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稿紙攤在書桌上,鋼筆壓在稿紙上。秋風搖曳石榴樹,篩下一大片斑白日光,在稿紙和桌面上婆娑浮動。董主任支額昏睡,夢見火水未濟,亂象繽紛。董嫂喚他不應,進書房將他拍醒。
有客人找。
客從北京來,瘦高,短發,無髭,除下墨鏡,露出兩只肥大的眼袋。他帶有檀珠一串,古錢兩枚,送與董主任做見面禮。他要拜訪神垕鎮的翟光照,請董主任幫忙引介,小小幾個玩意兒,聊表心意。董主任設酒款待,問他找翟光照有何貴干。客人說:“聽說翟老先生很厲害,慕名而來,拜會一下高人,沒別的意思。”
董主任說:“他這幾年不大見人,怕是難找。”
客人說:“別人難找,您一定能找到。”
董主任笑笑:“你高看我。”
董主任殷勤勸酒。客人自稱酒精過敏,體內缺乏乙醛脫氫酶,不能喝,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董主任不信,文化人哪有不喝酒的,一定是自家酒劣,不能使客人盡興,于是喚老婆過來作陪。董嫂退休前是市劇團頂梁花旦,在舞臺風情萬種,在酒場橫掃千軍。她過來勸酒,說說笑笑就把客人灌倒了。客人來之前已訂好酒店,到鈞州后先辦了入住,隨行箱包都放在酒店里,登門時只攜帶一只手包。董主任取包查看,內有兩部手機、兩盒香煙、一串鑰匙和一只錢夾。錢夾里除了身份證,層層疊疊都是卡,鈔票卻無一張,也沒有其他紙張或證件。董主任抽出身份證,與攤臥沙發上的客人對比,大體確定是一個人。身份證上的名字也無誤,“萬鵬程”。董主任將身份證插回錢夾,把手包放回原處。
“有沒有問題?”董嫂問。
董主任搖頭:“不知道。”
董嫂說:“萬一他不是好人,你帶他去翟家,鬧出事了怎么辦?”
董主任默然。昨天傍晚王經武給他打電話,說有如此這般一位著名收藏家,想去拜會翟光照,請他幫忙牽個線。董主任退休后深居簡出,遠避是非,而翟家近年霉運當頭,麻煩不斷,沾上他家準沒好事,遂以翟光照遁世已久,難以找尋為由推托。王經武十分執拗,聲稱萬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答應萬先生,董叔若執意拒絕,就是打他的臉。王經武是董主任的表侄,在北京潘家園開店。董主任的孫子前年在省城結婚,女方要求全款買房買車,榨光父祖兩代的積蓄仍不夠,便經董主任之手,向王經武借了三十萬,至今仍未還清。即使不顧親戚之誼,這個人情總是要還的,董主任只好應允,但也沒有把話說死,只答應找找看。
“董叔,你跟翟家是什么關系?怎么可能找不到?”王經武說,“翟光照就算去了凌霄閣閻王殿,也會給你透個信兒。除非你不想幫這個忙。”
這番話聽似恭維,實則是逼迫,斷了董主任敷衍搪塞的退路。董主任心中不悅,呵呵而掛。這還不到十二個小時,萬先生就趕到了鈞州,如此急切,令董主任深感訝異。他取起桌子上的錦盒。錦盒是萬先生所贈,內裝那兩枚青銅古幣:一枚空首布,一枚齊明刀。錦盒不大,但做工精致,云龍緞面細密平滑,那兩枚老銹的錢幣雖不起眼,嵌放其中,也顯得高古貴重起來。董嫂對古董沒興趣,掃了一眼,問他是不是真要帶這人去找翟光照。董主任合上蓋子,將錦盒丟到桌子上。
“我給翟華胤打個電話,問問他認不認識這姓萬的。”
翟華胤是翟光照的長子,翟家鈞窯掌門人。他原本鈞瓷做得好好的,嫌賺錢不快,跑去搞房地產和信貸公司,搞了幾年,資金鏈斷裂,欠下大筆高利貸。債主逼債甚急,翟華胤無力償還,棄家跑路,數年間音訊全無。幾天前,他悄然潛回鈞州,不料剛下車就撞上債主,將他劫持到城外偏僻處,索款不得,打斷了一條腿。董主任撥打翟華胤電話,語音提示已關機。董主任尋思片刻,又撥給王經武。萬先生的禮物太重,檀珠是金星老料,已然過當,那兩枚古幣更甚,董主任雖是行外,也看得出是值一些錢的。倘若只是讓他引個路,諒不至于如此破費。他叫王經武說實話,這萬先生究竟有何意圖。王經武有點不耐煩。
“要不要我把他祖宗八代的檔案都發給你審查一下?就請你做個向導,帶帶路找找人,多大點事兒啊。”
“他送的東西太貴重,我心里不安呀。”
“那是你覺得貴,對人家來說只是根牛毛。他一個外人,在鈞州地頭上,有什么好怕的?”
董主任心下稍安,也不再聯系翟華胤,而是撥了翟光照的電話。依舊是關機。近半年來,董主任給翟光照打過好幾次電話,全都是關機,想是老先生徹底隱藏身跡,不與外界聯系了。也罷,只管帶萬先生去一趟,找著找不著都算盡力了。董主任踱回客廳,坐到單人沙發上抽煙。一支煙沒抽完,萬先生就醒了。他伸個懶腰,又揉揉臉,沖董主任微笑。
“喝高了。實在是沒量,喝一點就出丑。”他說,“沒驚嚇到你們吧?”
“沒有沒有。”
“那就好。您看咱們什么時候出發?”
“現在就可以。”
神垕鎮在鈞州城西四十余里,周圍群山連綿,即使走快速通道,也需大半個小時。還好萬先生健談,一路并不枯燥。其中大半時間,萬先生都在講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事業和他幸福安穩的生活。董主任越聽越不是味兒,萬先生這些近乎炫耀的描述,似乎只是為了證明他是個好人,進而證明他聽到了自己與老婆的對話。那么搜他手包的事,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所謂不勝酒力,只是裝醉而已。董主任倍覺尷尬,對萬先生也客氣起來。車子進入鎮區,穿過幾條盤曲起伏的街道,來到老街望嵩門外。老街即老鎮區,舊有寨墻環繞,后來寨墻逐漸拆除,只剩一座寨門保存下來。董主任泊好車,引萬先生進入老街。翟光照久不管事,一直住在老街老宅里。老街全是舊建筑,且多為單層,硬山黑瓦之間夾雜著一些預制板平房,錯錯落落一大湖片。老街改造已規劃多年,終于在年初啟動,經過數月紛擾,居民已大多搬遷出去,沿街的老商鋪也都關門歇業了,董主任帶領客人往前走,就像行走在廢棄的空城。此時明陽在天,白晃晃的光芒照耀萬物,將他們的影子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兩人踩著自己的影子,穿過兩個街口,來到一所宅院前。宅門旁釘了一塊黃色金屬牌子,上書兩行字:
翟家大院
鈞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制
院門是老柞木的,年深日久,已不甚嚴齊。黑鐵門鼻上掛有一只老銅鎖。很顯然,主人不在家。董主任再次撥打翟光照手機,仍然關機,便帶萬先生去翟家窯廠。他原本沒打算去窯廠,既然萬先生不是來找麻煩的,帶他去走走也無妨,萬一他看上翟家的瓷器,采購幾件,也算給翟家辦個好事。他給翟老二打電話,通知他準備接待。翟老二是翟光照次子翟華胄,華胤破產逃亡后,一直是他在幫嫂子打理窯廠。不料他居然也關機了。董主任有些納悶,徑自駕車過去了。
翟家窯廠依山而建,面積頗大,大小樓房也有好幾座。但因經營不善,瀕臨破產,工人已遣散殆盡,窯爐也大多關停了,僅剩一座氣窯還在燒,勉強維系翟家窯火于不絕。董主任在辦公樓下喊了幾嗓子,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董主任認得她,是翟華胤的新婚兒媳。董主任問她有誰在家,她說都不在,問去哪兒了,也說不知道。董主任叫她帶路去展廳,請這位北京來的萬先生參觀一下。翟家媳婦面色遲疑,說不好意思,展廳鎖著,她不知道鑰匙在哪兒。董主任明白她的心思。經常有市里的大小權貴帶人來神垕各窯,以參觀之名打秋風,以前董主任當陶瓷局長時也沒少干。若在往常,以翟家基業,拿他幾件瓷器不足掛齒,但如今翟家沒落,窮困潦倒,難免小氣起來,把東西看得比人情重要。董主任臉上多少有點掛不住,問翟家媳婦有沒有見到她爺爺,這位萬先生是北京著名收藏家,專程來拜訪她爺爺的。翟家媳婦警惕地打量萬先生,搖頭說沒有,爺爺早就不見外人了,他們也很久沒見過。
翟家媳婦進門不久,對董主任略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與婆家的淵源,因此態度不冷不熱。董主任被怠慢,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略感不悅。此時手機作響,是翟老二打來的。他和嫂子去縣醫院看望大哥,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了,借人家的充電器充了會兒,才能開機,看到有董主任的未接來電,趕緊打過來。董主任說明情況,問他老爺子在哪兒。翟華胄說不知道,他手機總關機,聯系不上。翟華胄的語氣并不焦慮,老爺子性情孤僻,獨來獨往,經常外出云游,過些時候自己就回來了,他們已習以為常。這次失蹤的時間有些長,總有兩三個月了,不過想必也不會有什么意外。掛斷電話,董主任向萬先生攤了一下手,以示無欺。他建議萬先生先回北京,改日再來。萬先生抬頭看天,太陽雖已偏西,但仍高懸于半空之上。
“天還早,再等等吧。”萬先生說,“也許老先生是出去遛彎兒了,晚上就會回來。”
客人堅持不走,董主任只好作陪,帶他去參觀街市和窯神廟。兩人邊走邊聊,不斷遇到熟識的窯主,邀請董主任去家里喝茶。董主任均予婉謝。他問諸位可曾見到翟光照。大家都說早不見這老頭兒,不知還有沒有他了。耗到傍晚,翟家老宅仍然掛著鎖。董主任再勸萬先生返京,等他找到老先生,再通知他過來。萬先生不置可否。
回到縣城已很晚。董嫂等候已久,得知萬先生執意不走,更加疑慮,叫董主任別再幫他,畢竟此人來歷不明,好事壞事不如無事,把珠子和銅錢也還給他,免欠人情。董主任正有此意。兩人又聊了些翟家的事,感慨不已,正要休息,王經武的電話打過來。萬先生對今天的行程不大滿意,董主任既然與翟家頗有淵源,想必也有非同尋常的聯絡方式,不該只是充當一名普通向導,帶他到神垕鎮走一遭了事。
“董叔,從小到大,我沒求過你任何事,就這一回,拜托你給個情面,別叫我太難堪,好不好?”王經武說,“也不讓你白忙,你不是還欠我幾萬塊錢嗎?你幫我這個朋友找到翟光照,這錢我不要了。”
董主任吃頓抱怨,頗覺無趣。次日上午,他電話聯絡萬先生,萬先生卻已自己搭車去了神垕。今天神垕鎮古玩市場開市,他想瞧瞧,不敢多擾董主任,就自個兒去了。他打算在鈞州住幾天,煩請董主任繼續尋找翟老先生,找到了通知他。董主任樂得不陪,在電話里客氣一番,繼續進書房整理書稿。董主任退休多年,閑來無事,寫了一部鈞瓷題材的小說,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修訂。他不會用電腦寫作,也不想學,覺得電腦打字要分神,不利于思考,不如筆寫得心應手。他剛看了幾頁,翟華胄打來電話,有人在他們那兒包了一窯柴燒鈞瓷,后天上午十點開窯,客戶要求舉辦開窯儀式,想請董主任去主持。董主任很樂意在此時幫翟家做些事,當即答應,約定后天上午九點半之前到場。
董主任年紀大了,不耐久坐,整了半天書稿,便已腰酸背疼。遂擱下筆,提了箱營養品去醫院看望翟華胤。翟華胤的老婆、弟弟和兒子都已回去,只有一個女子在那里照料。那女子三十來歲,頭發齊肩,微肥,穿一身職業女裝,一副都市白領的派頭。看到董主任,她起身相迎,叫他伯伯。董主任愣了一下,歡喜說:“哎呀,閨女回來了。”
那女子叫翟旦寧,翟華胤的女兒,因與父母不和,大學畢業后就在外地工作,一直沒有回來過。今天上午她剛到公司,便接到父親電話,得知變故,立即請假趕回來,連衣服都沒顧上換。畢竟是父女連心,不能割舍呀!董主任心中感慨。翟華胤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才四五年,他已衰老了許多,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長,身上的方格襯衫既臟又皺,領子上的污垢異常醒目。董主任更加感慨。翟華胤一向愛講派頭,自認為風流倜儻,天天收拾得周吳鄭王,何承想淪落到如此境地!他講起萬先生,問華胤可否認識。華胤詳細詢問了萬某的相貌,不認得,也難判敵友。他叫董主任見機行事,如果姓萬的是要買父親的鈞瓷,萬分歡迎,倘若找事兒,立即報警。董主任應允,說了會兒閑話,叮囑華胤好好養傷,便告辭了。
這天晚上,萬先生請董主任吃飯。萬先生在神垕受了窩囊氣,不甚開心。董主任以為他是怪自己沒盡力,只當沒看見,問他有何收獲。萬先生說沒有收獲,走走看看而已。他問董主任有沒有翟老先生的訊息。董主任說沒有,已多方尋覓,仍無線索。董主任在撒謊,他并未尋找翟光照,而是向熟人借到七萬塊錢,只待萬先生一走,便還給王經武。他向萬先生講起后天要去翟家鈞窯主持開窯儀式,邀請萬先生同往。萬先生橫豎無事,欣然應邀。
飯沒吃完,翟華胄又打來電話。事情發生了變化:傍晚時翟旦寧回到窯廠,聽說后天開窯,定要自己做主祭。翟華胄向客戶征求意見,被客戶斷然拒絕。自古以來開窯都是男人的事,客戶迷信,怕犯了晦氣。翟華胄是跛腳都被他嫌棄,所以才找董主任來幫忙。旦寧那丫頭死倔,寧可這窯瓷不賣,也得她來做,把她媽氣得心口疼。翟華胄也拿她沒辦法,想請董主任勸勸她,叫她別胡鬧,一窯瓷十五萬,對眼下的翟家不是小數目。董主任啞然失笑,這么多年了,這閨女的脾氣竟是一點也沒改。他對說服旦寧并無把握,決定后天早些去,先勸旦寧,真勸不下,再看情況隨機應變。
萬先生旁聽通話,約略猜出了大概。他來鈞州前,已聽王經武講過一些翟家的情況,來鈞州后,與董主任閑談,又聽董主任講了不少翟家往事,頗覺傳奇。現在又冒出來這么一個女兒,如此強硬做派,分明是要趁亂奪權。他們沒帶酒,喝的是飯店提供的蕎麥茶。萬先生給董主任倒上茶水,笑說:“這家人的故事真是復雜,可以寫本書了。”
董主任說:“不瞞你說,我已經寫了。”
萬先生饒有興致,請求先睹為快。他有朋友是北京某著名出版公司老總,只要小說寫得好,他可以推薦出版。他還有朋友是導演,拍過好幾部熱播劇,他也可以居中引薦,把小說改編成電視劇。董主任怦然心動。但董主任一向務實,從不對沒影兒的事輕予期待,因此笑笑而已。萬先生欲討董主任歡心,而欲討文人歡心,莫如夸其作品寫得好;并且他也想從小說里了解翟家的情況,以便與他們打交道時心中有數,因此極力懇請拜讀大作。他翻出與導演的合照給董主任看,極言兩人關系之鐵,又翻出一張飯局照片,指點他旁邊那位禿頭男子,說他便是出版公司的老總。然后又給董主任的微信發了一段語音,聲明書稿若在他手里遺失或剽竊,愿承擔一切責任。董主任見他做到這份上,再不給看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遂于飯后取出書稿,給萬先生送了過去。
萬先生看那書稿,竟然都是寫在舊式稿紙上,摞起來厚厚一摞。難怪他不愿輕易與人,萬一有個差池,損失的確巨大。董主任練過書法,全文一例小楷,工整雋秀,看起來賞心悅目。萬先生贊嘆不已。但他對小說并不抱太高期待,董主任畢竟是退休干部,他不認為一個老官僚能寫出動人之作。翻開封面,扉頁上寫有幾行字:
文學作品
非史非傳
瓷林諸公
敬毋對號
萬先生破顏一笑,翻頁閱讀,發現文筆還挺好,讀起來頗有味道。不料才讀了幾頁,他便手麻腳涼,急忙取出自己帶來的一只玫瑰紫水仙盆,將底款看了又看,全身都涼透了。他呆了片刻,將水仙盆丟到床上,撿起書稿往下看。一冊看完,又看一冊,一冊復一冊,連睡覺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