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就在南明群臣在應天開朝會決定對鄭芝龍的處置辦法的時候,順天府武英殿內也開始了滿清入京之后的第一次朝會。
仲春時節的日光透過西暖閣的萬字欞花窗,這里的青磚地、太師椅、花梨木案幾、玉雕在五十天內換了三次主人。
早晨多爾袞傳令滿漢各軍首領,召集他們前來武英殿西暖閣敘事,此處剛剛被清掃整理,即將成為滿清無可爭議的核心——攝政王多爾袞的辦公室兼寢殿。
多爾袞此時脫下了鎧甲,穿上了一身明黃色緞袍,領口是大團的狐裘,袖口是緊趁利落的箭袖。
這身打扮方今除了八九歲的小皇帝福臨,滿人之中已經無人敢著了。
他摘下綴著東珠的暖帽,信步邁入武英殿的西暖閣,閣中早有十余人等候,見攝政王入內,盡皆起身行禮。
由于還在戰時,多爾袞特地早早地命令他們不要叩拜,只長揖即可。
多爾袞坐在主座上,左右兩邊各有四把空著的太師椅,卻沒有人敢落座。
索尼、鰲拜、譚泰、佟圖賴、洪承疇、孔有德、耿仲明、剛林等人依次站立。
多爾袞的身邊還站著一位漢臣,此人魁梧雄壯,面色頗深,身穿一套滿清將軍的披掛,正是多爾袞手下的第一文臣——范文程。
范文程本是大宋名臣范仲淹之后,在明朝時,其七世祖范岳在云夢縣丞任上犯法而被流放遼東沈陽衛,此后范家便世居沈陽。
他少年好學,聰穎敏捷,四遠馳名,但是功名卻止步秀才。
萬歷四十六年,八旗軍南下撫順,大肆擄掠,得人畜三十萬,范文程即在此列。
此后,他就被編入滿洲八旗鑲紅旗下為奴,在滿清營中,他不甘久居人下,一直盡力攀附,最終得到努爾哈赤、皇太極的賞識,一躍成為清軍的大腦,凡軍政要策,皆出于其手。
多爾袞自幼精明強干,皇太極曾經說這位弟弟“于昆仲之間讀書最勤”,漢語自然不在話下,甚至有記載其會滿漢蒙朝四語。
但是其他滿軍將領的漢語水平則參差不齊。
有的滿將漢語水平極其有限,只能聽懂極其簡單的幾個詞匯。
因此殿內若是涉及要事,滿將與明朝降將、中原大儒之見的交流全靠這位政務、軍務、民生三項全能選手范文程來雙向通譯。
范文程此時咬著牙昂首直立,但其實他虛弱已極,早晨起來的時候還數度咳血。
他此前一直在蓋州養病,但是依舊拖著殘軀在四月初四上書攝政王,奏請立即出兵伐明,奪取天下。
四月十九,吳三桂彼時正據關堅守,待價而沽,還是范文程苦諫多爾袞,稱清軍必可戰勝闖軍、明軍,必能奪取中原,因而多爾袞才繼續堅決進軍,最終收降吳三桂,大敗李自成。
一路風霜摧折令范文程病情更為嚴重,但是他性格剛強堅韌,不肯在多爾袞面前顯露病態。
多爾袞打眼看了看,人已到齊,又看了一眼身邊的范文程,恍惚之間只見他身形微動,沒有什么細微動作能逃過攝政王的眼睛。
“來人,為范大人賜座。”
四個滿清士兵不聲不響,搬進來一把沉重的紅木靠椅,范文程謝恩坐下。
多爾袞頓了頓,待范文程咳嗽聲止后,這才問道:
“現在故明都城之中狀況究竟如何?
“多鐸、阿濟格等人追到瞎賊了么?”
上月二十六日,李自成率領闖軍殘兵回到北京。
素來寬厚的闖王這次是真的怒極了,一想起嫡系大傷就十分生氣,極度憤怒之下,殺了吳三桂全家三十四口。
吳三桂無君無父,自然無痛無癢,在山海關戰役剛剛結束便命令手下的關遼軍民剃發降清,跪受了多爾袞賞賜的平西王爵位。
大順軍敗回北京以后,闖王一開始考慮過據守京城,于四月二十七、二十八兩日采取了備戰措施,責令軍民火速拆除城外羊馬墻及護城河旁房屋。
但是大順多武將而寡謀士,大順第一謀主牛金星不思退敵之計,反而勸告李自成登基。
于是兵敗慌亂,六神無主的闖王于崇禎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牛金星等的策劃下,在明宮武英殿即皇帝位,牛金星則代李自成祭天于天壇。
但此時李闖大敗的消息已經傳開,京城謠言四起,忠于明廷的地主階級紛紛待釁而動。
在這種形勢下,李自成在舉行即位典禮后,立即率部西撤。
清軍在四月三十行軍至薊州時,多爾袞得知李自成棄京城南奔,便火速分兵,令阿濟格、多鐸、吳三桂等人率軍追擊。
隨后他在五月初二自帶剩余清軍入駐順天城,逋入城來便全城清查闖軍的留守暗探以及大明的死士,至這一日已經漸漸塵埃落定。
其實多爾袞比誰都清楚現狀,發此一問是看麾下眾將見解高低。
右手邊站起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此人目光炯炯,眉毛粗黑,渾身肌肉遒勁,是正黃旗的索尼。
索尼此時四十三歲,從降服科爾沁草原上的土謝圖額駙奧巴,到擊敗順天城下的督師袁崇煥,他盡皆為努爾哈赤的家族效死命。
一年前皇太極猝死盛京后宮。
滿清八旗分成了三大派系。
一是支持多爾袞登基的兩白旗。
主要支持者是多爾袞的胞兄英郡王阿濟格、胞弟豫郡王多鐸。
二是支持肅親王豪格登基的皇太極嫡系兩黃旗和豪格自領的正藍旗。
三是中間派,包括禮親王代善領導的兩紅旗和鄭親王濟爾哈朗領導的鑲藍旗。
三派齟齬不斷,索尼居中調停,不卑不亢。
最終各派相互妥協,化解了滿清內部的政治危機,六歲的福臨得以順利即位。
索尼朝多爾袞行禮后,沉聲道:
“稟攝政王殿下,三王尚未回信,應該是還沒有追到闖賊。
“至于都城之事,按照您的指示,為免生驚嚇,我們的大軍現在駐扎在順天城外待命。
“城內百姓生活得所,并無慌亂。
“只是兩日來,其人相互檢舉彼此為闖軍余孽,控訴不斷,我們人手有限,難分真假,此事可堪棘手,請攝政王示下。”
多爾袞看了看下臺站著的譚泰等人,盡皆攢眉虎視,大眼瞪小眼,知道他們也說不出什么良策來,便別過頭,朝著范文程淡淡道:
“范大人,談一談你的高見吧。”
范文程這些日子都在焚膏繼晷處理政務,兩天兩夜寫了十三道折子,他是滿清陣營之中最懂中原情形之人,聽得攝政王發問,便聚集元氣,支撐著精神,聲若游絲道:
“攝政王,此變革之世也。
“我等自北方而來,若事事糾明,不留分毫余地,則中原人心難聚。
“若今日搜捕一人,封賞告者;則明日亦有告者圖謀受賞之人。
“循環往復,輾轉牽連,則城中百姓人人非闖軍,而人人是闖軍,不可也。”
多爾袞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問道:
“應當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