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五聞言又是一噎,這叫什么話,我看上我主子的東西,再告訴您?
就算您真能把寶貝拿來給我,我哪里敢接。
劉五上前一步,躬身道:
“潞王爺的東西,任哪一件小的也不敢要啊。
“您可別拿小的開玩笑了,小的命薄,著實擔待不起。”
朱由崧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對著王總旗道:
“從府庫內支取十兩銀子給劉管家,總可以吧,算在本王賬上。”
“小的得令?!蓖蹩偲旌蛣⑽鍖σ暳艘谎郏D身走了下去。
朱由崧將字畫卷了起來,放入懷中后沉吟道:
“劉總管,你帶我二人出去轉轉,順便吃點早飯,本王請你一頓?!?
“小的多謝王爺,不知王爺想?”劉五拱腰笑道。
“隨便吃些即可?!?
劉五點了點頭,心中思量了起來,恐怕福王是嫌府內憋得難受,想出去轉轉。
之前老潞王還在的時候,便經常偷摸出去放風。
卯時三刻,正是早市時分。
城里本應炊煙初起,可是沿街的店鋪卻有十之八九關張歇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明的死氣。
衛輝府城街道上滿是衣衫不整的乞討者,個個形銷骨立,面有菜色。
寒冷的時節里依然衣不蔽體,襤褸衣襟下支棱著青紫肋骨。
朱由崧三人剛轉過街角,便看到數十個衣衫襤褸的婦孺,正團團靠坐,用滿是豁口的陶碗和木瓢分食著一些難以言狀的食物。
三人走進一家面館,各自點了一碗面,上了一壺茶。
亂世之中哪兒還有敢大搖大擺開張的飯館。
說是面館,其實是潞王府的人開設的,左近還有一些府里的親兵。
看到朱由崧一直盯著屋外的婦孺,劉五嘆氣道:
“都是軍戶家的,男人充了兵,要么去了遼東,要么去了河北,再也沒回來。
“家里又沒余糧,只能聚集于此地,吃些大戶的剩飯剩菜。
“這片街市還算好,南城那一頭兒,兩天就要餓死十幾個人。”
朱由崧眼神露出一抹黯淡,抿了口粗茶沒有言語。
一開始見到明末的慘狀之時,他心中悲憤,幾不能忍。
但經過修武,獲嘉,新鄉,來到衛輝之后終于接受了這個現實——中原之土已經糜爛殆盡,不堪入目了。
當時在云臺山的大雪下,常應俊背著他一路夜奔,二人親眼看見山谷中餓死的人被成坑填埋,森森白骨如蓮藕般戳出雪地。
獲嘉縣昔日是武王伐紂誓師之地,同盟山卻早已淪為白骨堆疊的亂葬崗,八百諸侯捧土筑成的圣壇上倒著無數餓斃的饑民。
新鄉縣尚在朝廷管控之下,但城外衛河的浮冰下,餓死的浮尸塞住了河道,往來的人群恍若無事般踩著冰下的尸首渡河。
朱由崧從沉痛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接過了常應俊遞過來的供養銀,正準備說話時,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王爺,不干凈的東西來了,您莫要看?!眲⑽暹B忙換到了朱由崧對面,遮住了他的視線。
朱由崧眉頭一皺,聽到外面似是走過來一支車隊,接著便傳來一個老者凄厲又干啞的吼聲:
“羅汝才,過黃河喲!童男女,裝滿車!”
劉五戳了戳常應俊,常應俊會意,使勁扒拉著碗里的面條,試圖掩蓋店外的聲響。
朱由崧把竹箸重重一拍,震得幾個面碗直顫,他眉頭緊皺,盯著劉五道:
“我聽說王叔不是在城中賑災了么?怎么還會有此物?”
“王爺,您說什么,小的不明白?”劉五低著頭不敢看朱由崧,眼睛泛紅,嘴中咀嚼著面條口齒不清地說道。
“那運輸的,難道不是菜人?”
朱由崧努力讓自己說出后兩個字的時候,心情平復下來,可是手還是止不住地微顫了起來。
史書上的寥寥兩字,便掩蓋了多少底層百姓的苦難。
菜人—貧民無糧可食,便將尸體賣給“屠戶”。
屠戶得人之后,剝取可食部位,充作肉食,故得此名。
更有甚者,還會買賣活人。
如今眼見著運輸菜人的隊伍從眼前經過,朱由崧心中頓時泛起一陣波瀾。
不久前還在潞王的琴樓之中觀瞻三千古琴,現在卻看著血淋淋的疾苦人間而無能為力。
明末百姓的悲慘遭遇和王府的奢靡,將他對明廷僅存的最后一絲好感和希冀抹殺殆盡。
“爺啊,不是小的有意隱瞞,實在是,唉?!?
劉五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骨碌碌滾出眼眶,低頭抹著眼淚,哭聲道,
“河南八府九十六個縣,只靠潞王府的那點賑災糧頂不了什么用。
“小的老家,老家的人都餓死完了?!?
朱由崧長嘆了口氣,將常應俊懷中的銀票抄了出來,遞給了劉五:
“用這些錢在府內換些糧食,賑濟災民?!?
劉五慌忙推辭道:
“王爺這如何使得?這是潞王給您的錢啊。”
朱由崧看著街上走過去殷紅的車轍印,沙啞著聲音道:
“這不是我的,是朱家欠他們的?!?
劉五點了點頭,接過了銀票:
“王爺您放心,小的馬上去辦。”
話到此處,三人默然不語,將眼前的面條胡亂扒進肚里,紛紛離座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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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淓閉眼坐在蒲團上,沉聲道:
“他拿了什么?讓本王猜猜,圍棋還是那把琴?”
“回王爺的話,福王殿下只拿了一副書法和十兩白銀。
“還將您送給他的供養銀交給了小的,讓小的換些糧食賑災?!?
朱常淓臉上露出一抹好奇之色,轉過身來盯著劉五:
“沒頭沒尾的,你細細道來?!?
劉五跪在了蒲團上,身子前傾,在潞王身前低聲道:
“福王殿下從府庫內支取了十兩白銀,買了您送給小人的那副書法。
“就是傅青主的那副。
“待拿了那副書法以后,便再也沒看過別的物什。”
朱常淓聞言一愣,起身在佛堂內緩緩踱步了起來,隨后走到堂前,望著屋外的彎月沉聲道:
“開口便吟出庾開府“昔年種柳”的人,怎會尋常呢?
“既知道陛下天恩浩蕩,那他此番順著我的意思南下是,是要做什么呢?”
像是想到了什么,朱常淓眼睛一亮,扭過頭去看向劉五。
“這難道不是王爺想要的嗎?無論成與不成,您都不會有礙。”劉五撫著胡須低聲道。
朱常淓瞄了他一眼,笑道:
“怪不得劉長史當年讓你陪著本王。
“劉五吶,你覺得福王此人如何?”
“小的不敢妄評王爺?!眲⑽遛D身看了一眼佛像,隨即才說道,
“但小人覺得,對王爺來說,福王是個怎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待您何如?!?
朱常淓抬眉感慨道:
“此番南下,將府內能拿的都拿上。
“不能拿的折了糧食,給城內百姓賑災。”
“王爺大德!”劉五躬身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