事件中分泌)能對包括神經元在內的大腦細胞造成長期的結構性影響。這些器質性變化改變了大腦的功能,進而引發焦慮、抑郁和藥物成癮。壓力,以及我們如何應對它給健康造成的不良后果,是所有衰老相關疾病的重要影響因素,包括癌癥、糖尿病、心臟病和癡呆。在壓力的影響下,端粒會縮短,人的壽命也一樣。
盡管醫學技術取得了有目共睹的進步,美國人口的預期壽命卻在連年下降。壽命曲線令人難過的下行大多出于一個原因:美國人不知道如何用健康的方式應對壓力。肝臟疾病、藥物濫用和自殺事件的增加,這些基本上都可以被看作壓力激增的表現。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讓美國社會的這種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我們是如何學會應對壓力的
每個人都在同生活中數不清的壓力源抗爭,直覺告訴我們,壓力是危險的,這是因為壓力讓人感覺不舒服。壓力會造成情緒上的失衡,而我們的天性則是努力回到平衡和穩定的狀態。無論是劍型人格還是盾型人格,都自帶一張預測平衡和舒適走向的晴雨表,用來規避不愉悅的感受。遠古人類在向世界各地遷徙時就已經深諳此道,如果以能否維持相對穩定的舒適感作為評價標準,那這種手段還是成功的。
雖然追求舒適感是一種強大的動機,但問題在于,它并不總是指向有益健康的方向。許多時候,我們天生的、受舒適感驅使的應對手段會將我們推上歧途。相對明智的做法常常是抑制自己的欲望,擺脫貪圖安逸的想法。但誰都有松懈的時候,沉湎于舒適感會傷害我們,貪圖眼前的安逸而犧牲長遠的幸福不是一種聰明的做法。
我們在前文說過,慢性壓力會觸發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的活動和壓力激素皮質醇的分泌。充斥著皮質醇的神經系統處于高度警覺的狀態,劍型腦和盾型腦對皮質醇的存在有著不同的反應。盾型腦因為缺少起鎮靜作用的血清素,所以時刻保持著戒備狀態,仿佛威脅始終存在而焦慮持續不斷。這種低水平壓力造成的結果是,盾型人格的人越來越依賴自我保護模式,盡可能地逃避任何有潛在壓力的情況和活動。相較之下,皮質醇對劍型腦來說則意味著火上澆油或激惹。壓力引起的不適感會讓這種類型的人想方設法地舒緩緊張情緒,通常是以發火的形式。不要忘記,劍型腦缺少的是刺激大腦獎勵中樞的多巴胺。相比對傷害十分提防的盾型腦,劍型腦更在乎如何獲取更多的獎勵。皮質醇的存在對放松和愉悅等天然的感受有抑制效果,這讓劍型腦越發渴望多巴胺的滋潤,而越發無法忍受延遲滿足,也更難控制自己的沖動。
這里很重要的一點是,你必須明白喚起對你的意義。喚起不是一種能被簡單量化的東西,我們既沒有計量表,也沒有測量儀,更沒有實驗室檢測手段,每個人都只能從主觀角度衡量喚起的程度。對于不易喚起的劍型腦,最熟悉的感受往往是無聊、容易分心、煩躁不安和憤怒;而對于容易過度喚起的盾型腦,最常見的感受則是隱隱的壓力、緊張和焦慮。如果我們有一種魔法變阻器可以隨心所欲地調高或調低喚起的程度,就不至于因為感覺不舒服而挖空心思地尋求或規避刺激。
簡言之,我們總是在無意識地尋找增加或減少刺激的方式。劍型腦的人和盾型腦的人擁有不同的舒適閾值。盾型腦的人很容易感到刺激過強,正因為如此,他們總在無意識地做出降低喚起的行為,以減少不適感,讓自己重獲安逸、回歸正常狀態。劍型腦的人缺少多巴胺,因為感到刺激不足,所以總想通過增強軀體感受和增加喚起來糾正問題。
壓力使人身心俱疲。想象一個兩歲的孩子手中死死抓著一件玩具,然后被你強搶過去之后躺在百貨公司的地板上撒潑打滾的情景。周圍的人都看著呢,你必須做點兒什么。這就到了體現習慣的價值的時候。如我們所知,習慣是熟悉的事物帶給我們的舒適感,它是我們的經驗之談,是過往的成功經歷。而維系這種習慣性反應的正是大腦中的化學失衡。
我們都是受習慣支配的動物。說到習慣,它使我們具有絕佳的判斷力和非凡的智慧,讓我們相信月亮是一塊掛在夜空中的球形芝士。[1]有多少人會在下班回到家后,給自己倒上一杯馬提尼酒,把雙腿高高地架在咖啡桌上,然后開始看晚間新聞?“那包薯片哪兒去了?我不可能把整包都吃完了!”你可能正在對著孩子大吼大叫,或者因為懷疑另一半出軌而怒氣沖天。你可能打算閉目冥想,結果沒過幾分鐘,你就被手機通知的提示音分走了注意力。你可能因為經不住誘惑而掀開一品脫[2]薄荷巧克力脆皮冰激凌的蓋子,你會告訴自己,今天過得很辛苦,這是你應得的獎勵。所有這些行為的目的都是讓大腦的喚起程度回到可接受的水平,也就是讓你重獲舒適感。
習慣是盲目的,只追求即時性。一旦感受到壓力源的存在,我們就會想要恢復到“常態”,隨即翻出并執行一套又一套的習慣。多數情況下,我們與解脫僅差一個習慣性反射的距離。
借力打力是讓生活有條理的重要手段。我們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受,假裝自己才是情緒的主人??墒鞘屡c愿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遵照各自的習慣,盲目地行動。誠然,壓力是令人難受的,而生活中注定會有壓力和不快。除非你能明白自己腦內的化學物質被設置成了怎樣的壓力反應模式,不然壓力會一直揪著你的后脖頸,將你拎來搡去。
本書旨在深入挖掘兩種類型的大腦應對壓力的方式,向你展示這些動態的心理機制是如何幫助或阻礙你的。但本書不只停留在對現象的描述層面上,還涉及各種潛在的可能性。我們相信存在更健康且更具建設性的壓力應對方式,而且我們將向你展示如何才能把它們融入你的生活。健康地生活并非易事,通過認識自己的本能和傾向,你可以巧妙地控制和利用自己的動機,這不僅會讓艱難的決定變得容易一些,也會讓你更堅持對你有益的選擇。
[1]“The Moon is made of green cheese”(月亮是用綠芝士做的)是一句英語俗語,用來諷刺人們容易上當受騙或無知?!g者注
[2]1品脫約合0.5升。——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