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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窯變
  • 李清源
  • 22字
  • 2023-08-16 16:49:54

清德宗光緒二十一年紀事(公元1895年,歲次乙未)

方志每多附會,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隱惡揚善,諱過虛美。因此地方敘事,多不嚴謹,子孫們講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盡信。譬如翟家后人,講起他們祖上復燒鈞瓷的初衷,堅稱是贊助革命,為反清起義籌措資金。他們言之鑿鑿,地方文士亦無意考究,故事在口耳與詩文之間流傳,傳得久了,便被世人當作了信史。

翟家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鄉人,十七歲時遭逢兇年,在老家難以存活,與父兄逃荒來到鈞州神垕鎮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鎮,世代以燒瓷為業,求財帛于窯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榮,無農耕旱澇之憂。樊有在神垕榮盛窯做滿窯工,翟氏父子經他引薦,也都進了榮盛窯。樊有來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賭錢,且無酒德和賭品,一旦吃醉賭輸,便要撒潑耍賴。唯因他救過窯場總辦朱先生的太太,得總辦庇護,大家雖嫌惡他,卻也無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窯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進做徒弟。宋及物不理會,他便去找朱先生,請朱先生代為說項。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給,宋及物雖不樂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鎮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騾幫”。瓷土采自山間,輸送不便,多賴騾幫上下馱運。榮盛窯是神垕挑頭的大窯,共有窯場兩處,倒焰窯五座,規模大,用土多,且須嚴選瓷土,因此自建騾幫,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將姐夫翟啟佑塞進騾幫。數月之后,翟啟佑熟悉了路徑和人頭,樊有便逼領隊的鰥夫辭工,由他姐夫頂替。鰥夫說:“憑甚么?”樊有說:“憑你對騾子干的那些事。”鰥夫大駭。樊有說:“要不要找朱先生講一講,請朱先生定奪?”鰥夫羞恨而退,當晚便上吊自殺了。翟父遂做了領隊,每日牽引十數匹騾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進山,忽從灌木中飛出一只雉雞,騾子受驚,將他拽下山谷,摔斷了一條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災樂禍,紛傳是鰥夫尋仇,因果報應云云。翟父傷愈后,不復去窯場做工,置備起一套工具,到鎮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攜。舅舅不喜歡他,翟日新也無須舅舅多管,他腦筋活,人勤快,不過一兩年,便將做瓷的工藝從頭到尾都學了個通透,與窯場工友亦相處和睦。匠首宋及物說他是可造之材,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動收為徒弟。翟日新卻謝絕好意,辭工轉行,販賣起了瓷器。經營數年,手頭漸有積蓄,便在鎮中置辦房產,又在鎮外買一塊天地,供他父親侍弄。翟父種慣了地,來神垕無地可種,頗覺心慌,仿佛過的日子都是假的。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時,還在開封城開了間瓷行。孰料禍福無常,光緒二十一年春,他販運一批上色細瓷去歸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車伙計看那幾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對打起來,竟被刺死兩人,刺傷一人。翟日新報了官,歷久無果,死者家屬吵鬧不休,他只好變賣產業,賠錢消災。開封的瓷行本就不溫不火,翟日新圖它做個門面,勉力維持,此時也難以為繼,推盤轉讓了出去。

受盤人是朱總辦的大公子朱義夫。交接那日,朱總辦與朱義夫一起來到開封,拜訪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總辦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畢,去鼓樓街辦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賣掉——都是些炊臥之具,朱義夫不要,棄之又覺可惜,遂賤賣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別店鋪和義夫。義夫送出店外。文古齋也已開門,聽見二人說話,梁先生匆匆走出來。

“翟老板且留步。”梁先生說,“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萬火急,勞你給他帶過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歲,形容清癯,身高不過常人,黑紗六合帽下鬢發青灰。他本是讀書人,久試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這一行。起初沒本錢,開包袱齋摟貨轉賣,有時也去四方鏟地皮,后來腰中漸鼓,便開了這間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賣給走鄉收片的,令翟日新販瓷時捎往開封出銷,庶幾多賺幾文。翟日新尋覓買家,找到梁先生這里,打過幾次交道,就算認識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鋪經營不善,關張歇業,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稱繁華,應有可為,便托梁先生聯絡,將店子盤下來,開了一間瓷行。閑來無事,他會去梁先生那邊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與他下下棋談談天,雖無過深的交情,卻也是彼此信賴的鄰居。此時梁先生有所求,況是順水的人情,翟日新自無不允。梁先生將一支鐵筒遞與他。那鐵筒猶如竹管,長不盈尺。

“須得親手交給朱先生,切莫轉手他人。”梁先生叮囑,“拜托!拜托!”

朱義夫聽聞是給他父親的急函,喚人牽來他的哈薩馬,給翟日新當坐騎。翟日新策馬疾行,在寨門宵閉之前趕回了神垕。他先去朱總辦家交差。朱總辦是乘馬車徐徐而歸,在鈞州城又耽擱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時正在后院與程老板說話。門房老陳接過馬韁,將馬牽去馬廄,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廟旁,是座二進的四合院。神垕鎮四圍皆山,地面狹小,寨內房舍大多逼仄,也鮮有闊大的宅院。朱宅雖小,卻甚潔凈,內外門首皆懸掛紗燈,將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廂房都亮著燈燭,房門亦皆關閉,庭院寂靜,一二小蟲在墻角若有若無地鳴叫。朱總辦與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徑直走過去,將到門前,忽聽朱總辦說:

“這是贗品,并非宋鈞。”

翟日新微一愣,腳步不由停下來,繼而聽見程老板的聲音:“何以見得呢?宋鈞的器型好仿,這釉可是做不出來的。”

“這釉誠實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朱先生說,“但這款識不對。你看這款上,寫的是‘紹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鈞州’,紹圣是北宋年號不假,可這鈞州,當時并不叫鈞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間,方才改稱鈞州的。”

房內陷入沉默。程老板是榮盛窯窯主,與朱先生私交甚篤,對朱先生也極信用,窯場大小事務盡皆決于其手。二人此時所議,當是私密之事,貿然進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遲疑,忽聽朱先生吆喝:

“要聽進來聽,鬼鬼祟祟的,當刺客么?”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門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無不驚愕。朱先生撩起黃綾,將桌上一只筆洗蓋住。

“我以為是義民呢,原來是翟老板!”朱先生說,“夤夜來此,有何貴干?”

義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說明來意,將鐵筒交與朱先生:“我聽見你們說話,恐有打擾,便在外頭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聽,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誤會。”

朱先生接過鐵筒,沖翟日新點頭微笑:“翟老板受累了。”從柜櫥取出兩只瓷瓶,“這兩瓶酒,不成敬意,請翟老板解個乏,吃了好好睡一覺,把聽到的都忘了吧。”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幾眼。瓶是青花玉壺春,釉面光滑細膩,胎上描繪幾竿竹子,旁邊一行松雪體行書:“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便是神垕鎮大名鼎鼎的“三絕酒”:酒瓶是用凈五花土三池上細泥做坯,由榮盛窯匠首宋及物親手燒制;詩畫則是用佛頭青做顏料,詩為朱先生所題,畫為程老板所繪;而后由朱先生親自押運,去汾陽杏花村灌裝的九醞竹葉青。他們自詡瓷瓶、字畫與酒并列三絕,故名三絕酒。神垕人不以為然,甚么得意盡歡,甚么三絕,不過是自恃財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稱其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謙讓。辭別之際,他瞟一眼程老板,見其臉色如土,一副失魂喪魄之狀。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來到陸秉憲宅外。回來路上,他遇到過陸秉憲,特意勒馬問候。老陸對他無甚好感,冷淡支吾一聲,背負竹簍徑往東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開封賣片。陸秉憲是挖片老手,不時挖到好品相的宋鈞殘片,攢夠數量便去開封。翟日新輕叩大門。大門低矮,兩扇榆木門合起來不過三尺之寬。叩門聲不重,連綿而響,也足以驚動院內的人。未幾,里頭便傳來采芹的叫喊:“誰?”

翟日新忽然心虛,將一只包裹丟在門口,扭頭便走。采芹又喊幾聲,仍無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開門。街道里月光皎然,并無人影。她將包裹撿起,拿回房間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計有江綢一段、狐皮圍脖一條、花想容的胭脂水粉兩盒、鏨花銀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來扔到墻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長途騎馬,幾乎顛散了骨頭,疲憊不堪,此時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侍弄他的莊稼,宅門虛掩著。采芹推門而入,喊聲日新,沒有回應,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棗木的,貼了層厚實的油紙,翟日新睜開眼,看到陽光白亮,在窗紙上印出一條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棗樹下,笑嘻嘻地望著他。

“我在街上玩,聽到朱先生家的老陳在罵你,說你把他家的馬騎壞了。”

翟日新不懂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來路上,一門心思打馬奔走,回到神垕時,馬嘴都吐沫了,想是疲憊已極。他問采芹那些東西可還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來是你送的呀,我還當是朱義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來,別讓老鼠咬壞了。”

說罷飛身便走。日新眼望她離去,一點惆悵無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棗樹發怔。不過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來,氣喘吁吁地沖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東西,是要做表記么?”

翟日新也望著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銃聲大作,轟轟響了一陣,消息片刻,又轟轟響起來,其間隱約有鞭炮和嗩吶的聲音。翟日新不知何故,問采芹。采芹說:“我在街上溜達時,聽人說榮盛窯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辦喪。”

日新訝然,想不到一日之間程老板已赴黃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與他同往,有些難為情。躊躇之間,舅舅樊有橫著膀子闖進來。看到采芹在,樊有臉色頓黑,詢問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說不在。樊有便不再說話,在院里踅來踅去,蹲到黑陶花盆邊看看一串紅,又仰頭觀望鄰居家越過來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親告訴日新,舅舅這幾日要回老家,那邊有個婦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婦有意,便討過來當老婆。翟父鄉心大熾,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為舅舅是來叫父親啟程,有意送他幾串錢做盤纏。不料樊有有些沮喪。

“過幾日再說吧。”樊有說,“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錢,他叫我先別走,這些日也不可離開,說是有事要辦,等辦完再走。”

樊有說著,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說點事兒。”采芹說:“你要說便說,我又沒堵你嘴巴。”樊有不耐煩:“我們說家里的私事,你聽著算甚么?”采芹說:“那你把我當家人好了。”樊有說:“沒見過臉皮這般厚的閨女。”采芹說:“我也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舅舅。”樊有大怒:“你說誰不要臉?”采芹說:“誰心虛便是說誰。”樊有蹦起來:“再敢胡說八道,我打你啊!”采芹說:“你打!”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來,卻不好真動手,對日新說:“這閨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輩子霉。”氣哼哼地走了。

日新旁觀采芹與舅舅斗嘴,好氣又復好笑。采芹與舅舅是冤家,日新剛來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幾乎打起來。那日天氣不佳,烈風挾帶微雨,卷起塵埃又打落在地。日新與父兄頂著烈風,忐忑不安地進入鎮子。他們原以為尋找舅舅需花很長時間,不料一入寨門便望見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與人打架,以一對二,敗陣不敵。那二人一青一少,衣著光鮮,想必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騎在樊有身上揮拳如風,專揀薄弱之處打。樊有上下遮擋,招架不住,不唯臉上開花,雙耳欲聾,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卻不愿吃虧,便罵,“日恁奶奶”“尻恁娘”之類,污言穢語噴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辮子根,把腦門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罵了,再砸幾下,又復求饒。日新與哥哥丟下籮筐,沖上去救舅舅,奈何饑疲交加,甫動手就落了下風,撕扯幾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兩邊商鋪也沒甚么客人,只有幾名伙計在店口抱臂旁觀。其間有條黃毛狗經過,立在旁邊觀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戰斗,卻拿不準該幫誰咬誰,遂搖尾而去。日新被卡住脖子,壓在堅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盡全力也掙不脫,不禁心生絕望,以為要死在這里了。

一個婦人解救了他們。那婦人膚白體豐,明眼細眉,穿件緄花邊的綢褂,衣襟上別條素色帕子;發髻是時興的蘇州撅,插支垂珠長釵,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從街道深處匆匆趕來,吆喝住那兩人,捶打著他們離開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銅錢丟到樊有面前。銅錢跌落到石板上,發出叮當脆響。

“買酒吃去吧老狗,趕緊吃死算了。”她說。

翟父是這邊唯一站著的人。他受了大驚嚇,雙腿綿軟欲仆,直到對方走得看不見,方才回過神,上前攙扶內弟和兒子,口中喃喃,譴責對方太霸道,欺負他們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煩地打斷。

“不是欺負外地人,是欺負沒錢人。”他說,“有錢在哪里都是太爺,沒錢在哪里都是孫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臉上的血,將散落的銅錢一枚枚撿起來。他并不為如此難堪的見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們挑來的三對大籮筐,也就明白了來意。他將銅錢攥在手心,試圖站起來,未能站起,順勢靠在街邊石階上。翟父問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沒好氣說:“欠他們錢唄。”

“撒謊!”路旁一個丫頭說。那丫頭瘦伶伶的,衣裳也緊小,頭發胡亂扎在腦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倆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這么臭,打死也活該。”

“滾!”樊有面露兇相,“你個小婊子……”

丫頭將梨子砸過去,正中樊有腦門。樊有作勢要爬起來打,丫頭順手撿起街邊一只破匣缽,一副無懼對打之狀。樊有便軟了,抹去額上梨渣,罵罵咧咧撐起身,帶領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頭便是陸采芹,打樊有的兩位少爺,則是榮盛窯總辦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兩位朱少爺那般羞辱,仍舊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驅使,采芹罵他不要臉,也抵實不虧。寨北的銃聲響了又響,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讓采芹先回。采芹說:“死人有甚么好看,還是去我家吧,我給你看樣東西。”翟日新問是甚么東西,她說:“你去看了便知。”日新不信她家有甚么稀罕之物勝過他對程老板之死的好奇,兩只腳卻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門口,卻見樊有又踅了回來。

“被瘋閨女氣糊涂,忘了正事兒。”他對日新說,“朱先生叫你過去,趕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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