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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窯變
  • 李清源
  • 4864字
  • 2023-08-16 16:49:55

朱先生歪在榻上吃煙。煙槍是程老板生前所贈,犀角槍桿,翡翠槍口,瓜棱紫砂煙葫蘆,槍桿上鐫刻一行小篆,“適己,適情,適可”。朱先生并未“適可”而止,連吃了兩只煙泡,還要吃。朱太太怪他不節制,不準再吃。朱先生冷起臉,將手中的白銅煙扦摔到煙桌上。朱太太受驚,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陰郁中帶有一點猙獰,想是心情太壞,也便不再多講。朱先生又吃幾口煙,情緒緩和了些,瞇眼半臥在榻上。

“你們婦人家懂甚么?大煙這東西,沒有那么壞,吃一些不礙事。”朱先生說,“我倒是希望義民能吃煙。你看他終日游手好閑,難保不去賭錢。自古沒有吃煙敗的家,只有賭錢破的產。叫我說,不如叫他吃上煙,再趁早娶幾房媳婦兒,羈絆著他,才不會出事兒。”

朱太太被他的歪理氣笑,噗一口將煙燈吹滅。朱先生怒火又起,一腳將她踹下榻去。

“反了你!”朱先生呵斥,“所謂婦德,一曰貞,二曰順。不貞不順,要你何用?”

朱太太猝不及防,扭到了腰,伏在地上直不起身:“你發甚么癲狂?中邪了?”

朱先生冷笑:“我中邪?我看是你作死!你以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不過是為著這張老臉,忍氣吞聲。你倒好,竟趁我為程老板辦喪,無暇他顧,又去做那無恥之事,真當我兩眼瞎掉,軟弱可欺么?”

朱太太臉紅如血:“你胡扯……”

“那你去把樊有找來,當面對質。去呀,怎么不去?”朱先生厲聲說,“你告訴我,他為甚么突然離開神垕?又去了哪里?”

朱太太兀自不能動彈,“腳在他腿上,他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

朱先生將煙槍擲過去,煙葫蘆砸在朱太太腦門上,頓時鼓起一只青紫的包。房門半開,翟日新恰好跨進來,看到這情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朱太太掙扎爬起,摁著腰趔趄而出。翟日新將煙槍撿起來,擱到煙桌上,向朱先生賠笑。

“都說朱先生疼老婆,原來也有家法。傳聞果然是靠不住的。”

朱先生不作聲,復將煙燈點起,示意翟日新坐到對面,請他也吃一筒,新購的明呀喇烏土,滋味醇正。翟日新謝絕,問朱先生找他何事。朱先生說:“我要開窯場,你愿不愿過來跟我干?”

朱先生并非心血來潮。他在榮盛窯苦心經營三十年,一手將窯場做到這般規模,程老板一死,程家三位少爺便將產業瓜分殆盡,仿佛與他全無關系。朱先生口雖不言,心實怨懟,打算另起爐灶,自建一個窯場。卻不是要賭氣與程家少爺爭短長,而是他急需錢財。白蓮余黨被鎮壓后,曾經攪動天下的太平天國和捻軍亦相繼失敗,朱先生以為大清已不可推翻,不料去年甲午海戰,北洋水師竟大敗于蕞爾日本,令朱先生深感意外,反清之心又復蠢動起來。頃前在梁先生處會晤興中會那人,聽他講海外華人如何排滿,泰西諸國如何支持中國革命,清廷已是窮途末路,不日必將垮臺云云,朱先生不動聲色,心中卻是風雷激蕩。想他平生夙愿,便是饑餐胡虜肉,渴飲滿奴血,此時強敵既衰,大清將亡,身為朱家后人,豈能置身于事外?即使大明復興無望,只消傾覆清廷,也算是報仇雪恨,不負祖宗。只是雄心雖在,此身已老,沖鋒陷陣橫刀殺賊的事已做不來,唯有捐助錢款,支援革命黨起事。捐少了不濟事,而要多捐,便需投身工商,勉力賺錢了。

朱先生許諾的報酬甚是優渥:月俸兩百串,另送窯場兩成股份。這已不是匠工的薪酬,儼然是合伙人的待遇。日新愕然,不知朱先生何以如此厚愛。朱先生笑笑,將煙燈熄滅。

“我年紀大了,不能事事躬親,得有個幫我統管全局的人。”朱先生說,“你當年在榮盛窯燒瓷,便是好工手;后來做買賣,也有聲有色;是個通才,所以用你。你是良馬,我欲使你致千里,自然得先把你喂飽了。”朱先生收起煙槍,望向日新,“不知你意下如何?”

日新眼睛異常明亮,“朱先生看得上,是我的榮幸,跟您做事,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這么定了。”朱先生說,“從現在起,你便是窯場的總辦。有些事咱們先合計合計。”

朱先生之意,并不只燒日用瓷器。神垕瓷以日用為主,銷路甚廣,唯以工藝不如洋瓷精良,難沽善價,只靠走量賺個辛苦錢。中國是瓷器故鄉,如今卻被洋人超越,講起來也是國恥。朱先生打定主意,先以日用瓷起家,等把規模做起來,有了資本,便去薩克森國請個洋師傅,引入泰西的工藝。此乃長遠之計,不可操之過速。做工商要耐得住,大字號的事業,往往需要幾代人的經營。只是革命黨隨時起事,籌措資金乃當務之急,朱先生等不得。

“你知道鈞瓷吧?”朱先生問。

日新笑:“當然知道。”

鈞瓷失傳雖已數百年之久,但在神垕無人不知,蓋因窯神廟中所供神祇,便有一個專司鈞瓷。神垕瓷業奉行多神崇拜,窯神多達三位:主神舜帝,民間呼為“土山大王”;左神為柏靈公,右神為金火圣母。舜帝曾率民人陶于河濱,器不苦窳,故尊奉之。柏靈公姓柏名林,東晉永和間人,精擅甄陶之術,廣傳其法,造福無窮,北宋熙寧間追封為德應侯,故尊奉之。此二神為陶瓷共主,金火圣母則是鈞瓷之神。圣母乃北宋神垕匠師之女。宋帝夜做一夢,夢到一只花口瓶,釉色前所未見,紅如血艷如霞,把眼睛都照花了。皇帝醒來,傳旨潁昌府,敕令督造此等瓷器,克期上貢。知府招來神垕最出色的匠師,命其燒制,若造不出,滿門抄斬。匠師日夜試燒,竭盡所能亦未成功,大限已至,闔族待斃。匠師之女年方十六,目睹家庭之難,決定以身相殉。是夜,她沐浴更衣,乘人不備跳入窯爐,葬身于熊熊烈火。爐火熄后,匠師開窯取瓷,只見花口瓶上色彩斑斕,如血如霞,如天地奇觀。皇帝要的東西燒成了。知府狂喜,即刻將瓷器解送東京。他在奏章里詳稟了孝女投爐的壯舉,還賦詩一首,稱贊她“為謝國恩何懼死,挺身一躍報君王”。皇帝大悅,敕封少女為窯神,賜號“金火圣母”,著令地方建廟祭祀。

圣母故事乃民間傳說,固不足以做史觀,然則瓷至北宋而臻化境,卻是前朝著述的公論。早前的瓷器釉色簡單,無非青、綠、藍諸色,統謂之青釉。北朝之后又有白釉。從此青、白二色,并行南北。北宋徽宗年間,潁昌府鈞窯發明新釉,入窯煅燒之后,呈現紅、紫諸色。初見這般釉色,人人皆驚,以為是妖異不祥之兆,亟擊碎之。后來漸覺可愛,認為有不世之美,遂珍貴起來,將此種釉色的奇異變化,稱為“窯變”。窯變釉色,乃鈞瓷獨有之秘。迨至北宋滅亡,鈞窯匠人風流云散,鈞瓷技藝也便沒落了,金、元兩朝雖有燒制,終究不可與宋時比。明清以下,更不復聞。如今神垕諸窯,大多燒造日用陶瓷,間有幾家做些奇巧精致的彩瓷玩物,說起鈞瓷,已是千年皇歷,如同神話一般虛無縹緲了。光緒朝以來,鈞瓷漸成奇珍,一缽一洗,動輒幾千上萬兩銀子。殘片亦日益值錢,稍具品相,便可換得幾兩紋銀。陸秉憲曾挖到一塊巴掌大的玫瑰紫殘片,兼有菟絲紋路,拿到開封萃寶軒,竟然賣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燒一窯瓷,不過百十吊的毛利,還不抵一枚鈞片。”朱先生說,“所以我思量著,為何不復燒鈞瓷呢?倘若復燒成功,賺起錢來,豈不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

世人皆知鈞瓷值錢,試圖復燒者甚眾。先前程老板在時,便曾與朱先生、宋匠首嘗試過,歷時數年,無果而終。以程老板之財力,朱先生之學識,加上宋匠首的工手,都未能摸到門徑,何況是尋常人等?日新亦曾起意,還找梁先生請教可行之法。梁先生是古董行家,讀書也多,或許哪本古籍里記有燒制的秘要。梁先生叫他毋要癡心妄想,倘若有這法門,早已被人燒出來,輪不到他來撿便宜。日新深以為然,遂打消了念頭。

“談何容易呀!”他說。

“不容易就對了,太容易便能做出,也不值錢了。”朱先生收拾煙桌,對日新說,“此事只宜暗中去做,不可走漏風聲,切記切記。”日新應諾。朱先生又說:“開窯之事,不可拖延。建窯不如買窯,小窯伸展不開,須是大窯方能稱事。正好楊老板的亨昌窯要出賣,我已與他碰過面,他要價過高,先吊他幾天,殺殺他的心。等把窯場盤過來,咱們即刻開工。你這幾日便要忙起來,工人、物料都須有個著落,一應諸事,先在腦中做個籌劃。”

日新唯唯。楊老板的亨昌窯在鎮外大龍山下,也是世代積攢的產業,鼎盛時有大窯三座,工人近百。楊老板是獨子,與程家三少志同道合,接掌窯場后,十天有八天在外鬼混,余下兩天,也有一天在宿醉。因此不數年便敗落下來,欠了許多債務,窘困得要典妻賣子。日新想起宋及物,他也要開窯場,不知是否也在打楊家的主意。朱先生聽他提醒,點了點頭。

“你去令兄那里打聽一下,看老宋有無此意。”

老陳匆忙走來。朱太太收拾了一個包裹,要去開封,叫老陳雇車。老陳見她神情悲戚,問其緣故,也不作答,心中不安,特來請示朱先生。朱先生甚不耐煩:“叫她去,叫她去,省得在家里聒噪。”老陳猶豫:“天已向晚了,她一人走,怎么放心?”朱先生說:“你派個人跟著,把她送到開封。”見老陳還要說話,朝他擺擺手:“去吧去吧。”老陳無奈而退。朱先生神色雖無變化,情緒卻明顯低落下去。翟日新知他心中煩惱,起身告辭。朱先生從袖中取出一張錢票。

“這是第一月的薪水,你手頭緊,先拿去用吧。”

錢票嶄新,周聚昌的二百串文。日新嘴里說著“這如何使得”,手已不由自主伸過去。走出朱宅,他神清氣爽,傷寒已然痊愈了。采芹在街里溜達,兩手插在褂子兩邊的口袋里,仿佛一個浪蕩少年。她看到翟日新,站在窯神廟山門前等他走近。街上行人如簇,日新頗有一些尷尬,又不好躲避,只得走過去。

“你怎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閑?”他說。

采芹說:“你真沒學問,怎能用游手好閑說姑娘家?”

日新說:“你還知道你是姑娘家呀?”

“我上午挖了半天片,中午給我爹做了飯,又去看望你這個病人,忙完這些,才出來透透氣,怎么就游手好閑了?”采芹說著,注意到日新滿面春風,“哎,朱老頭兒給你吃了甚么靈丹妙藥?去他家這一會兒,氣色變得這么好。”

翟日新不說話,只管笑嘻嘻往前走。采芹跟在他旁邊:“朱老頭找你干嗎?”日新不言。她自己回答:“一定沒好事兒,這老頭兒最壞了。”日新說:“朱先生要開窯場,請我做總辦。”采芹說:“別跟他干。”日新說:“不干怎么還賬?”采芹說:“那點賬而已,人家是病急亂投醫,你病不急,也亂投了。”日新不睬她。采芹又說:“朱老頭兒找人做媒,去我家提親,叫我嫁給他家老二。哈,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日新呆了一下,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家那么有錢,你爹肯定滿心同意。你爹同意了,你不同意也沒用,拿繩子捆起來也要把你送到他家去。”采芹說:“他敢逼我出嫁,我就不認他這個爹,一過門我就下包老鼠藥,把朱義民毒死。”翟日新笑:“你真是蛇蝎心腸,誰娶你指定倒霉。”采芹說:“那要看是誰,若是我喜歡的,我會死心塌地對他好,給他吃給他喝,把他養得胖胖的,如果年饉了沒吃的,我就把自己殺了給他吃。”日新又呆了一下。“我去辦些事,不跟你扯了。”拐入一條小胡同,快步如飛地走了。

日新在鎮上盤桓半日,看了幾家釉藥店和青料鋪。傍晚時分,買了一斤點心和一頂綴瑪瑙的小花帽,去哥哥家探望。宋及物的窯場還在籌備中,日進仍在榮盛窯做事,干一天便多賺一天錢,所以白天來是見不到他的。日新把小花帽給侄女戴上,大小正合適,又摸出一面小撥浪鼓,咣咣示范幾下,遞與侄女玩。日進在旁邊洗衣裳,不時與弟弟拉幾句家常。日新閑閑將話題帶到宋及物的窯場上,詢問宋老板做何打算,是自建新窯,還是盤別人的老窯。日進說:“建新窯太麻煩,楊家的亨昌窯要賣,已經問過了。”他看氣氛不錯,再次游說日新跟他岳丈干。日新說:“哥,你過得開心嗎?”日進的手頓了一下,說,“很好啊,我很好。”把岳母的褂子擰干,放進盆里,搓起岳丈的褲子。搓了一會兒,又說:“蠻好的。”

日新無話可講,稍坐片刻便走了。其時燈火已上,明月方出,星辰如碎玉般散布天空。日新穿街過巷,踽踽而行,夜風拂面而過,使他心生孤獨。老翟早已做好晚飯,候了很久,見他終于回來,免不得嘮叨幾句。吃飯間,老翟忽然起身,去里屋取出一張紙。

“天蒼黑時陸采芹來過,拿了這張紙,叫我給你。”老翟說,“我不識字,也不知道寫的甚么。”

日新接過去看,是一張收據。

立收償字人周永泰:緣因周永泰之子周常平由翟日新雇用,為盜所傷,不治喪命,合議翟日新賠付制錢貳仟串。今收由陸采芹轉送紋銀壹仟伍佰兩柒錢陸分玖厘,以紋銀時價折計制錢壹仟玖佰伍拾玖串;連同前日翟日新已付紋銀貳拾兩、拆計制錢貳拾陸串,周聚昌錢票拾伍串,總計折合制錢兩仟串整。錢命兩訖,永不生事。立字為照。

代筆人:連朝喜

光緒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 立收償字人周永泰(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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