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正的美學應該是光明正大的人的美學 生命的美學”
- 生命美學引論
- 潘知常
- 6339字
- 2023-08-10 16:15:23
無疑正是出于上述原因,三十六年后回顧往事,我首先想提及的是,倘若我當年不是過于認真,不是堅持從自己內心的困惑開始,或許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生命美學研究的一系列思考了。因為,我本來是可以像很多的年輕美學學者一樣,直接就從當年風行一時的實踐美學起步,開始自己的美學研究的。但是,希望自己“成好角兒”而不是“當好角兒”、希望自己“做一個美學學者”而不是“僅僅只想看上去是一個美學學者”、希望“把自己生命中最為核心的東西挖掘出來”的內在追求,卻使得自己從一開始就走上了生命美學的研究道路。
在這當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關鍵詞應該叫作真相!當年活躍在美學舞臺上的美學家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帶著鐐銬跳舞,總是要先有一個所謂唯物論、認識論的理論框架,然后在其中推演出自己的美學理論。例如,在更早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高爾泰在寫作那篇讓他因之而成為右派的論文《論美》之前,是曾經請教過文學大家傅雷先生的。可是,后者是如何回答的呢?“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早已回答了你的問題”,這就是他的回答!而我可能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因此從一開始就不愿意去受這些東西的束縛,也非常不屑于這樣一種向某種意識形態“效忠”與“告白”式的美學研究。我喜歡美學,與某種意識形態的“效忠”與“告白”無關,而只有一個理由:生命的困惑。王國維先生說自己:“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三十六年前,我自己的“自是始決從事于”美學,也是同樣如此。因此,我的美學研究,開始于生命的困惑。而通過美學思考我希望得以獲知的,也只是“真相”。
具體來說,第一個,應該是我的生命困惑。作為從“文革”走出的一個“走資派”與“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我對于人的解放、人的尊嚴、人的自由乃至人的對于美的追求有著天然的興趣,可是,卻發現當時風行的實踐美學根本無法解釋這一切的一切。第二個,應該是我的審美困惑。1982年初,我大學畢業,留校做了老師,教文藝理論和美學,從此開始正式接觸美學。可是,在紛繁的審美現象里,有兩個現象是最令我困惑不解的。一個是“愛美之心為什么人才有之(動物卻沒有)”,另一個是為什么“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當然希望能夠從當時流行的實踐美學中去尋找答案,結果卻非常失望。第三個,應該是我的理論困惑。這指的是我的美學研究。當時,盡管自己僅僅是一個初學者,但是,從一開始我就始終認為,一個成熟的、成功的理論,必須滿足理論、歷史、現狀三個方面的追問。令人遺憾的是,當時流行的實踐美學卻既沒有辦法在理論上令人信服地闡釋審美活動的奧秘,也沒有辦法在歷史上與中西美學家的思考對接,又沒有辦法解釋當代的紛紜復雜的審美現象。
也許就是出于上面的三個原因(當然不止這三個原因),三十多年前,跟很多的同時代的青年美學學者不同,對于當時流行的實踐美學,我竟然連一天都沒有相信過。
當然,說到這里,我又要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道一聲“感謝”。那真是1949年以來學術研究的唯一一個黃金十年。不但思想的束縛最少,而且也沒有什么部門去逼迫你申報你根本就不愿意去做,起碼是不擅長去做的那些美學課題,沒有什么部門去催促你發表所謂的核心期刊論文。至于到處去拉關系送禮以便評一個什么社科獎項,也從來沒有什么部門會去暗自鼓勵。于是,我僅僅是為了給自己“解惑答疑”而讀書而思考。就是這樣,在大量地閱讀與緊張地思考之后,我終于發現,其實,美學困惑的破解也沒有那么困難,而長期以來美學界之所以不得開其門而入,最為根本的,是因為都在“跪著”研究美學。現在,假如我們能夠毅然站立起來,其實就不難發現:所謂審美活動無非就是人類生命活動的根本需要,也無非就是人類生命活動的根本需要的滿足。這是一個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看得見摸得著的事實,而且也是一個最為重要的事實。可是,美學為什么就不能夠實事求是地解釋這個事實的開始呢?
湊巧的是,當時我所在的鄭州大學要創辦一份報紙,叫作《美與當代人》,我自己也是責任編輯之一。既然是創刊,當然需要比較重磅的文章,報紙的主編張涵教授就要求我自己也寫一篇文章。因為有足夠的版面,又有自由發言的空間,于是,在1984年的12月12日的冬夜,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叫《美學何處去》。我正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真正的美學應該是光明正大的人的美學、生命的美學。美學應該爆發一場真正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應該進行一場徹底的‘人本學還原’,應該向人的生命活動還原,向感性還原,從而賦予美學以人類學的意義。”“因此,美學有其自身深刻的思路和廣闊的視野。它遠遠不是一個藝術文化的問題,而是一個審美文化的問題,一個‘生命的自由表現’的問題。”
對我來說,這篇文章就是我提出和研究生命美學的開始,我與生命美學的淵源也就是從這篇文章開始的。后來,在1989年出版的《眾妙之門—中國美感心態的深層結構》里,我又提出“美是自由的境界”,提出“現代意義上的美學應該是以研究審美活動與人類生存狀態之間關系為核心的美學”。[2]在1990年第8期《百科知識》,我又發表了《生命活動:美學的現代視界》一文。1991年,我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生命美學》。現在,美學界一般都把我這本書的出版,看作生命美學學派的正式誕生。
至于寫作那篇文章的緣起,則是因為,在我看來,生命原本就與美學的關系最為密切。可是,為什么人們卻偏偏視而不見?原來,他們是錯誤地把生命抽象化了。結果,就只能從“物”的角度來看待生命,也就是從生物動物的角度去看待生命,或者轉而從“物”的反面—“非物”亦即“神”的角度(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見物不見人”)去看待生命。自然,從“物”的角度是根本無法看到生命的,只能“見物不見人”“見物不見生命”,結果就必然把生命加以抽象化和片面化的理解,例如物性化或者神性化。不是“物”的一無所知,就是“神”的無所不知,總之是單一本性,或者把握為物,或者把握為神,但是卻都不是用符合人的生命本性的方式來把握人的生命本身。換言之,“生命”本來并不簡單,但是人們總是混同于“自然的生命”“動物的生命”“神的生命”。因此也就總是在用知識論的思維范式思考問題,或者是“物”,或者是“神”,或者是理性,或此或彼,肉體與靈魂、野獸與天使絕對不能兼容,是矛盾的,也是二律背反的,總之都是從“對象”的角度、“抽象”的角度去考察。由此,從“自然的生命”“動物的生命”“神的生命”的角度的界定,無非也就是“屬加種差”的方式,或者“動物+X”、動物+附加值的方式。這樣,審美活動也就只能在“動物”的或者“神”的奢侈品、附屬品的意義上存在,于是當然也就無法從邏輯上把生命真正與美學掛起鉤來,美學與生命的聯姻因此也就成為不可能。[3]
然而,一旦將視線從“物的邏輯”轉向“人的邏輯”,從“物的思維”轉向“人的思維”,關于生命與美學的關系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
人來自物,但是卻不是物。當我們宣稱“人就是人”的時候,也就意味著生命已經超越了物的本能、本性,并且使生命具有超生命的更高目的、更高目標。換言之,人盡管來自生命,但又必須超越生命,而且還必須轉而主宰自己的生命,這是人之為人的關鍵。在人的生命這一神奇現象之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二重性的現象:原生命與超生命。因此,人的生命是原生命,也是超生命。前者意味著“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4];后者則意味著人更是“有意識的存在物”[5]。在人的生命這一神奇現象之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二重性的現象:原生命與超生命。因此,人的生命是原生命,也是超生命。這就類似于物理學的“波粒二象性”:“現在有兩種相互矛盾的實在的圖景,兩者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圓滿地解釋所有的光的現象,但是聯合起來就能夠了。”[6]光,既是粒子,也是波。人的生命也是一樣,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生命是基因+文化的協同進化,生命也是自然與文化的相乘,或者,生命還是自然進化與文化進化的相乘!人的生命,并不只是大自然的賦予,而且是人自己的生命活動的作品。人,沒有先在的本質,他的生命活動決定了他的本質;人沒有前定本性,也沒有固定本性;人是生成為人的,也就是說,人不是先天給予的,而是后天生成的;人是動物與文化的相乘。人之為人,就其根本而言,已經根本不是什么什么的動物,而是從動物生命走向了全新的生命。換言之,人的生命應該是基因+文化的協同進化,也應該是動物生命與文化生命的協同進化,或者,人的生命還應該是原生命與超生命的協同進化!這就類似于物理學的“波粒二象性”:“現在有兩種相互矛盾的實在的圖景,兩者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圓滿的解釋所有的光的現象,但是聯合起來就能夠了。”[7]因此我們知道,光,既是粒子,也是波。人的生命也是一樣,勢必既是基因的,也是文化的;既是動物生命的,也是文化生命的。總之,人的生命既是原生命的,也是超生命的。[8]
由此不難發現,審美活動與物質實踐相同,都是起源于生命,也都是生命中的必須與必然。審美活動并非居于物質實踐之后,并非僅僅源于物質實踐,并非僅僅是物質實踐的附屬品、奢侈品。換言之,物質實踐與審美活動都是生命的“所然”,只有生命本身,才是這一切的一切的“所以然”。人類無疑是先有生命然后才有實踐,生命無疑要比物質實踐更多也更根本地貼近審美活動的根源。因此,生命進入美學的視野,也就理所當然。而且,由于生命是先于物質實踐的,因此,從生命出發也就當然要先于從物質實踐出發。這樣,與“實踐”美學相互比較,把美學稱為“生命”美學,顯然更為合適,也顯然更加貼近真相、更加貼近根本。再從邏輯的角度看,在生命美學看來,審美活動與生命有著直接的對應關系,但是與物質實踐卻只有著間接的對應關系。不是人類其他活動—例如物質實踐的派生物,而是人類因為自己的生命需要而導致的意在滿足自己的生命需要的特殊活動。審美活動無法被還原為物質實踐,這是由審美活動的超越性所決定的。既然“從來就沒有救世主”,生命自身的“塊然自生”也就合乎邏輯地成為亟待直面的問題。也因此,借助揭示審美活動的奧秘去揭示生命的奧秘,就成為新時代的必然。換言之,破解審美活動的亙古奧秘也就成為破解包括宇宙大生命與人類小生命在內的自鼓勵、自反饋、自組織、自協同的生命自控巨系統,這一內在于生命的第一推動力的亙古奧秘的一個重大契機。
因此,美學的秘密在于生命;美學的秘密就是生命的秘密。美學的本性、美學的合法性根據,就來自對于生命的神奇—審美活動令人信服的揭示。生命,是美學永恒的主旋律,也是美學永遠的主題。而且,生命與美學同源同構。這也就是說,在“美學”與“生命”之間存在著一而二、二而一的循環。[9]一方面,美學的秘密在生命;另一方面,生命的秘密也在美學。因此,對于美學的理解必須借助生命,而對于生命的理解也必須借助美學,深入理解美學與深入理解生命是彼此一致的。美學研究的,當然是審美活動,但是美學所呈現的,卻是對人自身生命的詮釋。當然,實踐美學等也主張從人出發去看待審美活動或者因為人而去研究審美活動,但是,生命美學卻有所不同。因為在生命美學看來,重要的是,亟待從對于自身生命的理解出發去研究審美活動。人之為人,怎么去理解自身的生命,也就怎么去理解美學。由此,美學之為美學,也就必須是也只能是生命美學,因為美學即人類生命意識的覺醒。它的評判標準也必然是:在其中人類生命意識是否已經覺醒,它所表達的是否是人類生命意識的覺醒。美學之為美學,無非只是以理論的方式為人類生命提供了它所期待著的這一覺醒。同時,人之為人的自覺一旦改變,美學自身也就一定會或遲或早發生相應改變。生命美學是美學的生命覺醒與生命的美學覺醒的內在統一。具體而言,從美學的生命與生命的美學的角度看,美學源于生命;從美學的存在與生命的存在的角度看,美學同于生命;從美學的自覺與生命的自覺的角度看,美學為了生命。因此,美學本身的確立,必須以是否回答了生命中的美學奧秘為標準。換言之,我們怎樣理解美學,也就怎樣理解人的生命;我們怎樣理解人的生命,也就怎樣理解美學。
因此,美學之為美學,就是研究進入審美關系的人類生命活動的意義與價值的美學,就是關于人類審美活動的意義與價值之學。其間,存在著美學與生命的互生!在美學中,不但復歸生命的天命、再建生命的信心、重塑生命的價值、貼近生命的根本、揭示生命的真相、引領生命的成長、追尋生命的意義、提升生命的質量,讓美學進入生命,喚醒生命,而且,也是對于生命世界的積極重構。生命在人類審美中的不可或缺的位置,在生命美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美學的大門也因此而應聲洞開!
不過,生命美學的發展也有一個過程。在最初的十年里,我主要是圍繞著個體生命的角度來闡釋審美活動。1997年,我把自己關于生命美學的想法做了第二遍的梳理,出版了《詩與思的對話—審美活動的本體論內涵及其現代闡釋》(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我又出版了《生命美學論稿》(鄭州大學出版社),這意味著我把自己關于生命美學的想法又重新梳理了第三遍。也因此,我一般都把自己從1984年底開始的美學研究稱為“個體的覺醒”。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發現,僅僅從個體的角度去研究美學還是不夠的,審美活動雖然是“主觀”的,但是,它所期望證明的東西卻是“普遍必然”的。換言之,審美活動能夠表達的,只是“存在者”,但是,它所期望表達的卻是“存在”;審美活動能夠表達的,只是“是什么”,但是,它所期望表達的卻是“是”;審美活動能夠表達的,只是“感覺到自身”,但是,它所期望表達的卻是“思維到自身”;審美活動能夠表達的,只是“有限性”,但是,它所期望表達的卻是“無限性”。這樣,對于“普遍必然”“存在”“是”和“思維到自身”的關注,簡而言之,對于“無限性”的關注,讓我意識到了信仰維度在美學思考中的極端重要性。
“信仰啟蒙”,就是這樣進入了我的視野。2001年的春天,在從1984年底開始的整整十五年的苦苦求索之后,我在美國紐約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終于找到了“通向生命之門”。那一天,我在紐約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深思了很長時間,從下午一直到晚上關門。在走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時候,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個體的誕生必然以信仰與愛作為必要的對應,因此,為美學補上信仰的維度、愛的維度,是生命美學所必須面對的問題。這就是說,人類的審美活動與人類個體生命之間的對應也必然導致與人類的信仰維度、愛的維度的對應。美學之為美學,不但應該是對于人類的審美活動與人類個體生命之間的對應的闡釋,而且還應該是對于人類的審美活動與人類的信仰維度、愛的維度的對應的闡釋。
在應比較文學學會會長樂黛云先生之邀所寫的《王國維:獨上高樓》(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的《后記》中,我曾經引用西方詩人里爾克的一首詩說:“沒有認清痛苦,/愛也沒有學成,/那在死中攜我們而去的東西,/其帷幕還未被揭開。”我非常欣賞這幾句詩,在我看來,它就是上個世紀百年中國美學的寫照。令我欣慰的是,經過多年的求索,我首先是“認清痛苦”(“個體的覺醒”),繼而是“學成”了愛(“信仰的覺醒”),最終開始了“神問”“信仰維度之問”“終極關懷之問”和“愛之問”,生命美學的“帷幕”由此得以徹底“揭開”。
順理成章的,2009年,在江西人民出版社,我出版了《我愛故我在—生命美學的視界》。繼而,2012年,我又把自己關于生命美學的想法重新梳理了第四遍,出版了《沒有美萬萬不能—美學導論》(人民出版社)。至此,經過三十年的努力,在“個體的覺醒”與“信仰的覺醒”的基礎上,我關于生命美學的思考基本趨于定型,也基本趨于成熟。
當然,這還不是結束。2021年,我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即將出版65萬字的專著《走向生命美學—后美學時代的美學建構》,又進一步闡釋了自己的看法。并且,預計在2022年,我還會交稿一部70萬字左右的新著《我審美故我在》,也許,那將是我關于生命美學的長期思考的一個比較成熟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