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嘆氣幾聲,走到桌案前,提起筆邊讀邊寫道:
“路公鈞鑒:
“江淮春深,狼煙蔽野。
“末將每巡營壘,見士卒北望涕零,未嘗不扼腕椎心。
“今冒昧具稟,實因監國大議久懸,將士惶惑,斗膽以芻蕘之見上瀆清聽。
“大人總制淮揚,凡所計議皆系社稷安危。
“然福潞之議遷延日久,末將等武夫雖不知廟算,亦聞賢愚有別。
“福藩繕甲兵以備不虞,督末將等旬日即下歸德,兵鎮河南。
“此等應變之才,實非其余諸藩可及。
“今若奉以監國,既合倫序祖制,尤足懾服天下諸鎮。
“至若東林之見,潞藩雖有賢聲,然當此板蕩之際,恐非清談之主所能為砥柱。
“若持‘立賢’之論,則統序混沌,亂象生焉。
“青史之中,前鑒歷歷,不假末將一二言也。
“狂瞽之言,惶懼待罪,然拳拳之心,天日可鑒。
“伏乞路公早決大計,以安軍心,臨稟不勝戰栗屏營之至!”
辭章之學對于祁彪佳來說毫無難度,他一揮而就,然后將毛筆遞給了高杰:
“高總兵,你自己署上大名吧。”
高杰接過了筆,從上到下拜讀了一遍,嘖聲連連,祁彪佳的腦子怎么就這么好使。
他恭恭敬敬提袖懸肘,一筆一劃寫了兩行字:
“都督徐淮、豫東諸軍事高杰、祁彪佳再拜頓首
“甲申年四月十九日”
祁彪佳看到自己的名諱和高杰的官名時,不由得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高杰拿起信又看了幾遍,將其放入了信箋,從桌上取出火漆在燭上燒了起來,盯著黑煙沉聲道:
“此事比天還大。
“高某自點三千鐵騎,速送福王南下淮安,免得生出紕漏。”
“徐州、歸德諸般事務,全仗祁大人周旋。”
“好,祁某告辭,都督南下萬務小心。”祁彪佳拱手而去,沒有再多說一句。
祁彪佳是明廷之中為數不多對崇禎皇帝具有個人感情的大臣。
不僅如此,孔孟程朱所言的忠孝節義正為這種感情注入了精神力量。
這令祁彪佳的理想與信念堅實無比,萬難動搖。
想起皇帝殉國,尸骨無存,江南同僚又起內斗爭論,祁彪佳不由得為之心寒。
他跨出高杰府邸門檻,徐州的烏云下成了春雨。
屋檐下靜候的老仆立時擎著竹傘迎上前來:
“大人您常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但愿今歲這場透雨,能澆出個豐年。”
祁彪佳和老仆沿街緩行,抬頭望見陣陣白鷺從城外的池浦之中飛出。
七八個總角之年的小兒快步躲雨的嬉鬧聲摻雜著風雨聲飛入祁大人耳中。
春風之中稍微有些寒意,祁彪佳攏了攏身上的斬衰,一臉笑意地看著面前的這些孩童。
恍然想起自己在紹興為母守孝那年,救下的饑童們在蘭亭江畔追著他的轎子喊“祁青天”......
祁彪佳深受大儒劉宗周實用主義儒學思想的影響。
恩師講學時總愛摩挲龜甲,整日掛在嘴邊的兩句話便是“汝當慎獨”“道在瓦甓”。
“好個道在瓦甓!”看著江南的綠意,祁彪佳沉悶的心情頓時變得舒暢。
他朗笑著接過油傘親手擎著:
“立福立潞確實事關天下命運,但是這些大臣爭來爭去,爭的不過是虛名而已。
“他們都希望自己有從龍之功,然后封伯封公,官居高品。
“唉,可是這些對天下蒼生,大明江山有什么用?
“為官之人,若使民生有所養,老有所依,讓天下稚子皆能逐雨嬉鬧,方是吾輩該刻在龜甲上的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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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將拉祁彪佳下水的信遞給苗順甫,讓他送給路振飛后,便躺在椅子上休息。
半醒半睡之間,高總兵忽見副將唐應虎急匆匆地飄了進來。
唐應虎神情緊張,走到高杰身前才拱手低語道:
“大都督,鳳陽中官盧九德聽聞您已經回府,便來拜訪,如今在門口候著。”
高杰猛地驚醒,翻身而起:
“什么!快走!咱們一塊兒去接老太監。”
高杰闊步流星跨過數重石階,顧不得長靴踏得泥水直濺在身后的唐應虎身上。
看見府門前站著的那道消瘦身影,高杰笑意盈盈,走上前朝盧九德拱手道:
“哎呦,什么風把您老人家給吹來了。
“盧大監勞苦功高,名鎮兩淮。
“今日來臨,讓我徐州蓬蓽生輝啊。
“快請入內一敘。”
盧九德廣袖輕揚,三指虛搭行了個內廷特有的問安禮:
“高大都督鎮守徐州,西進歸德,軍旗一指,望風披靡,實乃王師北定之砥柱。
“盧某何德何能,怎敢勞都督迎接,真是折煞咱家了”
“盧公公,請!”
“大都督,您請!”
兩人放聲大笑,并行入府。
雖然心里互相罵著對方與自己爭奪擁立之功,但是表面上卻裝得極為親密。
旁人若是不知個中關節所在,還以為是多年的密友相見。
兩人坐下以后,盧九德感慨道:
“如今國家殘破,大都督領兵百萬鎮守徐州。
“大明山河能在江南討半日安寧,全仗著大都督這桿旗鎮著,盧某替天下萬民謝謝大都督了。”
言罷,盧九德起身一揖到底。
老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此刻聽來頗為圓潤入耳,高杰被盧九德的這頂高帽哄得喜笑顏開,趕忙起身去扶盧九德:
“啊呀,公公言眾了,高某不過略盡本職而已。
“受不得如此大禮,快快請坐。”
待盧九德坐下后,高杰明知故問道:
“不知盧公公從鳳陽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盧九德嘆息幾聲,聲音悲涼:
“陛下大行以后,儲君之位暫空。
“按照倫序當立福王,可應天城里那些清流相公,倒比闖賊更急著斷大明的根!
“他們竟然意圖阻止福王登基...還說什么福王不賢,這不是大違...”
盧九德話尚未說畢,高杰“啪”地一聲,將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震得桌面直響動。
“真是豈有此理。
“這些腐儒整日空談,蠱惑人心就罷了,還敢妄議儲君之事。
“真他媽該千刀萬剮了他們!”
盧九德見高杰把戲演夠了,這才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誰說不是呢?
“因此咱家星夜渡淮,來尋大明真正的股肱之臣商議大事。
“高都督,您擁兵數十萬,為大明南天一柱,給咱們這些手頭帶兵的人拿個章程吧。”
高杰聞言一愣,本來是想加入組織的,結果盧九德這廝竟說自己就是組織。
這,你需要我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