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年后致讀者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九日深夜，我為《穆斯林的葬禮》點上最后一個標點。當時，我已經(jīng)心力交瘁，但仍然不忍釋卷，懷著深深的愛憐和依戀，用一天一夜的時間把浸透心血和汗水的書稿通讀一遍，又動手作后記，寫畢已是九月一日凌晨。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后記的最后一句話是：“請接住她，這是一個母親在捧著自己的嬰兒。”

這句話，是對編輯說的，也是對讀者說的。從那一刻，嬰兒脫離了母體，剪斷了臍帶，來到了人間。

二十年過去了。昔日的嬰兒，如今已經(jīng)整整二十歲了。當母親回頭注視著在人間闖蕩了二十年的孩子，不禁百感交集。感謝真主的慈愛，這孩子成長得很健康，而且人緣兒極好。我這么說，并不是因為她出世不久就戴上了茅盾文學獎的桂冠，更重要的是，她擁有了那么多真誠的讀者。據(jù)北京出版社的不完全統(tǒng)計，僅他們一家二十年來的累計印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一百四十萬冊，這還不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臺灣國際村文庫書店、中國文學出版社、外文出版社等各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外文多種版本，更不要說那些根本無法統(tǒng)計的盜版書。每一本書又在讀者中輾轉(zhuǎn)傳閱，持續(xù)蔓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數(shù)次全文廣播，又把讀者面擴大到無數(shù)的聽眾。讀者、聽眾的信件像雪片般飛來，他們當中，有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有與我血脈相連的穆斯林同胞，有飽經(jīng)滄桑的耄耋老者，有寒窗苦讀的莘莘學子，絕大多數(shù)都和我素不相識，僅僅因為一本書，把我們的距離拉近了，心靈溝通了。許多人是偶然從朋友或同學那里看到這本書，順手翻一翻，便放不下了。許多人是在辛勞的工作或?qū)W習的間歇，一邊捧著飯碗，一邊收聽廣播，一節(jié)聽完，意猶未盡，期待著明天同一時刻繼續(xù)收聽。他們含著熱淚向我傾訴，我含著熱淚感受他們的心聲。有的回族同胞說，他從這本書里了解了自己的民族，增強了民族自尊和自豪；有的讀者說，她是讀著我的書長大的，《穆斯林的葬禮》改變了她的命運；有的年輕朋友說，這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使他懂得了人的一生應(yīng)該怎樣度過，并將陪伴他一生。他們對這部作品的摯愛之情令我感動，但這些贊譽，我不敢當。《穆斯林的葬禮》不是史書，不是教科書，而是一部文學作品。我不是民族史專家，不是宗教職業(yè)者，而只是回族當中普通的一員，一名虔誠的穆斯林，一個熱愛祖國和民族的作家，我只是寫了自己所了解、所經(jīng)歷、所感受的北京地區(qū)的一個穆斯林家族的生活軌跡，而不可能涵蓋整個民族。我也不是哲人，沒有先知先覺之功，怎么可能去改變他人命運，影響他人的人生？我并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具有如此神奇的魅力，而更愿意相信，是因為讀者在閱讀中融入了自身的人生感悟，和作者共同創(chuàng)造了文學。古往今來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無一不是由廣泛流傳獲得了生命，活在讀者之中。讀者的選擇，歷史的淘汰，最是無情也最有情。

還有的讀者以極大的興趣和我探討《穆斯林的葬禮》的藝術(shù)技巧，這使我想起一位前輩作家說過的話：“尋詩爭似詩尋我。”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并不是作品的主宰，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奇妙的“互動”過程：你在“尋”她，她也在“尋”你。你為了尋找最佳的表現(xiàn)形式，“眾里尋她千百度”；而她好像是一件早已存在的、完整的、有生命的藝術(shù)品，等待著你的發(fā)現(xiàn)，“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對作者來說已不是苦行，而是藝術(shù)享受。《穆斯林的葬禮》不是依照作者的設(shè)計，而是遵循她自身的規(guī)律，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書稿分兩期在《長篇小說》雜志上刊出，上半部發(fā)稿時，下半部還只有一個目錄，但我并不擔心，一個已經(jīng)孕育成熟的生命，分娩自然是指日可待的。

二十年后回憶當初，早已淡忘了“分娩”的陣痛，有的只是母愛的溫馨和歲月的感慨：孩子大了，母親老了。值得欣慰的是，經(jīng)歷了二十年的風雨寒暑，我的孩子已經(jīng)具備了旺盛的生命力，既然我把她交給了讀者，就讓她繼續(xù)生活在你們中間吧！在她的二十歲生日到來之際，我謹向尊敬的讀者致以由衷的謝意，感謝你們二十年來對她的厚愛和呵護，并且希望在以后的歲月里仍然一如既往！

二〇〇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寫于撫劍堂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