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初到應天
- 弘光月明
- 燕雨禾
- 4105字
- 2025-04-19 21:39:28
朱由崧的艙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全天下最高級別的門衛,便是徐州總兵金聲桓和其手下參將莊子固。
“誒,金總兵,為何路大人沒有隨陛下一道南下。
“他老人家率軍前來,那多威風,陛下在南京君臨天下豈不更加穩便?”
莊子固本來是許定國的部下,自從南歸遇到金聲桓,便暫且受其節制。
雖說金聲桓是莊子固的頂頭上司,但是二人性格相似,頗合得來,因此倒是無話不談。
金聲桓悄悄伸頭看了一眼里面的君臣三人,小聲言道:
“路大人是多少年的老江湖,怎會像你一樣在意什么威風不威風。
“他老人家如今肩挑兩淮,坐鎮江北,日理萬機。
“只要路大人手里攥著軍隊沿江而待,留都群臣才不會出什么幺蛾子。
“何況,路大人是守土之臣,陛下南下應天,江淮總得有人坐鎮。
“待陛下在我等護送下于應天穩登帝位,到時候再詔路大人進京任職,那才妥帖無比。”
莊子固吹著江風感慨道:
“路大人這一陣子四處奔走,不知道以他老人家的汗馬功勞,到時候會得到什么封賞?”
金聲桓四下里望了望,這才小聲道:
“我估摸著,至少得是上三部的尚書,入閣估計也跑不了。
“誰能干實事,誰只是花架子,陛下心里門兒清。
“他斷然不會讓留都那些夸夸其談的東林黨把持六部。”
莊子固奇道:
“可我聽說應天的大人物多得很,六部尚書、侍郎,就那么幾個空缺,這如何安排得下呢?”
金聲桓面帶狡黠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向了莊子固:
“莊將軍忘了,我朝有南北兩個都城。
“總共十二個六部尚書,數不清的左右侍郎、左右都御史。
“你道是蘿卜多,坑少;我卻認為坑位太多,填不滿這許多蘿卜。”
莊子固噗嗤一樂,金聲桓趕忙把他的嘴捂住:
“陛下在屋內呢!”
朱由崧南下的船隊浩浩蕩蕩,大小船只足有八十艘之多。
路振飛在淮安部署伴駕南下的人選時,頗費了一番功夫。
最后只挑了黃得功、劉澤清、金聲桓、莊子固、胡茂禎和廢唐王朱聿鍵六人。
其中胡茂禎率軍鎮守浦口,其是軍容最為壯大的高杰手下,路振飛此舉意在拉攏高杰。
金聲桓和莊子固為福王親衛,左右不離。
黃得功、劉澤清在諸將中級別最高,讓其坐鎮船隊之中,意在震懾應天府中別有用心之人。
朱由崧聽完路振飛的匯報,又加上了一些人,用上了劉良佐的船隊,還有百余潞、周、崇三藩的衛隊以及魯藩三子。
朱由崧倒不是擔憂只領其中一軍前來,其余各人心中有什么不忿。
而是考慮到從龍之臣們都是賭上身家性命來幫助自己,因而帶上他們的人馬,以示優遇厚待。
船隊行至南京龍江關,已是四月二十五日申時初刻。
仲春時分,燕子磯槐花初綻,暮色里搖曳生姿。
碼頭前站滿了留都文武官員,盡皆穿戴整齊緋袍青衫,卻又神色各異。
有人此前力主立潞,因而愁眉不展,仿佛大禍即將臨頭;
有人此前或冒險投機,或掌握內幕,力主立福,此刻心中沾沾自喜,好像升官發財就在眼前。
眼看官船緩緩靠岸,百余名官員齊刷刷跪倒在地,齊聲山呼道:
“留都應天群臣恭迎大明皇帝圣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崧在到岸之前換上了鄭重的皮弁冠、綴十二縫五彩玉珠,又穿上玄領絳紗袍,還特意內著素色中衣,以表示對崇禎皇帝的追思哀悼。
饒是已經做了許多準備,但見到如此規模在青史上留名的應天群臣,朱由崧不由得也是暗自吐納,穩定心神。
未幾,朱由崧龍行虎步,緩緩下船。
大臣們看見皇帝圣容,又再三叩首萬歲。
朱由崧走上前來,手略一揚:
“列位臣工請起。”
待眾人起身后,朱由崧抬眼望去,前列諸臣俱是白發老者,他一一掃視,走到諸人近前。
史可法會意,立刻上前為朱由崧介紹:
“陛下,這位是詹事府詹事姜曰廣。”
姜曰廣身形清瘦,頭發花白,更兼袖袍寬大,似乎微微春風都能吹動這位瘦削的老爺子。
歷史上的姜大人在南京城破以后,與金聲桓一同在江西反正,最后以身殉國。
姜曰廣見到皇帝走上前來,要和自己說話,受寵若驚,行禮道:
“微臣姜曰廣見過陛下。”
朱由崧撫著姜大人干枯的手,感慨道:
“我早就聽聞姜大人在天啟年間曾出使朝鮮,不攜中國一物往、不取朝鮮一錢歸。
“比楊震暮夜拒金,羊續前庭懸魚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已傳為中外典范也,朕今日一見,果然是一位老英杰!”
姜曰廣今年六十一歲,從沒與皇帝離得這么近過,更從沒有聽到過皇帝這樣的稱贊,當場流出清淚,雙手顫抖,哽咽道:
“微臣未有微末之功,卻承陛下這般稱贊,實在...實在愧不敢當。
“但愿為陛下盡忠竭力,繼之以死!”
朱由崧安慰他道:
“姜公說哪里話來,朕還要與卿共議社稷之事,請您千萬注意身體,多多保重。”
姜曰廣連連點頭,已經說不出話來,老淚縱橫,已覺此生無憾。
史可法接著介紹道:
“這位是戶部尚書高弘圖高大人。”
高弘圖一生兢兢業業,從不結黨營私。
雖然此番他也主張立潞,但有意思的是高大人并不是東林黨,甚至一度和東林黨有隙。
歷史上的高大人在弘光政權覆滅后,絕食而亡。
“微臣見過陛下!”
朱由崧笑著對身形魁梧發福、面色微紅,看起來頗為慈祥寬和的高弘圖道:
“高大人一生公忠體國,從不曲意逢迎。
“當年您在陜甘任職,不畏強權,糾殺王府奸佞,一時諸藩之間風氣肅然。
“后來聽問您幾番輾轉,被誣罪還鄉,竟仍不溫不燥,操勞國事。
“韃子數年前攻打膠州,您出家資數十萬幫助守城,真是我大明忠臣吶!
“有公如此,大明可救!”
高弘圖本來還樂呵呵地看著皇帝,當皇帝說到自己一路坎坷、宦海浮沉之時,早已哭得不能自已,難發一言。
多少年的赤誠之心,如今竟被從未謀面的新君主一一銘記,如何不令人為之落淚。
再一想到自己之前受到錢謙益蠱惑,也抱著什么潞賢福庸的濫調,高大人真想一頭撞死在朱由崧面前。
“高大人莫要悲傷過度,日后朕還要多多仰仗大人。”
“臣,臣遵旨。”
朱由崧接著挪動腳步,史可法又笑著介紹道:
“這位是吏部尚書張慎言。”
朱由崧連連點頭道:
“啊,原來卿即是大名鼎鼎的藐山先生。
“朕數年前在中原就藩之時,便聽得先生大名,當今天下諸人之中,卿的書法功力當為第一。
“日后若有極其重要的國書起草,可不要怪朕勞您驅馳。”
十九年前,魏忠賢權勢熏天,他的爪牙仿照水滸傳的一百單八將,將九千歲的大仇人東林黨們個個收錄,編纂成了《東林點將錄》。
歲月悠悠,名單上的大多數東林魁首俱已作古,化為荒冢之間的枯骨。
在世的人中除了天巧星浪子錢謙益、天異星赤發鬼劉宗周賦閑在家外,尚有三位留都大臣榜上有名。
分別是地闔星火眼狻猊留都工部尚書程注;
地猛星神火將留都吏部尚書張慎言;
地陰星母大蟲留都禮部左侍郎顧錫疇。
在此次立福立潞之爭中,張慎言和程注都是激進的立潞派。
兩人私下里商議好,待皇帝南下應天后便準備上書辭官回家。
誰料如今朱由崧見了面便將張慎言一通夸贊,張口國書讓你起草,閉口天下第一書法大家。
六十八歲的張慎言一時激動難言,血脈賁張,頭昏眼花,口中顫抖著:
“陛下,陛下,臣,臣敢不效死......”
姜曰廣和高弘圖此時已經緩過勁來,趕忙前來扶住老張。
朱由崧微微一笑,繼續移步向前。
史可法接著介紹道:
“這位是工部尚書程注。”
“老臣見過陛下。”
“程尚書......”
“......”
朱由崧與史可法特意介紹的應天僚屬全打了一遍招呼。
這其中大多數人的名字朱由崧都聽過。
像高弘圖、姜曰廣、張慎言這種歷史上極其有名的人物,就算史可法不介紹,朱由崧也記得其生平。
應天群臣均在感慨新主博聞強識、體貼下情,儼然是一副明君的氣象。
南明弘光政權瞬間亡滅,有兩個原因。
一是四鎮桀驁不巡,朝廷毫無兵權。
二是內部黨政不斷,馬士英操政弄權。
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源在于,四鎮和馬士英憑借著擁立之功,得到了弘光皇帝的信任,便恣意弄權。
原本立潞的留度群臣則分化三派。
一是背水一戰,攻擊馬士英操政弄權,失敗后隱退如張慎言、姜曰廣等;
二是委屈求全,為了國事勉強屈身于馬士英和四鎮,主要代表人物就是史大人;
三是瞬間倒戈,投靠馬士英,代表人物便是蠱惑人心的東林魁首錢謙益和魏國公徐弘基。
朱由崧知道,面前眾人的才華或許難以比擬王猛、慕容恪,跟周公、蕭何就更遠了。
但是不同于四鎮和左家武將一股腦領著幾十萬人投降了清朝。
南明著名的文臣,無論是號稱三賢相的史可法、姜曰廣、高弘圖;
亦或是需要馬上征辟的徐石麟、陳子龍、張肯堂,劉宗周、何騰蛟、堵胤錫;
還是已經有聯系的祁彪佳、路振飛、顧錫疇以及目前還在山東,尚不知道干什么的張國維;
甚至是背后黑頭黑腦,操權弄政的馬士英,最終都選擇了與大明共存亡,沒有向滿清低頭。
因此,目前最要緊的事便是壓下黨爭,化解留都群臣的顧忌,聚合起新朝廷的人心。
思及此處,朱由崧咳嗽了幾聲。
眾臣見皇帝陛下似乎有話要說,便都擦了擦眼淚鼻涕,屏氣凝神,低頭等著陛下訓話。
史可法對著朱由崧微微點頭。
朱由崧掃視了眾人一眼,朗聲道:
“諸位先生都是我大明的棟梁之才,孤欲與諸位共謀大計,復我山河。
“只是孤在淮安之時,聽得留都群臣有立福立潞之爭。”
眾臣聞言盡皆駭然。
之前陛下的友善面孔莫不是裝出來的?
再看朱由崧帶來的船隊上徐徐走下的軍隊和其身側站著的如門神一般的莊子固和金聲桓。
似乎一個個都兇神惡煞,宛如催命的閻王。
留都群賢心中膽寒,盡皆大氣都不敢出。
朱由崧又接著言道:
“繼統乃國家大事,況太子二王不知所蹤。
“孤尚有瑞、惠、桂、潞四位叔叔健在,有此爭論在所難免。
“再者說,孤久在河南,有些風言風語傳來留都,也是正常之事。
“因此,諸位無論是主張立潞還是立孤,均是一片體國之心。
“況且,孤與潞王叔非但沒有矛盾糾葛,反而在南下途中,多蒙潞王叔支持照顧。
“待此間事畢之后,孤有意加潞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為諸藩之長。
“諸卿可有異議?”
群賢盡皆拱手道:
“謹遵陛下教誨。”
朱由崧神色一轉,掃視著面前眾人,拂袖冷聲道:
“既然諸臣工都首肯了。
“那日后誰再敢提昔日立福立潞之事,便是離間朕與潞王的叔侄關系。
“到時候國法森嚴,朕絕不饒恕!”
眾人紛紛跪下叩首道:
“臣等領旨。”
主張立潞的眾臣心中終于松了口氣,這等丑事,自己不知如何才能遮掩過去,沒想到陛下倒主動說穿。
更重要的是,日后沒人敢再以這件事當作把柄攻擊自己。
主張立福的眾臣倒也沒有泄氣,剛才言語之中,明顯能聽得出皇帝知道誰在支持他。
韓贊周就清楚的記得,朱由崧見到他之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賴卿在應天支持。”云云。
大臣不準提,是為了內部團結。
但是皇帝他老人家心里有數就行了,說不上哪天就想起自己當初力主立福的功績來了。
史可法見朱由崧訓話結束,便對著朱由崧言道:
“陛下,今日天色已晚,容臣帶您下去休息。
“待明日一早,便去孝陵敬告太祖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