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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霜降

題記:這些事,大多是我親歷;有些是后來阿母常提起的,——阿母是個挺喜歡講故事的女子。

阿爹,阿奶,阿爸,阿母,大姐,二姐,我,一家七個人。后來妹妹出世了,阿爹又死了,還是七個人。

七個人的日子過了好多年。灰搭搭的,很不景氣。

七個人也不少了?是不少。但是你要看這一家子的第三代,四姐妹,只我一個男的,灰就灰在這里。

三水村賴屋是個挺“發人”的村子,那時也就十幾家人,從祖父輩往前數三代,共一個飯甑舀飯吃。解放才四五年,發展到十四五家,一百四五十人。就以阿爹名下論,阿爸三兄弟,大伯家已有十幾人,二伯家少些,也七八人。我家七人其實祖父母是三家有份的,真正我爸名下也就五個人。尤其可憐的是,男丁少。

我們屋場上有一家子,四五個兒子,他們爸爸走路都頭昂昂的。雖然我家比他們家日子不那么緊巴,可我爸走路頭低低的。

那兄弟四五個,有幾個比我大。老大比我大十來歲,說話做事喜歡走反調,外號就叫“丫杈”。沒大人在場的時候,他們就叫我“獨牯崽”:“獨牯崽,死了你,你家就絕蔸了!”

“絕蔸”是天老爺對一個人最嚴厲的懲罰,女兒嫁了,老的死了,這一家就結束了,打了圓圈,偌大的世界沒他們的份了。說這種話是最歹毒的詛咒。

所以我最怕死。我可憐我的阿爸阿母。

小時候受到過這樣的詛咒,長大后我就一直反感當著矮人說矮話,打人痛腳。像“矮牯子”“癩痢頭”“拐腳”“啞巴”“麻風佬”……只要聽到有人說,就像在說我,我會瞪他一眼,或者低下頭,不言語。

每年正月初二,阿母帶我去舅娘家做客。這是嫁出去的女子“轉外氏”的老例。大姐、二姐比我大,要跟大人到生產隊里上班了;妹妹雖小,又是女孩子,跟隨阿母做客的資格被剝奪。

我舅娘是我阿母外氏一門整個家族的驕傲,所有的美德稱號冠于她頭上,絕不為過。我舅娘,只有一個獨生女,比我大十來歲,我叫她阿姐。

可是現在看來,真合著那句格言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舅娘溺愛她一根獨苗,使我表姐雖然出生于窮苦人家,卻像古代的大家閨秀,在舅娘的庇護下,十七八歲了,除開學會了做針線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我說表姐是“舅娘”的獨生女,沒說到我舅爺。

我舅爺解放前被抓了壯丁,一去不返了。

我阿母雖是舅娘的小姑子,比舅娘也就小五六歲,但她們不像平輩,倒像母女。

阿母剛出生,外婆病倒了,阿母嗷嗷待哺而不得;我阿奶生下一女,夭折,阿奶乳汁充盈,浪費可惜,又思女心情不好。不曉得通過什么渠道,相隔三十里地的兩家竟互通有無,阿母被抱到三水村,兩家得到安慰,成了兒女親家。

后來外婆又生下細舅爺,終于心力交瘁,一年后撒手人寰。再幾年,舅娘嫁給大舅爺,在小姑子小叔子面前,長嫂當了娘。

阿母與舅娘共同生活的日子其實不多,也就是一年中到舅娘家做幾次客,那場面絕沒有賈元春歸省榮國府的排場,看起來小家子氣,令人心酸。不過那時我覺得舅娘招待我們娘倆,已經挺闊綽了。

二月里,阿母又帶我去了一趟。那時阿母肚子又有點突起來了,我幾次見阿奶炒雞蛋,放點大艾葉煮煮,就給阿母一個人吃。也見阿爸進山里拔菖蒲,那是深山溪澗邊才有的,曬干,給坐月子女人熬水洗澡,最好。

那年我九虛歲。正月嬲過,蘿卜青菜開始抽薹了;二月挨過,抽薹的蘿卜青菜開花了。一天,阿母說:“老谷,換身衫衣,又跟我去舅娘家。”換好衫衣,阿母一拍我屁股:“走,跟屁蟲!”

舅娘家跟縣城也就一水之隔。穿過縣城,下了浮橋,舅娘家狀元紅的香味隨著河風就飄過來。山里人家出來的孩子,牽著阿母的衣角,口水已經流出來了。那是一種油炸粿子,為什么叫“狀元紅”?不懂。長大后想想,還不懂。也許是太好吃:手指頭大,加了紅色染料,油炸后滾一身白糖。看起來,叫“雪里紅”會更準確;吃起來,嘎嘣脆,又香又甜。鄉下人是不會做這種粿品的,舅娘家緊黏縣城,流風所及,也花幾升糯米,做一點高檔粿品,好招待她饞得可憐的外甥呀!

眼前出現了大片蘿卜田。這里的蘿卜遠近聞名,甜死人,連小孩子都知道,別的地方種不出來。沒來得及拔去賣的蘿卜已經開了白色的十字花瓣,土蜂子嚶嚶嗡嗡唱著“蝶戀花”曲兒,在蘿卜花間跳舞,不曉得是不是為了歡迎跋涉三十里路的遠方來客?

到了舅娘家門口,舅娘在門口池塘里挖著什么,細舅爺的兒子,就是我的老表,站在池塘岸邊看著。池塘里的水臘月里就放干了,魚早被分給各家各戶,做了年夜飯。二月里還會有什么呢?

“谷生來了?”舅娘不喊阿母,喊我。有細伢子在,大人們就這樣。

“喊舅娘呀!”

我就喊:“舅娘!”

舅娘說:“我谷生懂事。”

她左手扶著鋤頭,右手撿起一個河蚌,丟到筐子里。筐子里河蚌裝滿了。

舅娘臉黑黑的。黑黑的舅娘收拾好帶泥的鋤頭、裝滿河蚌的筐子,同我們一起回家去。

“喊阿姐呀!”

我就怯怯地喊:“阿姐!”

阿姐在家里納鞋底。

阿姐停下穿針引線的手,怯怯地應:“弟弟,姑姑!”

舅娘用竹簸子端出馃子,有砂炒的燙皮,香;有糖熬的炒米糕,甜;當然,少不了狀元紅。茶是棠梨葉泡的,又香又甜。

“老谷跟老表出去外面玩,吃了就好了。去吧,別總當個跟屁蟲。”

阿母平常不這樣,今天怎么了?

她不曉得,我早已經謀劃好了,揠幾個狀元紅,就去取土蜂呀!

“舅娘,給我個空洋火盒。”

“哎呀谷生,你又要取土蜂了。舅娘家爛屋子,弄壞了沒得住喲。”舅娘說。阿母接口:“土蜂蟄人,土蜂就喜歡蟄不聽話的人。”

裝著沒聽見,直奔舅娘灶間。灶頭有兩只洋火盒,都還有洋火枝兒,并攏一盒,騰出一只。

“莫走遠了!早點轉來吃飯,下午還要轉家里呀!”

干嘛要走遠呢?我和老表就到院子里取土蜂,就在你們隔壁呀。

舅娘的房子不曉得有幾百年了,墻壁到處是大窟窿小眼眼。大窟窿住麻雕子,小眼眼鉆土蜂兒。麻雕子住的高,況且也不曉得有沒有鳥蛋?不去冒這個險。土蜂眼兒就人頭高,這不,土蜂進進出出正忙的歡。瞅中一只土蜂進了墻眼,右手拿根蘆箕桿兒,探進去,小心撥弄,有感覺了,就扒拉出來。左手準備好洋火盒,抵在墻眼下面。那家伙笨死了,不比黃蜂刁,一出來要一會兒才能清醒過來,還沒等它清醒,你再一撥它,就掉進洋火盒了。

舅娘和阿母以為我去了哪兒呢,其實我一邊取土蜂,一邊能聽得見她們說話。

“她姑,”平常舅娘喊阿母的乳名福姑,今天咋了,這樣喊?“這事就全靠你操心了。大嫂命苦,就這一點火星。我請人給她算過八字,這妹崽子比我命好,只要找對了郎主,就有好日子過,命里白花紅花頂少能開五六朵呢。別的地方我也信不過,我,我……”舅娘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大嫂,我侄兒是我看著長大的,那后生靠的住;靠不住,我不敢做這事兒。他家里人是多些,吃飯的多,勞動力也多,老谷他大伯人又精,一家人日子過的比許多人家都好。這邊是我侄女兒,我嫂子,我嫂子,我,我……”阿母也哽咽起來了。

什么事,叫兩個女人無端地傷心起來呢?

接下來就沒了動靜。好一會兒,聽見移動凳子的響聲,我趕緊走開點兒,到那一邊墻上繼續取土蜂。

“哎呀老谷,你就在這,還以為你走遠了!”阿母先出來。

“哎呀谷生,滿崽老崽,舅娘的爛屋子,叫你弄崩了,明晡住哪兒呀!”舅娘也出來,擦著眼睛。

“就要弄崩你的爛屋子,才好趕快做新屋呀!”

兩個女人都破涕為笑了。

吃午飯的時候,阿姐沒有出來一起吃,還在里間納鞋底。阿母喊:“英姑,吃飯呀!”

“你們吃,姑姑。”

吃完飯,阿母要回家,舅娘說:“你也大身啰嗦的了,就住一夜吧。”今天她們的話,我總聽不懂。“大身啰嗦”什么意思?“住一夜”我還是懂的,也極愿意。

不過阿母跟我想的不一樣,說:“家里事多,再說,生產隊里也才請了一天假。”下午還是帶上我走了。

臨走,舅娘把那筐子河蚌遞到阿母手上,說:“帶回去,燉水酒吃,這東西挺有用。也就兩個多月的時辰了,到時候容易些呀。——路上慢慢走啊!”又摸摸我的頭,“谷生要聽話,慢慢走,不要你阿母背你呀!”

我沒外婆,可我覺得舅娘跟外婆沒兩樣,阿母就是她女兒,我就是她外孫。

黑黑的舅娘送到門口池塘邊,擦了擦眼角,看著我們走了。

那年的夏,阿母生下了我弟弟。我再不是“獨牯崽”了!

那年的秋,表姐嫁給了我大伯二兒子,就是我二哥,做了我嫂子。出嫁那天,阿母把弟弟交給阿奶,帶了“跟屁蟲”又去了舅娘家,當天娶回來。那時請了吹嗩吶的,還用兩根一丈多長的桂竹,竹枝上掛著一方紅布,叫做彩旗,我四哥比我大幾歲,他扛著彩旗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頭。我打空手跟著,也走的一瘸一拐。

一路上,有多嘴的家伙遠遠地大喊大叫:

“彩旗竹子打得高,麻糍米粿任你挑;彩旗竹子打得矮,麻糍米粿任你甩!”

那年的夏,來得格外早,日頭,各樣地辣。五月五,吃著粽子看龍舟;六月六,曬死黃鰍只管捉。

阿爸剛做了兩個兒子的阿爸,嘴上沒說什么,每天收了工,趕日頭還沒落山,就叫:“谷子哎,跟我下河玩冷水澡去!”得得得得,我又成了阿爸的跟屁蟲,父子倆下鍋底潭玩水呀!

只要是人,天生愛玩水。人長大了才曉得厲害,大人怕細伢子淹死,枉費了心機,可惜了米谷,發現了總會罵,會打。我六七歲開始偷偷學玩水,大人雖然也怕我淹死,可是在我八歲那年,上村一個玩鳥銃的男子,上山打野豬,銃鉤被樹枝掛住了,他把銃管倒過來,一拉,砰,把自己打死了。阿爸曉得我挺調皮,世上危險的事情他數過,第一是玩鳥銃,第二是大河里玩水,他估計總得讓我這調皮兒子愛上一樣,況且他自己也學過兩下水里狗踏碓,就作了決定:“你就學玩水吧,不要玩鳥銃!”

我真的比阿爸有天賦,才九歲的人,學過兩個夏,狗刨、仰鏟,都會了;藏青找青,阿爸不會,我會了。

藏青,別條河不行。東水,西水,兩條河太小,水太淺。要到南水河,南水河的鍋底潭,最好玩藏青。

三條河,是子母河。三水村坐落在一條叫做蛇形崗的山脈盡頭,這個山盡頭張開像把太師椅,村子就坐北朝南坐在椅子上。坐北朝南,沒吃也清閑,說明這是個好地方。西水從山脈的右側流出,轉個彎,經過村子,在村子東邊匯入東水河,西水是東水的兒子。東水從山脈東邊流出,接納了西水,再往南走幾步路,就匯入南水河,又成了南水河的兒子。西水、東水都是從北往南走,只南水河是從西往東。三條河夾住三水村,這個村名起的老老實實,沒一點詩意。

東水與南水河交匯處,往上一點,就是鍋底潭。鍋底潭好玩藏青,好就好在四周淺,中間深,真是一個老老實實的鍋底。岸上折一把荊柴,找個扁石頭,潛水把它壓在你認為隱秘的角落,另外的人潛水去找,找著了就算贏。

村子里咒我“獨牯崽,死了就絕蔸”的那幾兄弟,常惹我玩藏青。他們只會把青藏在鍋的淺處,沒兩下就能找到;我是藏到鍋底一個倒崖里,他們幾兄弟像少有下水的旱鴨子,水潭四處都是鴨子,撲楞楞只在淺水里打筋斗,半天找不著。

我都懶得跟他們玩。

那個老大“丫杈”帶頭說:“玩什么藏青!要就打水仗!”

另一個就說:“淹死這個獨牯崽!”

又另一個說:“人家剛有了弟弟,不是獨牯崽了。”

“丫杈”就說:“淹死他,他家就還是獨牯崽!”

接著就陰毒地發出一片笑。雖是戲謔,也說得人利箭穿心。

打水仗就打水仗!

他們人多,把我圍在中心。誰都以為力量懸殊,勝負立判。好吧,我眼微瞇,嘴半開,任憑他們戽水,怎么也嗆不著我。我戽他們,他們個個都緊閉眼,死抿嘴,傻蛋,只好用鼻子呼吸;我雙手并攏,并成個大戽斗,直指其中最惡毒的“丫杈”,力要足,水要集中,形成一把水槍,指著他鼻子射,他怎么受得了,連爬帶跌就跑了。如法炮制,一個個都落荒而逃。

玩這個不靠人多,靠訣竅。

他們到死也沒弄懂,打水仗,為什么四五個人打不過我一個。

涼風起過,聽大人們常念叨什么“寒露”“霜降”。鍋底潭的玩水游戲早就結束了。我只曉得晚稻黃了,油茶果壓彎了枝頭,馬上又要忙得番鬼子打筋斗。割了晚稻,連手又要摘油茶果。我們讀書的,也放了農忙假,哪怕小學低年級,也要下田撿禾串,上山撿油茶果,“顆粒歸倉”是老師教給我們的第一個成語,也是我們最先理解的人生大道理。

就在割完晚稻,忙著采摘油茶果的時節,弟弟忽然不吃奶,老是哭。阿母顯得心神不寧,抱著弟弟對阿奶說:“都一天沒吃下奶了!”阿爸在一旁,拍著巴掌,嗨呀嗨呀地嘆氣。

阿母在阿奶面前,說是兒媳,不如說是女兒。她是阿奶的奶水喂大的。人與人,除了臍帶,就要算奶水了,最能栓牢兩人的關系。阿奶有好多孫子,可阿母卻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個兒子,阿母急,阿奶也急。立即叫阿爸去喊本家的一位老先生來看病。

那老先生來了,問阿母怎么回事,阿母說,就是吞不下奶。老先生掏出眼鏡戴上,看舌苔,看肚臍眼,掰開小手心看了又看,然后開了個藥單子,說:“吃了這貼藥,有起色就不怕。要是,要是……”說完,搖搖頭,走了。我平常也愛生病,也總是請他開單子,哪次開完單子,總會在我家吃過飯再走。這次,他不吃飯就走,阿爸又接著拍幾下巴掌,最后拍了個更響的,大嘆了一口氣,“嗨——!”

吃了這貼藥,不見好轉。只要一見小弟弟無力地張開嘴,阿母就自己先哭起來,急忙把乳頭塞進他嘴里,他可能也餓的厲害,吮幾下,又絕望地吐出來,接著又哭。哭聲一次比一次微弱,一家人的心一次比一次揪的緊。

第三天,第四天,一連幾天,全家人都沒出家門,就守著一條奄奄一息的生命。社里生產隊正在摘油茶果,這是一年中少有的忙活。隊長來了一趟我家里,還沒進門就高聲喊:“什么時候!霜降過了幾天了,要等果子掉干凈呀!”進來見這情形,看我阿奶一臉怒容,再沒說什么就走了。

阿爸對我說:“你跟大姐、二姐上山去,幫忙撿果子吧。”我默默提個籃子,臨出門忍不住再看一眼弟弟。幾個月大的弟弟,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是這個樣子,他什么都不懂,他只要吃奶,可連這個最小的要求,也被這個世界拒絕了,他只知道委屈地哭。我看他的時候,他正把嘴對著阿母的乳頭,這時連含也含不進了,只能有氣無力地蹭一蹭,眼光剛好與我對接,似乎在提一個天大的疑問:“哥,你們為什么不幫幫我?”

我和大姐、二姐,隨社里大人們,都是本家叔伯、哥嫂嬸娘,沿著西水河岸,往山里進去。

天氣陡然間就變了,早幾天還暖和得只穿一件薄薄的衫衣,今天冷得讓人受不了。才想起隊長說什么“霜降霜降”,覺得這“霜降”像惡鬼一樣,叫人恐怖。抬頭看,蛇形崗山上,早到的社員隱隱約約已在摘起果子了。

那給弟弟看病的老先生也來了。按輩份,很多人都該喊他大伯。聽見一個人跟他說話:“大伯,你給那伢子看病,怎么個情況啊?”

“預后不良啊!”老先生說話聽不懂。

“什么?以后不用吃糧了?”

“丫杈!”老先生說。

一個嬸嬸罵那“丫杈”:“人家不用吃糧,就留給你一個人吃!安的什么心!”

“丫杈”更來勁:“通天下人死絕了,就剩我一個,我就享天福了:我日日睡覺,餓了就賣你們留下的鐵鍋,賣下的鐵鍋錢,夠我吃夠我穿,一輩子清閑瀟灑咯!”

引來一陣笑。老先生搖頭:“人心不古!”

“丫杈”接口:“大伯,你又‘不糧’又‘不谷’,若是餓死我們大家,就剩你一個人在世上,生病的人也沒了,沒人請你開單子,誰請你吃飯呀!”

一陣割肉的冷風吹過,笑聲隨風飄走,“嗚”地一聲消失,油茶山里馬上又靜得陰森森的。

日頭當中。日頭偏西又三尺。日頭懶洋洋沒半點兒暖和。半天的工夫終于結束,人們挑的挑,背的背,咿咿呀呀下山了。

有人唱起了山歌:

“喲嗬嗬——

命里生就八合米,走到天邊冇滿升;

老鼠跌落礱糠籮,才要歡喜又傷心。”

聽聲音,是那個“丫杈”。

我們姐弟仨,還沒進家門,就聽到阿母的哭聲,低沉,嘶啞,不成調子,看樣子已經哭了好久了。仔細聽,好像還夾雜著阿奶的哭聲。我那個年齡,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怕進去,可又不能不進去。

我可憐的弟弟,可憐的阿母!

我重又成了可憐的“獨牯崽”。

阿母受這打擊,幾天不吃不喝,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從那以后,阿母幾乎每走幾步路,就要嘆一口氣,特別是過門檻的時候,必定有一聲嘆,“嗯——嗯!”長長的,低低的。全家人整天不敢吭聲,似乎隨時等著聽她的嘆息;或許是心有相通,自己忍住,有意把這個權利讓她專享。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足有三四年。即使第二年又生下小妹,稍有緩解,依然沒有完全停止她無休止的詠嘆。

三四年就有三四個霜降。每到立秋一過,涼意就起,接著晚稻包胎、抽穗、灌漿、勾頭,寒露風起,更添一種肅殺。霜降不可避免地要到來,心就揪得疼。怕見油茶果一天天由青變紅,怕聽寒風一天緊似一天地叫。

我二嫂——就是我表姐英姑,嫁來十個月,生下了頭胎,是個帶把的。二嫂當然歡喜,為大伯家立下大功,雖然不太會做農活,在憑出工掙工分過日子的山鄉,總算掙回一點臉面。不過二哥沒見到兒子,他在娶回二嫂不幾個月,就參軍去了。

二嫂有一樣歡喜,卻有兩樣憂愁。一愁是因為在一個百多號人的生產隊,在一個十幾人的大家庭,勞動落了后,免不了要受點氣。想爭氣也爭不了,做姑娘時沒練好田里手段,人又生就的嬌小體態,可飯還是要吃,越缺糧的年代人的飯量越大,這個氣難爭呀。二愁是受氣了好向誰訴說?能聽自己訴苦的人兒遠在千里之外;向親姑姑說去?放不下這個臉。

日子是越來越難了。隊里食堂的大甑飯,春上就沒得吃了,后來又在飯里添上番薯絲,再后來倉庫翻了底,連番薯絲也沒有了,就解散了食堂,各家回各家灶頭想法子打發一日三餐。

那時人民公社下面有許多名堂嚇人的組織:大兵團,紅專隊,還有些什么我也記不清了,這些組織里的都是年輕人,上頭指向哪里戰斗到哪里,集中突擊筑水庫、挖山頭這些重活。剩下老弱病殘,由各生產隊長帶領留在本隊勞動。二嫂算什么呢?二十剛出頭的女子,歸在老弱病殘一堆里,雖說有點屈辱,她心里怕是反而舒了口氣吧。

阿母也留在本隊里,喪子之痛,加上饑餓,把她身體搞垮了。這樣也好,姑姑和侄女就有了互相照顧的方便。

但留在隊里也不輕松。沒吃的,野菜多過米飯,還常常只能吃到三成飽。二嫂實在受不了,三天兩頭不出工,躲在家里納鞋底、做女紅。隊長經常到大伯家里催上班,動不動就大喊大叫:“擺什么死佬架子!想別人做給你們吃呀?”帶累大伯大娘、大哥大嫂受氣,氣無處消,免不了也給二嫂臉色看。

又到了霜降時節。

那天早上,二嫂細聲細氣對阿母說:“姑,你替我請個假。”

原因是用不著問的。阿母愛憐地看著自己的侄女,心疼的不行。說請假,等于白說,誰都曉得這只是多挨隊長幾句罵罷了。“哎——,不去就不去吧。”阿母一個人一步一嘆地出工了。

中午,隊長徑直來到大伯家,開口就罵:“現世!年紀輕輕,天晴瓦溓躲在家睡大覺!人人都這樣,吃石牯卵嗎?今天一人摘一擔油茶果,完不成任務這個月全家口糧扣下,分給別人家!”

后來口糧有沒有扣下不曉得,反正二嫂中午也沒吃飯,下午還是沒上班。阿母下午回來的時候,以為二嫂真的還在睡覺,卻見二嫂蹲在屋背,使勁兒磨鞋底刀,問她,二嫂也沒答話。

“嫂子吔,你就教會了我侄女納鞋底,氣力功夫一點兒沒教會啊。”阿母心里說。

第二天早上,二嫂沒出房門,里面靜靜的沒點兒聲響。——她的細伢子已經四歲,昨晚交給大娘帶著睡了。大娘是嘴里不饒人,心里還是心疼這個兒媳的,見大勢已過早飯時分,二嫂房里依舊毫無動靜,再一次來到二嫂房門口,問我阿母:“福姑,沒見英姑出來嗎?”

“沒呀!”阿母猛然想起,頭天英姑狠命地磨鞋底刀,問她話,也陰沉著臉不回答。還有,平常自己帶孩子睡,為什么偏偏昨晚找托詞不帶?阿母立即慌了,“哎呀”一聲,“會不會有事?”

一時大家都慌了。捶門,沒響動。找來斧頭,對準門栓使勁劈,門開了。

阿母第一個沖進去。靠山腳的房間,光線不好,里面暗暗的,只看得見蚊帳沒掀開,似乎人還在酣睡。阿母伸手摸去,“啊”的驚叫一聲,縮回手,趁著微弱的光線,看得見滿手是暗紅的血。

點亮燈,看見二嫂仰面躺著,一動不動,手上還握著一把“7”字型的鞋底刀。蚊帳、席子到處是血。

一時間阿母、大娘都哭叫起來。一屋子的人亂成一團。

抬出來,安置在急忙找來的門板上。這時,看得清楚頦下喉管切開一個深深的口子,雙目緊閉,看起來似乎已沒指望了。

阿母拍著凳板,仰頭大哭:“傻女子,為什么要走這條路?我怎么向你阿母交代啊?”

這時擠了滿屋子人,隊長也趕來了,沒進門就叫:“沒人逼你吧?為什么走絕路?”

本家老先生也到了,大喝一聲:“不要慌!不要哭!看看還有沒有救!”他翻看二嫂眼皮,給她粗粗打了脈,把嗓子扯得更大:“還有脈象!趕快想法子抬到縣城去!”

隊長邊說邊走:“你們自己拿主意,這事要你們自己拿主意。”

“我拿主意,不用你們拿主意!有口氣就要救!”阿母停了哭,大聲說道。

我沒見過阿母做事竟有這般殺伐決斷,仿佛這會兒她成了一家之主,比她年長的也有不少在場,不敢說話,乖乖聽從阿母安排,手忙腳亂扎擔架,幾個年輕人抬著往縣城去了。

阿母慌亂揀幾件衣服,打成包,跟著大伯一行人去了。瘦骨如柴的小妹,哭著要當跟屁蟲,被阿奶抱住。

急急走了三十里路,到了醫院,醫生看了,搖頭,“幸虧沒傷到動脈。失血太厲害,難說了,只能盡力吧。”

安頓好,阿母要完成一個只有她才能完成的任務。

也只有阿母才敢承接這個任務。

必須將這個壞消息盡快告訴舅娘。

離開醫院,過浮橋,阿母已經完全是踉蹌著走路了。餓,累,還有慌急。阿母預感還要出事,阿母要想好怎樣見舅娘。短短兩里路,阿母不曉得是怎樣走完的。

舅娘見了阿母,疑心頓起——這時候是不該來的。近看,小姑子一臉愁云。

“福姑,你怎么來了?”

阿母眼淚沒忍住。

“什么事?你快說!”

“英姑……”

“怎么了?英姑怎么了?”

“她,她想不開,現在,現在在縣里醫院。”

“有救嗎?”

有救嗎?阿母也說不準。她為難地搖搖頭。

舅娘兩眼翻白,好久,“哇”的一聲大叫,就往大河狂奔。

阿母也大喊,死命在后面追。到河邊,才追上。

后面一群人也追上來了。

阿母死命抱住舅娘,姑嫂倆哭成一堆。

眾人勸住,問阿母怎么回事。阿母三言兩句,又說,還在救,不敢說就沒希望了。

舅娘嚎啕,聲稱不如投下大河,自己先死了算了,省得留在世上造孽呀。人多,拉回家。一位遠房外婆,九十多歲了,只因閱盡滄桑,雙目已經失明,也讓孫女扶著,顫顫巍巍來了,對四十出頭的舅娘說:“妹崽子,你命里有,這個人還是你的;命里冇,就算是她向你索了二十幾年債,你前世欠她,今世問你還了。妹崽子,聽命安排吧!”

關鍵時刻,只有最干脆最透徹的道理,才能打動人心。舅娘止了哭,聽阿母詳述事情經過。

大伯處理好醫院相關事務,回去了。護理的事,交由阿母負責。

深諳哲理的遠房外婆看透世事,舅娘留下性命,二嫂也得救了。一個半月后,出院了。出院后,在舅娘家暫時安頓下來。

當阿母一步一個趔趄回到家的時候,小妹也接近奄奄一息,幸虧阿母回來及時。可憐蟲離開親娘的呵護,是很難活得下去的,那年頭。

多年以后,阿母還會時不時提起此事,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就怕對不起你舅娘!”

也是多年以后,我不知怎么忽然琢磨起來:阿母是什么時候停歇了“嗯——嗯”的嘆息的?哦,正是在二嫂事件發生了,阿母護理完二嫂,從醫院回來后,就再沒聽見她嘆氣了。一個高強度的刺激,把前一個刺激無形中趕跑了。由于一個人的果決、堅韌,挽救了一條性命——一條如果失去了就會導致更大悲劇的性命,最后的結局盡管不比傳統喜劇的大團圓那般熱烈,然而當事人事后回想,一定是寬慰大于后怕,祝福多于自憐吧!

在我二十歲的時候,阿母已經四十六七,奇跡再次發生——小弟出世了。

我姐妹兄弟六人,我比小妹大九歲,我還滿頭青絲,小妹卻已白發蒼蒼。我也明白了,這是難怪的,阿母懷她,哺育她,是在一種怎樣的處境下!

小弟,我與他年齡懸殊,性格各異,但我從內心感激他,是他,最終使我摘掉“獨牯崽”的帽子。這頂帽子壓得我二十年喘不過氣來。

如今,舅娘、阿母相繼去世,已經多年。

二嫂也老了。套用老中醫一句話,那叫“預后多良”。大難不死,滿滿是福:痊愈出院后,第二年二哥復員,了解了事情全部經過,怒火中燒,要找人算賬,大伯再三勸住。是啊,找誰呢?又有誰該為事件直接負責呢?只好忍住,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后來,舅娘的預言果然應驗,又有四子(白花)一女(紅花)相繼出世,二嫂用她纖弱之身,相夫教子,兒女個個出息,終于贏得族人的尊敬。

那些日子畢竟遠遠地過去了。

我,沒有一天忘記曾經的苦難歲月,沒有一天不思念我逝去的和健在的親人。

我愛我的親人。

我愛所有的人。

阿母,舅娘,今天,你們的后人都活得好好的。愿你們安息!

(2002.9初稿,2017.4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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