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胸有成竹道：

“發出文告，悉數不糾，若有告者，則反坐其罪！

“如今順天大局已定，我大清必然久鎮此地。

“就算城中真有些闖軍余孽，已經無法翻身，要不就是盡數散出城去，否則便是留在城中做了百姓，又何必一一查出。

“若此告一出，則民心安定，知我無追根溯源，廣開殺虐之意也。”

多爾袞大為滿意，正想接著發問，范文程卻突然劇烈咳嗽，令多爾袞不忍繼續。

未幾，范文程喘勻了氣息，他從袖袋之中掏出昨晚寫好的《請緩剃發令疏》，滿語漢語一式兩份，字跡端的是娟秀清麗。

范文程接著說道：“臣昨夜寫好此疏，篇幅不長，請誦之。”

多爾袞本對這個皇太極的智囊不太信服，但是在山海關外，正是范文程數次苦勸，且經事實檢驗，其建議完全正確，多爾袞這才對其能力推崇備至，與其傾心相交。

他伸手示意范文程開始。

“臣聞南都已立偽主，江南江北士人多傾服之。

“若遽變北國衣冠，臣恐...”

范文程沒打開奏疏前，先拱手陳詞，正說到此處，一聲爆喝傳來。

“狗屁的衣冠！

“漢人就是豬羊！”

譚泰一拍面前的案幾，其上的青花瓷咣蕩蕩搖晃了起來。

譚泰世居琿春，是正黃旗人。

崇禎十四年松錦血戰，譚泰親率四百精銳死士自小凌河斷絕明軍歸路。

此戰匯集了明軍無數精兵強將，宣府總兵楊國柱、大同總兵王樸、薊州總兵白廣恩、玉田總兵曹變蛟、山海關總兵馬科、前屯衛總兵王廷臣等生力軍盡皆來援，但是最終遭到慘敗，死傷無算。

暖閣前站著的洪承疇時任薊遼總督，當年就是在此戰之中被俘，至今看見這屋子前方坐著的幾位滿清閻王還心有余悸。

洪承疇見譚泰口出惡言，別過頭去裝作看不見。

多爾袞瞪了譚泰一眼，譚泰只覺渾身冰涼，低下了頭顱，不敢與多爾袞對視。

多爾袞對范文程道：

“莫要管這混賬，范大人請接著說完。”

其后范文程也不看旁人，展開奏疏一字一句讀道：

“臣聞圣人之治，應天順人，必審時度勢而后動。

“今大兵初定燕京，山河瘡痍未復，愚以為當行權宜三策，伏惟攝政王殿下垂鑒。

“其一曰緩剃發易服之令。

“昔武王伐紂，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殷民乃安。

“今江南士紳猶懷故國衣冠，若驟令剃發，恐江淮未服而北國先亂。

“不若暫許漢民束發，從其舊制，待天下一統，徐圖改制，則民不聞變，亂不復生矣。

“其二曰厚葬崇禎皇帝以收人心。

“明帝雖亡，猶是前朝正朔。

“昔項羽暴戾，而高祖為義帝發喪，諸侯景從。

“今宜以帝王禮葬之，輟朝三日，命史官詳記甲申之難，使天下知我大清實乃仁義之師。

“今吊民伐罪，唯誅闖賊，非與故明爭天下，實為君父復仇也。

“如此則忠明士子，亦當感殿下仁德。

“其三曰通使南明而專剿流寇。

“闖逆竊據西陲，荼毒九宇，實為天下公敵。

“吾聞南明諸臣各懷異志，若急攻之，必迫其合縱抗我。

“不若偽稱‘借道伐寇’，許弘光稱臣納貢，效宋金故事。

“待蕩平流賊，我三分天下有其二，再畜牛馬、造車船，養銳江淮，則江南傳檄可定。

“臣觀天象有征，今歲畿輔大旱，流民塞道。

“若遽行新政，恐復生山東榆園之變。

“魏武得河北，屯田養民；漢祖入關中，約法三章。

“愿殿下暫存明制，科舉取士，蠲免錢糧，使農不廢耕，士不輟讀，則根基可固。

“殿下若納臣言，收士子之心，葬故國君王，赦前朝官吏，則四海歸心，不待血刃矣。

“若白刃而戰，北防蒙古，南御殘明，西剿流寇，內憂漢民，敵遂四向而來。

“彼時，雖孫吳韓白復生，不能善其后也。

“臣本遼東布衣，荷蒙太祖拔擢，敢不盡言？

“涕泣再拜，惟殿下圣裁。

“范文程謹呈。”

這洋洋灑灑數百字的奏疏讀罷，不僅是多爾袞，就連索尼、鰲拜，甚至是剛才頗為不服的譚泰也深以為然。

多爾袞再三嘆息：

“昔日漢昭烈帝得孔明，然漢祚未久；苻天王有王景略，終飲恨長江。

“孤常常想他們盡皆是天縱英才、超世人杰，到底為何大業未竟。

“大約只有‘主暗時艱’四個字可以概括。

“然天命難測，壯志成空，豈不悲哉！”

多爾袞站起來，將范文程扶回原位，然后握著他的手說道：

“蕭相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鄭國公犯顏直諫，貞觀乃成。

“非唯人臣盡忠，實賴漢高、唐宗圣明燭照。

“今觀卿獻策，上合天道，下順民情，既得孔明之智，更兼蕭何器局。

“而孤自問非庸主，當效古今圣王，使卿一展鴻圖。”

多爾袞此語縱橫捭闔，霸氣無比，其中野心與傲氣更是彰顯無疑。

鰲拜、索尼等人不敢有半分質疑之語，只是隨聲附和。

多爾袞喚來宮中懂得漢語的臣子，令其拿起范文程的漢文奏疏，走到漢臣洪承疇、柳寅東、馮銓等人面前，令其再誦讀一遍，使其知曉清廷的方略。

據說當年洪承疇被俘之后寧死不降，一副慷慨赴死、從容就義的樣子。

那姿態擺明是致敬楊業、文天祥。

可是當范文程與其交談之時，屋頂灰塵落于洪承疇袍袖之上，洪承疇用手拂去。

只這一個動作，范文程便料定此人只是故作姿態，其后必降。

此番范文程的漢語詔書在耳邊響起，洪承疇依舊覺察范學士比自己更愛滿清。

妥妥是個佛面蛇心之人，一招一式都是外表忠厚，實藏奸詐，為的正是坐穩漢人的江山。

聽完詔書，幾個漢人降臣盡皆跪倒，高呼范大人計策高妙，攝政王決斷圣明。

多爾袞輕輕一笑，讓他們起身：

“諸位且坐下，嘗嘗順天忠于大明的士紳獻上的香茶。”

原本站著的滿漢官員，一番謝恩之后才緩緩坐下。

幾名仆人給滿座高官端上了茶水，待范文程好好呷了幾口普洱茶之后，多爾袞才繼續發問道：

“范大人，那我們接下來如何追殲闖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