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簡·愛
- 夏洛蒂·勃朗特
- 8278字
- 2023-08-04 17:51:51
我與勞埃德先生談過話,又聽到艾伯特對貝西說的事,產生了希望,盼望身體好起來。變化指日可待,我默默想著,等著。然而,遲遲不見變化。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但巴望的事卻沒有人提起。里德太太常冷眼打量我,但極少跟我說話。我病倒后,她在我與自己的孩子間畫出了一條更明顯的界線,讓我一個人睡在小房間里,一個人吃飯,整天待在小兒房,而幾個表兄表姐卻一直在客廳玩。盡管她沒有漏一絲口風,說送我去學校,但是我認定她絕不會讓我在她家久住,因為每次她的眼光轉向我時,都表現出一種比以往更深、更難抑制的厭惡。
伊莉莎和喬治安娜顯然受了指使,幾乎不搭理我。約翰見到我就做鬼臉,有一次還想動手打。可是我立刻怒火上升,也不客氣,要像上次那樣不顧死活地拼一場,叫他自知罷手為妙。他邊跑邊罵,還咬定我打傷了他的鼻子。的確,我揚起了拳頭要給他的鼻子一拳,但他也許害怕我的拳頭,也許害怕我的眼神,趕緊逃到了他媽媽那里。我聽見他哭哭啼啼撒謊說,“該死的簡·愛”像條瘋狗,直向他撲。但他接著住了嘴,挨了呵斥。“約翰,別對我再提她。我早叫你別靠近她,她不配受人理睬。我不想看到你和妹妹跟她在一起。”
我一聽,突然不假思索伏在欄桿上大叫起來:“他們不配跟我在一起。”
里德太太身軀大,但聽到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后,飛跑上樓,像陣旋風把我刮到小兒房,按倒在床上,厲聲說那天只要我敢再動一動,再說一句話,非給我點顏色看不可。
“要是里德舅舅活著,他會對你說什么!”我情不自禁說出了這句話。就這么說了出來是因為舌頭不聽使喚,是因為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什么?”里德太太低聲說,平常冷冰冰不動聲色的眼睛顯出害怕的神情。她抓住我的手臂,盯著我看,似乎不知道我是人是妖。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什么想什么他全看到了,爸爸媽媽也看到了。他們知道你關了我一整天,巴不得我死?!?
一會兒里德太太緩過神來,使勁搖我,抽我耳光,然后二話不說就走了。貝西教訓了我整整一小時,言之鑿鑿證明無論哪家的孩子都比不上我壞,比不上我任性。我半信半疑,因為這時我心里有的全是惡感。
十一月、十二月過去了,元月又過了一半。在圣誕節和新年,蓋茨赫德大院與往年一樣喜氣洋洋,人們相互送禮,擺宴席,開晚會。當然,一切享受與我無緣,我只能望著伊莉莎和喬治安娜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看她們往樓下客廳去,身著薄紗上衣,腰系大紅寬帶,一頭發卷卷得講究;只能聽著樓下彈鋼琴、豎琴,管家和仆人來來往往,杯盤碗碟叮叮當當,客廳門時開時關,閑談聲時斷時續。看厭聽厭后,我從樓梯口回到孤零零靜悄悄的小兒房。在這里,我孤獨卻不受罪。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見客人,見了他們也不理我。如果貝西對我好,可親,我寧可天天晚上與她在一起,不愿在坐滿老爺太太的房間里看里德太太的眼色。但是貝西給里德太太的兩個女兒收拾打扮好以后,就去廚房或者管家房里湊熱鬧,還把蠟燭帶走了。我只好抱著布娃娃獨自坐著,偶爾望望四周,看有沒有鬼怪到黑黢黢的房里來,越坐爐火越小。等爐火變成暗紅的灰燼,我趕緊解帶脫衣,躲到小床上,免得挨凍受怕。我總帶著布娃娃上床。人人都有喜愛的東西;我沒有好東西可喜愛,只有一個褪了色的灰布娃娃,盡管它難看得像個小稻草人,我卻愛不釋手,玩得高興。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明白當時為什么那樣荒唐,真心實意地喜愛那個小玩具,當它有生命,有知覺。我不把它抱在懷里就睡不著??此谖覒牙镉职踩譁嘏腋械娇鞓罚蚁嘈潘部鞓?。
時間過得很慢,我等著,客人久久不走,樓梯上也聽不到貝西的腳步聲。有時貝西會來,或者拿頂針,或者拿剪刀,甚至帶來點吃的,例如一個小面包,一塊奶酪餅。帶來后她會坐在床邊等我吃完,然后給我塞好被子,吻吻我,說:“晚安,簡小姐?!碑斬愇鬟@樣可親時,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滿心希望她一直這樣和顏悅色,別推我、搡我、罵我、亂支使我。可惜,她往往不這樣?,F在想來,貝西·李一定是個生來能干的人。她做事靈巧,能說會道。至少,回想起在小兒房聽她講的故事,我斷定她有口才。她長得漂亮,如果她的臉面和身材我沒有記錯的話。我記得,這年輕姑娘苗條,頭發烏黑,眼睛烏黑,五官清秀,皮膚細嫩。但是,她脾氣急躁,喜怒難捉摸,反復無常,是非不分。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在蓋茨赫德大院,她比其他人好。
元月十五日那天上午九點左右,貝西在樓下吃早飯,我的表兄表姐還沒有去他們媽媽那里。伊莉莎在戴帽子、穿衣服,準備去花園給她養的雞喂食。她愛養雞,更愛把蛋賣給管家,把賣蛋的錢積攢起來。她有做買賣的天賦和積攢錢財的嗜好,這不但表現為她賣雞賣蛋,而且表現為她把花根、花種、花莖賣給園丁時總要討價還價。里德太太對園丁吩咐過,小姐花壇的出產,想賣多少他都得照收不誤。說起來,如果有厚利可圖,叫伊莉莎把頭發賣掉她也愿意。她把錢用破布或卷發紙包好,藏在偏僻角落,但是不料有幾包被一個仆人發現,她擔心有一天會丟失至寶,只好答應交給她媽媽保管,收取高額利息(百分之五六十)。利息按季結算,分毫不差記在賬上。
喬治安娜坐在一條高凳上對著鏡子梳頭發,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往發卷里插,是她在頂樓的一個抽屜里找到的,有好些。我在鋪床,貝西限令我在她來之前整理好床(她現在常把我當作小兒房的仆人,叫我做打掃房間、抹椅上的灰等家事)。我鋪好被子、疊好睡衣后,走到窗臺邊,正要整理東零西散的小人書和布娃娃的家具,突然聽到喬治安娜命令我不許動她的玩具(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盤、小碟都是她的財物)。我住了手。我無所事事,開始往凝結在窗上的霜花哈氣。玻璃上的霜化開一塊,我往窗外看,見院子里已結冰,一切都靜寂不動。
從這扇窗可以看到門房和馬車道。我再把玻璃上的白霜吹化一塊,只見大門開了,進來一輛馬車。我懶洋洋地看著車往前走。蓋茨赫德大院常有馬車來,但沒有一個坐車來的客人是我喜愛的。車停在大廳前,門鈴大聲響起,客人進來了。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但不一會兒我發現了一只饑餓的知更鳥,看得津津有味。它飛到靠墻一株光禿禿的櫻桃樹上,嘰嘰喳喳叫著。早飯吃剩的面包和牛奶還放在桌上,我捏碎一小塊面包,想推開窗放到窗臺上。這時,貝西突然跑進小兒房。
“簡小姐,快脫圍兜。你在干什么?早上洗了手臉嗎?”我沒有答話,又推一把窗,一定要讓小鳥吃到面包。窗開了。我把面包屑一扔,面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有的落在櫻桃樹樹枝上。我邊關窗邊說:“沒有干什么,剛打掃完?!?
“真搗蛋,真粗心,這孩子!你在干什么?一臉通紅,又干了什么壞事?為什么開窗?”
貝西似乎有急事,不想聽我多說,省了我答話的麻煩。她把我拖到洗臉架前,用肥皂、水、毛巾給我洗臉擦臉,手腳雖重,但幸好快。她又用把粗毛刷刷平頭發,解下圍兜,把我拖到樓梯口,叫我趕快下樓,說有人在早餐室等我。
我本想問誰在等我,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里,但是貝西早下了樓,關上小兒房的門,不讓我回去。我慢慢往樓下走。近三個月來,里德太太一直沒有理過我。我只能待在小兒房,早餐室、餐廳、客廳都成了可怕的地方,一踏進就惴惴不安。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過道里,眼前就是早餐室的門,卻不敢進去,膽戰心驚。這幾個月里,我無緣無故受罰,恐懼使我成了個膽小鬼。我怕回小兒房,怕進客廳,站了十分鐘不知所措。突然,早餐室的鈴狂響起來,我才拿定主意,知道非進去不可。
“誰在等我呢?”我暗想,邊用雙手轉門把手,卻沒有轉動。“除了里德太太,誰會等在早餐室呢?是男人還是女人?”把手一動,門開了,我走進去先深鞠一躬,再抬頭看,竟然看到了根黑柱子。至少,一眼看去覺得如此。地毯上站著的人又瘦又高,腰桿挺得筆直,穿身貂皮衣,一張臉板著,像雕出來的面具擺在柱頂。
里德太太坐在火爐邊天天坐的位子上,打個手勢叫我過去。我走了過去。她向面無表情的來客介紹說:“這就是我說的那孩子?!?
他慢慢向我站的地方轉過頭,兩道濃眉下一雙灰眼睛咄咄逼人,打量我一番后,用男低音嚴肅地說:“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有十歲嗎?”他懷疑地問,然后又打量了幾分鐘,對我說:“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簡·愛,先生。”
我答話時抬起了頭。在我看來,他個子很高,不過,也怪我個子太小。他的五官大,整個體形同樣難看。
“嗯,你是好孩子嗎,簡·愛?”
我不可能回答是,因為我處的小天地看法相反,便沒有出聲。里德太太把頭一搖,代我作了回答,還補上一句:“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這個問題少談吧?!?
“啊,沒想到這樣,但是我得跟她談談?!彼辉俟P挺挺站著,而是坐到里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上?!澳氵^來。”他說。
我走了過去,他叫我與他面對面站著。他的臉與我的臉正對著,看得一清二楚!那大鼻子!大嘴!大齙牙!
“見到壞孩子叫人心痛,尤其是壞女孩。”他開口了,“你知道壞人死后去哪里嗎?”
“去地獄?!蔽颐摽诙觥?
“什么是地獄?你能說給我聽嗎?”
“是個大火坑。”
“你愿意掉到火坑里永遠被火燒嗎?”
“不愿意,先生?!?
我想了想,話答出了口卻站不住腳:“我得有好身體,別死?!?
“怎樣才能有好身體呢?每天都有比你年紀小的孩子死去,才一兩天前我就親手埋了一個五歲小孩。那可是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進了天堂。如果你死了,恐怕我難說同樣的話。”
我沒有辦法打消他的懷疑,只能低頭看著他擱在地毯上的一雙大腳,嘆口氣,恨不得遠遠離開他。
“希望你的嘆息出自內心,已經后悔給恩人帶來煩惱?!?
“什么恩人,恩人!他們都說里德太太是恩人。她要算是恩人,恩人就不是好東西。”我心想。
“你早晚做禱告嗎?”盤問我的人又說。
“做,先生?!?
“看《圣經》嗎?”
“有時看。”
“看得高興嗎?喜不喜愛?”
“我喜愛《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記》《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片段,《列王紀》《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和《約拿書》。”
“《贊美詩》呢?該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嗎?哎,糟糕!我那兒有個孩子,比你小,能背六首贊美詩。你問他愿意吃塊姜汁餅干呢,還是學首贊美詩,他會說:‘喲,學贊美詩!天使都唱贊美詩。我想做人間的小天使。’由于他從小就虔誠,得了兩塊姜汁餅干。”
“贊美詩沒味?!?
“這說明你心壞。你必須請求上帝換心,給你一顆純凈的新心,就是把鐵石之心換成血肉之心?!?
我想問心怎樣能換,里德太太插話了,叫我坐下,然后說起了她想說的事。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在三星期前寫給你的信里說過,這女孩雖小,但對她的人品和性格我都不滿意。如果你能讓她進洛伍德學校,督學和老師對她嚴加管教,我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要提防她最壞的毛病,就是騙人。簡,我當面對你把這話說清楚,是為了不讓你打主意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害怕、憎恨里德太太情有可原,因為她生性喜愛狠狠傷害我,我在她面前從沒有開心的時候,無論怎樣小心翼翼,惟命是從,無論怎樣努力討她喜歡,我都白費心機,得到的只有這樣的話?,F在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她的話刺得我心痛。我依稀覺得,她要把我送到新環境,卻已動手毀滅新環境帶來的希望。我感到,她正在我未來的路上播撒恨和虐待的種子,雖然我不能說出這種感覺。眼見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中成了個狡詐、品德壞的孩子,我怎能消除她的中傷呢?
“完全是冤枉。”我心想,強忍著沒有哭出來,抹去幾滴見證我的痛苦卻無可奈何的眼淚。
“孩子騙人是個大缺點,等于愛撒謊。撒謊的人個個要到硫磺池里讓烈火燒?!辈剂_克赫斯特先生說,“里德太太,我一定會交代坦普爾小姐和所有老師,讓她們對她多加看管。”
“她是怎樣一塊料就怎樣培養她吧,使她成為有用的人、謙恭的人。如果你同意,假期就在洛伍德過?!蔽业亩魅擞终f。
“太太,你的看法很有道理?!辈剂_克赫斯特先生答道,“謙恭是基督徒的美德,洛伍德學生更應具有。所以,我明確指示要培養她們的這種美德。我研究過,怎樣才最能讓她們擺脫虛榮心。前幾天有件事,可以證明我的方法行之有效。我的二女兒名叫奧古斯塔,跟她媽媽一道去了學校?;貋淼穆飞?,她大聲說:‘喲,爸爸,洛伍德的學生個個真文靜,真樸素,頭發都綰到耳朵后,系著長圍兜,荷蘭麻布口袋釘在衣服外,跟窮人的孩子幾乎沒兩樣。她們看著我和媽媽的絲綢衣服看得出了神,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似的?!?
里德太太接話說:“這樣做我非常贊同,即使走遍全英國,恐怕找不出一個學校更適合簡·愛這樣的孩子去。事事堅持如一,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事事堅持如一?!?
“太太,事事堅持如一是基督徒的首要職責,洛伍德辦學就如此。食從簡,衣從簡,住從簡,善吃苦耐勞,這已成那里的風氣,人人如此?!?
“對極了,先生。看來,讓這個孩子進洛伍德學校,教育她,讓她該做什么成什么,就做什么成什么,這沒有問題吧?”
“當然沒有,太太。現在我要告辭了。一兩個星期后我回布羅克赫斯特府,想早走,一位副主教朋友卻不讓。坦普爾小姐那里我會去信,告訴她要來名新學生,這一來她入學就不難了。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向你太太、大小姐,還有奧古斯塔、西奧多和布勞頓少爺問好。”
“一定代問候,太太。孩子,送給你一本書,名叫《小兒啟蒙》,寫了一個名為馬薩·格××的壞孩子,愛撒謊騙人,最后突然慘死。你要邊看邊禱告?!?
說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小冊子似的薄書塞到我手里,叫來馬車走了。
房間里只剩里德太太和我兩個人,十分鐘里誰也不說話。她做著針線活,我看著她。里德太太年約三十六七,腰大肩寬,四肢結實,個子不高,壯而不胖,臉偏大,下顎發達豐滿,眉毛低,下巴大且往前突,嘴鼻端正,淡淡的眉毛下一雙眼睛亮卻無情,皮膚黑且發暗,頭發近似亞麻色,體質好得無以復加,疾病近不了身。她善于管理,精明能干,家務田產全權在握,只有自己的孩子偶爾會與她分庭抗禮,嘲諷她的大權。她講究穿著,其風度舉止也與漂亮的穿著相稱。
我坐在矮凳上,離她的扶手椅幾碼遠,看著她的身子,看著她的臉。我手里拿著那本書,書里說一個愛撒謊的人突然慘死了,讓我讀是為使我引以為戒。剛發生的事歷歷在目,里德太太對布羅克赫斯特說我的那些壞話句句在耳,刺痛著我。由于把里德太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我能感到每個字的分量,一把怒火在心中燒。
里德太太抬起頭,眼看著我,手指停止了靈巧的動作。
“出去吧,回小兒房?!彼铝酥噶?。不知是我的眼神還是別的什么有所冒犯,她說話時怒火中燒,雖然沒有發作。我起身走到門邊,又折回來,走到對面墻的窗邊,再一步步逼近她。
我有話非說不可,因為欺我太甚。我非反抗不可,但怎樣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找我的對手算賬?我鼓足勇氣,迸出了幾句大不敬的話:“我不騙人,如果騙人,會說我喜愛你,可是我聲明了不喜愛你。這世上,除了約翰·里德,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這本書是給愛撒謊的人看的,可以給你女兒喬治安娜。愛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擱在針線活上一動不動,冷冰冰的眼睛死盯著我。
“你還有什么要說?”她問,那聲氣應該是對成年仇敵的,一般沒有誰會用來對付一個孩子。
她的眼神,她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極度反感。我渾身發抖,再也控制不住沖動,又說了下去:“沒有你這個親戚我反倒高興,這輩子再也不會叫你一聲舅媽,長大了絕不會來看你。如果有人問我喜不喜愛你,你對我怎樣,我會說想到你我就惡心,你對我再狠毒不過。”
“簡·愛,你怎么敢說出這種話來?”
“我怎么敢嗎,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是沒有感覺的人,沒有一點愛、一點關心都可以過日子,可是我這樣過不了。我會至死記著你怎樣把我推進紅房子,惡狠狠使勁推,還把我鎖在里面,讓我受不了,難過得快死過去,大聲喊:‘可憐我吧!可憐我吧,里德舅媽!’你這樣懲罰我,叫我受罪,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你的壞兒子打了我,把我打倒在地上。如果誰問起我,我對誰都會說是這么回事。大家把你當好人,可是你壞,心腸狠毒。你才欺騙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內心就開始感到痛快,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莫名的自由感、勝利感,似乎一根無形的枷鎖已經砸斷,爭取到了意想之外的自由。這種感覺不是錯覺。里德太太一臉害怕,腿上的針線活掉到了地上。她高舉起雙手,前搖后晃,臉在抽搐,像要哭起來。
“簡,你說得不對。你這是怎么啦?哪會抖得這樣厲害呢?要不要喝點水?”
“不要,里德太太。”
“你有什么希望呢,簡?放心吧,我對你是好心好意。”
“你不是。你對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我品德壞、愛騙人。我要讓洛伍德人人知道你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簡,你不明白,孩子有錯應該改。”
“我沒有騙人,沒有錯!”我提高嗓門發瘋似的嚷。
“但是,你得承認你火氣大,簡?;匦悍咳グ?。乖乖,躺一會兒?!?
“我不是你的乖乖,不去躺。送我去學校,里德太太,我恨這地方。”
“當真要趕快送她去學校?!崩锏绿吐暪緡A艘痪?,拿起針線活,馬上離開了。
戰場上只剩我一人,是得勝方。這一仗我打得最艱苦,也是首場勝仗。我站在地毯上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站的地方,獨自享受勝利的喜悅。起先,我笑著,得意揚揚,但隨著脈搏跳動的迅速加快,起先出現的喜悅也迅速減退。哪個孩子如果像我一樣與大人頂嘴,像我一樣讓一腔憤怒直沖而出,事后一定會嘗到后悔的痛苦,回想起來感到心涼。當我責罵和威脅里德太太時,我的心像一片燃燒的荒原,氣焰旺盛,火光熊熊。火焰熄滅后,荒原歸于黑暗和冷落,我的心正是這樣。我默默反思半小時后,意識到了我行為的瘋狂,感到了既恨別人又被別人恨的處境的凄涼。
我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滋味。像飲芳香的美酒,入口時痛快,下肚后卻難受,似乎中了毒。這時,我很想去請求里德太太原諒,但半憑經驗半出于本能,我知道,這樣做只會使她更蔑視我,反過來我又會更不服氣。
我以后不應出口傷人,而應采取別的好辦法;不應發泄憤怒,而應壓住火氣。我拿起一本書,是阿拉伯故事選,坐下來想看。我不知書上說些什么,心輾轉不定,一會兒想到自己,一會兒想到平常看得津津有味的書。我推開早餐室的玻璃門,看到外面的灌木叢一動不動,地面處處是寒冰,太陽融不開,風兒吹不化。我用外衣裹著頭和手臂,走進一片偏僻的樹林。樹靜悄悄,冷杉球在掉落,秋天的枯葉被風吹成一堆堆,又凍在了一起,使我覺得索然無味。我靠在院子門上,望著空曠的原野。原野上沒有羊,短短的草凍硬了,發白了。這一天陰沉沉,天色灰暗,雪花零零落落飄下,落在硬邦邦的路上,白花花的草上,沒有融化。我一個孩子可憐巴巴,站著一遍遍嘟囔:“怎么辦?怎么辦?”
突然,我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叫:“簡小姐,你在哪里?吃飯啦!”
是貝西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但是沒有挪腳。路上傳來她輕盈的腳步聲。
“小淘氣鬼,叫你怎么不來?”她說。
我剛才一個人在發悶,現在見到貝西,似乎比獨自發悶好,雖然她有些生氣。說實話,我與里德太太正面沖突獲了勝,對保姆的一時之氣不會在乎,倒喜愛她有顆年輕開朗的心。我抱住她,說:“貝西,別罵我吧?!?
我這一招坦率大方,平常沒有過,使她高興了。
“簡小姐,你這孩子真奇怪,小小年紀愛獨往獨來。聽說要去學校了,對嗎?”她低頭看著我說。
我點點頭。
“你舍得我貝西嗎?”
“貝西喜歡我嗎?你老愛罵我?!?
“罵你是因為你古怪、膽小、害羞。你該膽大些?!?
“怎么,叫我多挨打嗎?”
“瞎說!不過,你常受欺負,這倒不假。上星期我媽媽來看我,說她可不想她的親生孩子過得像你這樣。得啦,進屋吧,我有好事對你說?!?
“貝西,我不信?!?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這樣呆呆看著我?太太、小姐、里德少爺今天下午在外面喝茶,你跟我一起喝吧。我叫廚師給你烤一個小蛋糕。喝完茶你幫我清理抽屜,我馬上得替你收拾行李。太太想叫你過一兩天離開蓋茨赫德,你喜愛什么玩具可以自己挑?!?
“貝西,你得答應我,我要走了,別再罵我。”
“行,不罵,但你得乖,別怕我。如果我說話聲氣大,你別大驚小怪,大驚小怪叫人不高興。”
“貝西,我不該再怕你,我與你相處慣了。不過,很快我會怕另一幫人?!?
“你怕他們,他們會討厭你?!?
“就像你一樣嗎,貝西?”
“我不討厭你,小姐。其實,我最喜歡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我看不出來?!?
“你這個小家伙厲害!你說起話來不一樣了。怎么會變得膽大不怕事了呢?”
“反正,我馬上要離開你,再說——”我幾乎要把我與里德太太間發生的事說出來,但繼而一想,覺得別對她說為好。
“這么說,你離開我反而高興?”
“一點也不,貝西。說實話,我現在心里有些難過?!?
“只是現在!還只有些!我的小姐,你這話多冷冰冰!我敢說,如果現在我叫你吻吻我,你會不愿意。你會說‘有些’不愿意?!?
“我會吻你,高高興興地吻。來吧!”貝西彎下身,我們擁抱在一起。我跟著她走進屋,心里得到了很多安慰。這天下午過得太平和諧。晚上,貝西給我講了幾個最好聽的故事,唱了幾首最好聽的歌。即使是我,也享受到了生活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