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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園情話》:撩人的三水村

網絡,一個熱鬧非凡的世界。

2016年,在縣城理發。剃頭匠是個年輕女子,30多歲吧,不過,時髦的稱呼應該是美容師。她把我一顆蒼老的腦殼當作手頭上的工藝品,做做停停。看她停下來也并非有什么重大的事,不過是玩手機。我酸酸地說:“你們年輕人真幸運啊,智能手機玩得活花流水。”她說,是玩微信;你的也是智能手機吧?我說是,可我不會玩微信。她表示驚訝:“這都不會?現在我就給你開通微信,教你幾個初步方法,很快就能學會的,你那么聰明,又有文化。”看看,不學,還對得住這位熱情的美女嗎?

已經把五六年光陰拋擲在牌桌上了。從那以后,我就迷上了微信。從訂閱號上看到一個叫做“度陰山”的公眾號,差不多每天一篇,宣講王陽明心學,大罵“他媽的真理”。我氣不過,留言寫下我的商確意見。哪知道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嘲笑沒時間跟我玩。

我得感謝這位“度陰山”先生,是他,刺激我寫下第一篇網文:《誠惶誠恐會胡馬》。說是誠惶誠恐,其實我已擺下架勢,準備與他論戰到底。

他不屑于搭理我,或者說,他看到了一個素昧平生的莽漢,竟然有點難纏,于是,他那個公眾號在我手機里消失了。怎么會消失,我至今沒弄懂。

說要感謝他,就是他把我帶上了網文寫作的道路,此后,我就停不下來。當然論戰的硝煙是停息了,但我幾十年來心海里積存的往事,卻一樁一樁涌上筆端。

這就是三水村軼事系列的由來。

水村,贛南上猶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北靠山嶺,東南西各一條河流環繞。我在這里度過了七十多個春秋,而我的祖祖輩輩則已在此延續二百余年。作為客家,接納了自北而南一路人情風俗,最后落腳在這里的山水之間。這里曾有過多少笑和哭?這里發生過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僅據作者有限的見聞,就收獲了寫不盡的素材。

在這里,好田好土兩百多畝,灌溉便利,可是直至“土改”,二十多個家庭可勉強劃為富農的僅有一戶,其余全是窮得叮當響的貧下中農,并不是他們懶,而是土地不為自己所有,終年勞累都為他人作嫁衣裳。在這里的附近村子,幾乎所有婦女都有當童養媳的血淚史,而水村的幾個童養媳卻被慣著長大,被人羨慕得不得了。在這里,小名、外號最常見的是傻牯、二婆、聾牯、狗崽、叫花頭,甚至為了不再夭折大男人從小就冠以女孩的乳名叫甲秀、乙娣。在這里,躲壯丁竟然形成一門藝術,復雜的房屋結構中設計出“暗間”,抓壯丁的保長、保隊副、鄉丁狗要不被瞞過要不就后腦被敲一棍還不知棍從何處來。在這里,一個自然村就住著一公之孫,同姓內部是不允許唱山歌的;反過來你聽聽,進了山坑上了嶺腦就哦嗬喂天“阿哥老妹”地吼了起來。在這里,女子獨自上山割柴是不允許的,若是哪個女子膽敢獨自進山,割回的柴擔也會被頑固的公公婆婆或小心眼的丈夫當著青天一把火燒掉。在這里,倒秧腳、洗禾鐮、完老爺、搞龍燈、打鑼鼓,熱火朝天一團和氣,夜飯過后禾場乘涼時是某個懶漢二流子講聊天說傳子的天下,一群愛熱鬧的男女和懵懂少年圍著笑翻了天。在這里,互助組、生產隊、人民公社同樣熱火朝天同樣吃過大甑飯同樣有段時間也倉糧告罄最后有個老農吃了粗糙野菜屙屎不出要用棍子來扒拉。在這里,讓他們更覺得溫馨的是,他們幾十年來抱團取暖不計嫌隙拼死拼活也要侍弄好一方田土讓幾十家灶頭裊裊炊煙按時升起。在這里……這里稀奇古怪而又幾百年熟視無睹的人和事數也數不清說也說不完。可是它們被一個讀過幾本小說的人看到了聽到了記住了并且寫了下來。

這個喜歡舞文弄墨的男子本人也有扯心扯肺的經歷,有過熱血的青春,有過浪漫的愛情,土里刨食、教書生涯幾乎就是他成人后無可挑揀的命運,他因之一直都備受煎熬,卻也一直都引為驕傲。這些都發生在這里,他也要把它們原原本本、或者作一些調整作一些幻化寫成文字。

這是個多么撩人的小山村啊!

即使這個村莊除了老弱病殘其余正當壯年的男女都外出謀生去了,走向天南地北甚至遠越重洋到了彼岸異域,他們只要一覺醒來就會想起自己的“胞衣床”,想起仍然留在那里的祖輩父輩或者婦孺弱小,想起那里的先祖墳塋,和某一坵田、某一座山、路邊某一墩大石河沿某一株大樹,尤其是村前橫過的南水河,左側擦過的東水河,右側偷偷轉彎的西水河……這些動的靜的一切物事,全都在他們眼前忽閃,不知是他們呼喚著它們,還是它們呼喚著他們,一聲一聲應和著。

其中有一縷聲音,是嘆息,長長的、重重的嘆息,如一把鐵錘,長年敲擊著我的心。那年我八歲。那年我剛出世的弟弟因臍風發作不治夭亡。那時候死個把嬰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這事發生在我母親身上就如塌了天。弟弟未出生前我是獨子,前頭兩個姐姐,腳下還一個妹妹,只老三我是男孩,被村莊里的某些人嘲為“獨牯崽”。八歲的年齡都已經聽得懂這種稱呼里面包含的惡毒,何況我的父母。1956年秋初,老五的到來,給父母那兩顆可憐的心撫慰有多大,連我也深深體會得到。

但是不到三個月,他狠心地走了!父母,尤其是母親,重又跌落痛苦的深淵!那不是沒有生,而是生了又死了,比沒生還要痛苦百倍!那時恰逢霜降前后摘油茶果(我們這里叫做木子)的季節。母親低沉的悶悶的嘆息,“嗯——嗯!”伴隨著整整一個節氣,伴隨整整一個秋季,伴隨整整一年、兩年。眼看著她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樣,我幼小的心靈不間斷地讓錘子敲擊著。這種喪子的傷痛,母親是否曉得已經傳給她的大兒子了?在我也為人父的中年,因前后夭折三女和長女,傷痛不是緩解而是加強了!在我八歲以后的日子里,漫漫幾十年,差不多每一年秋風乍起,就異常壓抑,就害怕霜降的來臨。

不要說有文學夢,就是沒有,我也想把那心旮旯里的傷痛一絲一絲地抽出來。不吐不快這種心理,我體會得極深。我寫下了標題“霜降”,寫下了第一行文字:“阿爹,阿奶,阿爸,阿母,大姐,二姐,我,一家七個人。后來妹妹出世了,阿爹又死了,還是七個人。”

可是將近二十年過去,稿紙上還是那一行,一直也續不下去。不是心中沒有素材,而是我意識到,僅僅是一個喪子的故事,它沒有意義,它就是一腔苦水,除了給人添堵,不能帶給人任何別的什么。像走進荊棘密布的暗林,文學的小徑在一塊峭立的石壁面前短了路。

一開頭就止步于創作的郁悶期。視野!那段往事發生在50年代中期,母親的瘦,不只是饑餓所致。她不間斷地悶悶地嘆息了多少年?又是什么時候停止了嘆息的?想起來了,是我二嫂出事以后。那已經是50年代末了。我的二嫂是我大伯的二兒媳,同時又是我陳氏舅娘的獨生女,我的表姐。這是一個極其聰慧又極其柔弱的女子,她與舅娘相依為命。舅娘,她愛我之深不亞于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沒有享受過她自己母親的愛,因為外婆生下母親就染上一場大病,百般無法,把母親抱給30里地遠水村的一位同樣剛生下一子這嬰兒就夭亡的農婦,兩個坐月子的可憐女子,素不相識,卻雙雙得到安慰。這個水村的女子后來就成了我的奶奶。

就這樣,母親與她的嫂子,形同母女,盡管舅娘比母親才年長5歲。轉外氏,我的母親并不比別的女子缺少一丁半點娘家的溫暖。表姐嫁給二哥,是這種互相依存需要的延續。表姐兼二嫂,后來會尋短見,不是偶然,也不盡是物質生活艱難的原因;又有幸獲救,更不是她生來命硬。

所有這些,都是人情冷暖所致。冷是時有,暖是常態。腦神經元雖有140億之多,然而強大的大腦卻脆弱得很,只能容納他或她認知水平以內的幸與不幸。嘆息,是人類所獨有的,是他或她對人世的感喟,無力對抗,又不能探其究竟,140億,容量之大,卻盛不下對艱辛日子的困惑,就用嘆息來排泄。任何人,高強度的刺激只允許存在一個,母親的嘆息不知不覺消失了。有點怪,想透了就不怪了,就成了一個作品的切入點。

視野擴展,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霜降》,近萬字的短篇,十幾年來停留在第一行,而積壓到了某一天,卻火山爆發似的完成了。

此后,《清明》《芒種》《寒露》《處暑》陸續出世。本想用二十四節氣來命名所有以水村為背景的篇章,但標題其實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寫作囿于標題先行,必然捆手捆腳。

《嫂子,我黑黑的嫂子》問世后,好友Y先生提出看法:我的三水村軼事系列有點拘泥于寫實了,若能從中跳出來,必能更加神采飛揚。事實并不是那樣的,系列所有篇章,都不是生活素材的照搬,而是經過改造加工的。之所以會被認為拘泥寫實,正好說明這些情節的藝術真實性。水村是一個靈動的依然活著的村莊,那里的人依然靈魂飛揚。我把Y先生的不滿,不當成是批評。一個人物的生活鏈條,由無數個環節組成,而要把它們寫進作品,只能有所選擇,有所改造;行文風格,我寧愿讓它拙一點、土一點、稚質一點。這樣,仍然給人一種照搬的假象,那只能解釋為文學功能起了作用。不謙虛地說,這是我的小小成功。

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山村,不是有多美麗,可如果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你都與這里的男女老少打交道,吃過飯就在這里的縱橫阡陌山山水水走過來走過去,與再熟悉不過的一切朝日廝守,你就必然會愛上這里的一切,再也割不斷那一份脈脈相思了!

似曾相識,簡直就是某人的傳記。有些人有可能對號入座。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讓系列中的人物全部搬到一個叫做“三水村”的村子去住,“水村”頭上加了一個“三”,這個“三”字也并非完全杜撰,而是來之有自。這雖然只不過是個小聰明,但這樣做符合文學創作的要求,虛中有實,實中透虛。實,是生活中所獲的資本;虛,則要求質的提升。如果只是講一個叫人唏噓的故事,讓人壓抑好幾天,那不是文學的勝利,而是文字的浪費,說重一點是垃圾制造。

文章發表后,有讀者問:先生你這是小說嗎?他意思是說,看起來像小說可怎么又有點像生活實錄呢?又有了解內情的朋友大惑不解:老師你記敘的跟事實走了樣,哪回哪回不是這樣的。他意思是說,記事散文應該忠于事實。真的,我寫作的時候確實沒有在體裁上花多少心思。我的許多篇章都是四不像。它們已經跳出了三水村,跳出了體裁的限制。我不打算跟評論家較真,僅憑本人對生活、對文學的認識去寫作。而且,在打算編為一個集子的時候,社會雜談、教育論文、文學評論,也都收了進來。

我在為這本書命名的時候頗費思量。一開頭想的是“三水村軼事”。后來又想用“哦,我的三水村”,一文友覺得后者會使人誤認為是詩歌集。有道理,它太浪漫了。他提出干脆用“三水村里的中國往事”或“三水村里的家國往事”,搞了就搞大,讓文壇對贛南客家作者驚艷一回。也不能說一點理由都無,君不見文藝界大呼小叫都在自我吹噓?但是,我,一個在寫作上初出道且又是年逾古稀的窮鄉僻壤老頑童,這樣大吹大擂,好嗎?

接著又有許多朋友提出一連串建議:三水村的故事、三水村面紗、三水村之戀、三水村的風流韻事、家園往事、水村山風、南國水村,最后一位提出,就用集子里一個重點篇目的標題做整個集子的書名:霜降。這些建議都言之成理。有一個共同點:都離不開三水村這個小得令人心疼的村名,都用軼事系列把教育論文、社會雜談、文學評論包容進去。三水村那么小,角度那么窄,能夠包容如此雜亂的內容嗎?我肯定地說,能!本人一向認為,書名或者單篇標題,宜小不宜大,宜實不宜虛。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周立波的《暴風驟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特例,那是由于他們對自己的宏篇巨制有足夠的自信,配得上如此大氣的書名。一般作者如果也套用,必然貽笑大方。上述提議中,本人比較欣賞“水村山風”和“霜降”。前者組詞是偏正偏正并列,尤其那個“風”字,流動一種特別的山鄉風情,風之所及,草木披靡,很有情調,可惜直露我的家鄉“水村”字樣,達不到避免對號入座的效果;后者又割舍了“三水村”這個已經為讀者群所稔熟的背景稱號,雖能體現整個集子的基調,卻因過于沉重而有失偏頗,要是集子只收小說,庶幾說得過去。

兒子生出來了,做父親的卻在給兒子安個小名的事情上大傷腦筋。

唉,我的撩人的三水村啊!

就用“撩人的三水村”吧。盡管老頑童今年已屆七十有二,我還會蟄居在這里的,讓它撩著,心會有一種癢癢的舒坦。這個集子完成后,接著寫長篇小說《走出三水村》,把最后一個心愿了了,這一生也就算交代了。人還沒過河,先把褲子脫下丟過去,這是我一貫的手法,迫使自己不那么懶惰。要是還沒等到承諾兌現,什么時候偷偷就躲進黃土壟中,也只好請大度的讀者朋友們多多包涵。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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