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紫金山麓。
孝陵神道白霜未消。
朱由崧在下馬坊的百丈之外便棄輦步行,與數(shù)十名重臣一道祭拜太祖陵墓。
他穿的比昨日更加正式——冕十二旒,冠頂覆綖板,飾珠玉,身著玄衣纁裳,上用金線刺繡十二章紋,腰系朱紅色大帶,前懸方形蔽膝,上繡海獸戲波紋路。
邁步走上石像生道,十二對石獸和石翁仲分列道旁。
朱由崧定睛看了幾眼石獸下的青苔,心中感慨萬分。
洪武一朝離今足有近三百年了,早都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唯有這墳前石獸依舊。
走過梅花山道,到了享殿近前。
顧錫疇手捧祭文正要上前,沒想到朱由崧卻抬手制止:
“今日朕獨自要與太祖皇帝英靈說話,顧卿不拘此禮?!?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站在前排的史可法心頭一顫,抬頭望向這位新登基的皇帝。
陽光透過云層,在他身上投下斑駁光影。
史可法陡然思量,這位在淮安倉促即位的新君,此刻面對的不僅是太祖陵寢,更是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積攢下的沉疴痼疾。
順天陷落、崇禎殉國的消息傳來不過月余。
李自成早已占據(jù)半壁江山,滿清韃子在關(guān)外虎視眈眈。
左良玉、鄭芝龍等地方實權(quán)派各自為政,留度朝廷中黨爭不斷。
這風(fēng)雨飄搖的大明江山,當(dāng)真還能撐得住么?
看著眼前的朱由崧,史大人不知怎的,居然陡然升起了幾分自信,能撐住的!
朱由崧展開自己連夜寫的祭文,聲音低沉,但又充滿決絕:
“不肖子孫由崧,謹(jǐn)以明水庶羞,敢昭告于太祖開天行道肇紀(jì)立極大圣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嗚呼!
“皇天崩摧,地維絕裂。
“神綱解紐,九鼎播遷。
“逆賊猖獗,陷我神京。
“先帝殉國,血染禁垣。
“三百載基業(yè),幾傾于一旦。
“由崧以疏宗孱質(zhì),謬承大統(tǒng)。
“每念及此,汗透重衣。
“中夜捫心,慚懼交并。
“然憶昔太祖提三尺劍,掃蕩胡元,開大明萬世之基。
“其時群雄并起,天下鼎沸,而太祖以布衣之身,秉天命,奮神武,十五載而成帝業(yè)。
“念之如何不令人感懷激蕩!”
誦至此處,朔風(fēng)驟起,卷動朱由崧的冕旒玉藻四處飄起。
史可法仰見晴空忽暗,層云如墨自鐘山深處奔涌而出。
萬壑松濤,有如東海潮水起落聚散。
狂風(fēng)卷地,吹得享殿檐角鴟吻口中的鈴鐺叮當(dāng)亂鳴。
“今江南半壁尚存。
“史、路、高、姜等士,皆社稷之臣;
“左、高、黃、金諸輩,亦熊羆之將。
“若能用之得宜,未必不能效盤庚遷殷、光武中興之故事。
朱由崧話音未落,天際突然滾過一聲悶雷。
史可法抬頭望去,方才晦暗不明的天空此刻已烏云密布,如同子夜一般。
眼見狂風(fēng)大作,即將驟雨傾盆,顧錫疇面色大變,急令贊禮官:
“快取華蓋來!”
“不必。”朱由崧頭也不抬,繼續(xù)誦讀祭文,
“昨日夢中,見太祖立于孝陵享殿,手持玉圭,指北而言:
“闖逆僭號,暴虐無道,雖勢若燎原,終失天命。
“未及期年,檣傾楫摧,潼關(guān)喋血,長安傾覆。
“胡塵驟起,鐵騎南驅(qū),趁我內(nèi)亂,竊據(jù)神州。
“建虜雖假仁義之名,行豺狼之實。
“剃發(fā)易服,毀我冠裳;
“圈地投充,虐我黎庶。
“天怒人怨,四海同憤;
“華夏衣冠,豈容夷變?
“今當(dāng)捐棄前嫌,合流寇余燼為犄角;
“共紓國難,驅(qū)東虜腥膻出漢關(guān)。
“旌旗所指,必使日月重光華夏;
“鼓角所聞,終教山河再正衣冠!
“由崧驚醒,汗淚交流。
“今特來告祭,愿太祖神靈,默佑后嗣!
“若天命未改,由崧必當(dāng)效太祖櫛風(fēng)沐雨之志,繼先帝勵精圖治之心。
“若大明氣數(shù)當(dāng)終,則由崧愿以身殉社稷,無負(fù)太祖開創(chuàng)之艱。
“嗚呼哀哉!
“大江奔流,鐘山巍立。
“太祖之靈,實式憑之!
“尚饗!”
朱由崧想自己念祭文,最大的理由在于想借助祭文讓留度群僚睜眼看看。
咱們?nèi)蘸笞畲蟮臄橙瞬皇顷J軍,是韃子!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
當(dāng)年石敬瑭北棄燕云,徒令契丹坐大。
大宋便記死仇,搞出聯(lián)金抗遼的歪招,最終釀成了靖康之恥。
盡管殷鑒不遠(yuǎn),但南明朝廷卻堅持采取聯(lián)虜平寇的國策。
全然看不見李自成實際上在北方替明廷抵擋著滿清鐵騎。
若要改變這種短淺的目光,靠自己勸慰是難以說服他人的。
若是付諸于鬼神之說,將朱元璋的魂魄拉出來。
再等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的消息傳來,到時候南明朝臣,大抵就能不再堅持所謂的聯(lián)虜平寇。
眾臣聽聞朱由崧在祭文中說到太祖托夢,的確難掩驚愕,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畢竟占據(jù)北方的是李自成,就算是當(dāng)今圣上假意托夢,也是說的平闖之事。
可陛下卻說夢到太祖告訴他,韃子要占據(jù)中原,讓我等聯(lián)闖抗清,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福王有天命加持的讖緯之說早已傳遍江淮之間。
此番莫不是太祖顯靈,真的托夢給后世子孫了?
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很快連成傾盆之勢。
朱由崧袞服上的金線在雨中黯淡下來,祭文墨跡被雨水暈染,字跡模糊不清。
史可法見皇帝衣衫盡濕仍屹立不動,心中震動。
“陛下,務(wù)必以龍體為重啊?!?
他剛勸說,卻聽朱由崧決然回答道:
“孝陵松柏經(jīng)數(shù)百年風(fēng)雨猶傲然挺立,朕與諸卿何懼今日細(xì)微風(fēng)雨?”
這話如驚雷般在史可法心頭炸響。
他偷眼望去,雨水順著皇帝面頰流下,卻沖不散那眉宇間的堅毅。
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享殿朱漆大門內(nèi),有個模糊的身影正注視著這一切——頭戴烏紗折上巾,身著盤領(lǐng)窄袖袍,腰系玉帶,赫然是太祖朱元璋的裝束!
“陛下......”史可法喉頭發(fā)緊,卻發(fā)現(xiàn)那幻影已消失不見。
是錯覺?還是太祖真的顯靈?
史可法沒有意識到,自己年事已高。
兼之亡君立儲之事忙得焦頭爛額,出現(xiàn)幻覺也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在這種墳塋之地......
“史愛卿,你怎么了?”
史可法低頭道:
“微臣,微臣似是看見太祖之靈!”
朱由崧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史可法不敢確定,但自看見洪武之靈后,再去看朱由崧。
發(fā)現(xiàn)此刻的朱由崧確實像變了個人。
那單薄的身軀在雨中竟顯出幾分頂天立地的氣概。
祭文念畢,朱由崧親自將帛書投入燎爐。
濕透的絲綢難以點燃,火苗在雨中掙扎跳動。
就在眾人屏息之際,一道閃電劈開烏云。
火苗“轟”地竄起,一團(tuán)朱紫之火躍起二三丈高,將祭文吞噬殆盡。
“天意啊,此乃太祖皇帝之意!”
在這個敏感的時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會被理解為神績。
高弘圖顫聲喊道,不顧地上積水,重重叩首。
其余大臣紛紛效仿。
朱由崧本想帶著留度群臣淋兩下雨,烘托一下氣氛,但見面前白發(fā)蒼蒼的老臣紛紛在水中跪下,心中難免有些不忍,趕忙言道:
“諸臣工快起身,入殿來避避雨。
“朕今日昭告太祖,已得圣訓(xùn)。
“自即日起,當(dāng)與諸卿同心戮力,光復(fù)神州!”
史可法早已熱淚盈眶。
一個月前,當(dāng)他聽說這個沉迷酒色的福王世子在淮安被推上皇位時,何曾想過能看到今日這一幕?
此刻雨中挺立的,哪還是謠傳的那個在懷慶時縱情聲色的藩王?
分明是承繼太祖遺志的真龍?zhí)熳樱?
待雨勢幾乎停了之后,朱由崧在眾臣簇?fù)硐逻@才離開了孝陵。
史可法駐轡回望,孝陵享殿在雨霧中若沉若浮,恍如太祖魂靈未遠(yuǎn)。
“史愛卿?!?
朱由崧在車輦上對著史可法招了招手。
史可法策馬近前。
朱由崧的聲音輕得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
“朕方才也看見了太祖?!?
史可法心頭劇震:
“敢問陛下,太祖......可有何圣訓(xùn)?”
朱由崧目光悠遠(yuǎn),一字一句說的清清楚楚:
“太祖只說了一句話,‘大明氣數(shù),在爾一念之間,若聯(lián)寇抗虜,則天下有救矣?!?
唉,朱由崧不免悲哀,要讓眾人看清形勢,竟還得用讖緯鬼怪之言。
雨漸漸停了,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朱由崧濕漉漉的袞服上,金線重新閃耀起來。
史可法皺眉思索著“聯(lián)寇抗虜”的含義。
莫非太祖庇佑,闖軍真的氣數(shù)已盡?
今日孝陵之行,真能為這個垂死的王朝帶來一點轉(zhuǎn)機?
史大人整了整被雨水打濕的官袍,鄭重地向這位曾經(jīng)不被看好的皇帝深施一禮:
“微臣多謝陛下告知天機。”
身后,不知哪位大臣輕聲吟道: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
車隊徐徐回到應(yīng)天外城附近,即將抵達(dá)皇城殿宇。
顧錫疇打馬近前,翻身下馬,恭恭敬敬走到車窗邊低聲道:
“陛下,已到應(yīng)天外城郭附近。
“您已踐祚登極,可以走朝陽門進(jìn)入外郭。
“等行到東安門,請您下車行降輿之禮,最后從東華門入宮城,從此便入主乾清宮,宮中已灑掃以待。
“不知您意下如何?”
朱由崧撩開幕簾正色道:
“不可,顧愛卿所言有二不可。
“朕一不可從朝陽門入,二不會入住乾清宮?!?
顧錫疇大惑不解:
“敢問陛下,卻是為何?”
朱由崧道:
“朕雖已登臨九五,但是山河破碎,黎庶遭災(zāi),朕斷不敢從先皇之禮。
“此行朕要走城北太平門,入玄武門,以示復(fù)我太平天下之意。
“乾清宮也是住不得的。
“朕今臨此位,戰(zhàn)戰(zhàn)兢兢,惟恐不能盡力以承祖宗之業(yè),萬民之請。
“因此,應(yīng)暫居春和殿內(nèi),恭謹(jǐn)自處,待大事有望,復(fù)歸正殿不遲。”
顧錫疇和史可法在回程路上一路交流,已經(jīng)對龍輦中坐著的是天下圣君這一事實深信不疑了。
此時朱由崧在外城說出這些話來,倒是沒令顧大人感到特別意外。
顧錫疇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回道:
“陛下圣明,臣謹(jǐn)遵圣諭,這就去辦?!?
朱由崧點了點頭,接著道:
“誒,顧愛卿,告知史愛卿,明日卯時朝議。
“朕登極以來,首次早朝,當(dāng)在奉天殿議事。
“一切禮儀由卿定奪,從簡從實?!?
顧錫疇欣喜激動,連連稱是。
除非是升調(diào)北都,否則留都群臣在這二百年之中,別說上朝向皇帝奏事,就是見皇帝一面都是天方夜譚。
現(xiàn)在皇帝的諭旨就在眼前,明天就能上朝奏事,聆聽圣訓(xùn)。
這則消息傳入留都群臣的耳中,無不歡喜雀躍,恰似孩童得到一塊新奇的糖果一般。
可是群臣們開心了沒一會兒,便又各自愁眉不展,擔(dān)驚受怕起來。
留都衙署除了兵、戶二部外,大部分是虛職虛銜,并不實際處理政務(wù)。
久而久之,許多人便除了享清福外,正事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可當(dāng)今圣上可不像是好糊弄的人。
明日上朝討論國家大事,萬一皇帝逐個點名,要他們發(fā)表見解、介紹職能,到時候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呆若木雞,再被同僚奚落兩下,在新皇面前丟人現(xiàn)眼,那豈不是要了他們的老命。
顧錫疇將明日早朝的消息散給史可法,史可法再通知高弘圖、姜曰廣、程注、張慎言等留都重臣,群臣們趕緊各自回到各自衙署,召集屬下群僚召開緊急工作會議。
兵部武選司下去搜集江南各地各府鎮(zhèn)還有多少軍隊,職方司核查將官駐守何地,武庫司核查現(xiàn)在朝廷手中還有多少武器、軍餉、存糧。
留都戶部本不設(shè)福建清吏司、四川清吏司、廣東清吏司等實職官員,但是眼看皇帝要在留都建立班底,戶部尚書高弘圖一頭扎進(jìn)戶部,盡一切力量搜集起了各地財務(wù)稅收的數(shù)據(jù)。
顧錫疇、朱之臣、姜曰廣等人也各自回到禮部、鴻臚寺、詹事府主持政務(wù)。
這些閑散部門平日里一年也沒有三五件要緊的機務(wù)需要處理,但是在此時,冷清的衙門里也熱鬧了起來。
留都各職各司的大小官吏恰似第二天要被私塾先生檢查功課的總角孩童,趕忙掏出四書五經(jīng)開始背誦復(fù)習(xí)一般。
自從成祖爺打進(jìn)金川門,建號永樂開始,留都兩百多年來從沒有這么熱鬧過。
朱由崧一路到了春和殿,早有內(nèi)侍相迎,還有不知從哪兒七拼八湊來的十?dāng)?shù)個宮女侍立一旁。
朱由崧這幾日車馬勞頓,縱橫南北,和顧錫疇暢談謚法,與留都群臣縱論今古。
昨夜在行館熬夜寫下祭文,今晨與群僚拜謁祖陵,又拼盡丹田之氣一字一句真情誦讀,還淋了一場大雨。
這么個魔鬼日程,早讓他疲憊不堪。
喝下一碗雞湯,扒拉了幾口米飯之后,朱由崧吩咐常應(yīng)俊明日丑時將自己叫醒,然后未解袍帶便倒在榻上昏昏睡去,沒有十秒鐘便響起了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