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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庵與格子門

三四天前,千重子的父親佐田太吉郎來到嵯峨[10]深處的尼姑庵,請求留住。

尼姑庵的庵主已過六十五歲。這小小的尼姑庵位于古都,算得上是個名勝,然而庵門卻隱沒在竹林深處,幾乎無人前來觀光,顯得異常蕭條冷清。一側建筑物的客廳里難得舉辦茶會,所以也不是什么有名的茶室。庵主倒是時常會外出傳授花道。

佐田太吉郎在尼姑庵租了一間房,眼下他的狀況倒是與這尼姑庵有幾分相似。

佐田的綢緞批發店好歹位于京都市的中區。周邊的店家大都改成了股份公司,佐田的店鋪在形式上也是如此。太吉郎當然是經理,一般生意均有掌柜(現在成了專務或常務董事)打點。不過,店里還多少保存著從前老鋪子的規矩。

太吉郎年輕時就具有一種名士氣派,不喜與人結交。至于要把自己的作品拿出去辦什么染織個人展之類的雄心一點兒也沒有。即便做了展覽,他的作品也顯得過于新奇,難有好的銷售。

上一代的太吉兵衛并沒有干預太吉郎,只是在一旁默默注視著他的作為。他沒能畫出趨附潮流的圖案,像店內的圖案設計師或店外的各類畫家那樣。太吉郎沒有多少天賦,也沒什么進步,只好借助麻醉藥的力量,在友禪印花綢[11]上畫下一些怪誕的畫稿。等到發現這一狀況的時候,他趕緊把太吉郎送進了醫院。

太吉郎這一代人當家后,他的畫稿就顯得平庸起來。于是,太吉郎感到了悲哀,有時便躲進嵯峨的尼姑庵中獨處,為的是獲得一些構圖靈感。

“二戰”之后,和服的圖案有了顯著的變化。他尋思,當年依靠麻醉藥畫下的怪誕構圖,如今看來,說不定既新鮮又抽象。但是,太吉郎已是年過五十的人了。

“下決心采用古典圖案畫吧!”太吉郎有時會喃喃自語,眼前浮現出眾多從前優秀題材的精品。古代衣料和古裝和服的花樣和色彩,裝滿了他的腦袋。當然,太吉郎有時也會到有名的園林和山野去漫步寫生,畫些和服的圖案。

中午時分,女兒千重子來了。

“爸爸,我給您買來了森嘉的豆腐火鍋,嘗嘗吧!”

“哦,太好了……能吃到森嘉的豆腐火鍋,我很高興;可千重子能來,更讓我高興。你就等到傍晚再回去吧,讓爸爸的腦子也放松一下,興許能想出一幅好圖案……”

做綢緞批發商的人原本無須設計圖案,這樣做反而會耽誤日常的生意。

然而,太吉郎在店里靠客廳的窗邊擺了一張桌子,面向立有基督雕像燈籠的中庭。他有時一坐就是半天。桌子后面有兩只古色古香的桐木柜子,里面放著中國和日本的古代衣料。衣柜旁的書櫥里,盡是各國紡織品的圖錄。

后院單獨的屋子當作倉庫用,二樓完好地存放著很多能樂戲裝和武士家庭婦女的裲襠長罩衫,還有不少南洋各國的印花布。

這些衣料是太吉郎的父輩,或者是祖父輩收集而來的。要是有人舉辦古代衣料展覽會,要太吉郎拿來展出時,他會冷冰冰地回絕:

“祖上訂下的規矩,舍下所藏概不外借!”

他的家是那種京都的老房子,上廁所要經過太吉郎桌邊那條窄窄的走廊。有人走過時,他總是會皺皺眉頭。一旦店里發出嘈雜聲響,他馬上會喝道:

“你們不能安靜一點嗎?”

此時,掌柜雙手撐在榻榻米上說:

“是從大阪來的客人。”

“他不買也沒事,批發商有的是嘛。”

“他很早以前就是我們店的主顧……”

“購買綢緞料子要靠眼力,只用嘴說,不是白長眼睛了嗎?行商者一眼就能看出好壞,盡管我們店里都是些便宜貨。”

“說的是啊。”

太吉郎在桌旁的坐墊下鋪了一條頗有點來歷的外國毛毯,而且在四周掛上了南洋名貴的印花布幔帳。這是千重子的主意,這樣多少可以阻擋一點店里傳來的雜音。千重子還經常更換幔帳,每次更換時,父親總是很感激千重子的體貼,還會告訴她,這帳子是爪哇的,那是波斯的,或這是某某時代的,那是何種圖案,等等。他解說得很詳盡,可千重子聽了卻不甚了解。

有一次,千重子瞅著幔帳說道:“若用它做提袋子太可惜了;剪裁后用作小方茶巾又嫌太大;要是做成腰帶,倒是能裁出好幾條。”

“去拿把剪刀來……”太吉郎說。

父親接過剪刀,把印花布幔帳裁出幾幅,果然是手巧。

“給千重子做腰帶,應該挺不錯的。”

千重子一怔,眼睛濕潤了。

“不要嘛,爸爸!”

“挺好,挺好的。千重子系上這條腰帶,我大概就會想出一種新的圖案了。”

千重子到嵯峨的尼姑庵去時,系的就是那條腰帶。

太吉郎當然一眼就看到了千重子系的那條印花布腰帶,卻裝出沒看到的樣子。這印花布的圖案大而美觀,色彩濃淡有致,可父親尋思,這樣的圖案給年輕美麗的女兒做腰帶合適嗎?

千重子將半月形的餐盒放在了父親的跟前。

“您馬上吃嗎?請稍等一下,我先把豆腐火鍋準備好。”

“……”

千重子站起來,回頭看了看門前的竹林。

“已是竹葉枯黃三月天。”父親說,“土墻塌的塌,歪的歪,大都光禿禿的,就像我這個老人。”

千重子已聽慣了父親的這些陳詞,也沒去安慰,只是重復地說道:“竹葉枯黃三月天……”

“來的路上櫻花開得怎么樣了?”父親輕聲問道。

“也已經凋落了,花瓣漂浮在池塘里。山上的綠樹叢中倒是有一兩棵沒有凋謝的,遠遠望去,反倒更加美麗。”

“嗯。”

千重子走進廚房里,太吉郎聽見她在切蔥花、削鰹魚干的聲音。她端著裝有豆腐火鍋的器皿“樽源”走進來——這些餐具,都是她從家里帶過來的。

千重子用心侍候著。

“你也來嘗嘗?”父親說。

“嗯,好的……”千重子應答。

父親從女兒的肩胛到胸口打量著,說道:

“穿得太素了,總是穿我設計的和服。大概也只有你一人肯穿,這樣的和服在店里都賣不掉呀……”

“我喜歡,您就讓我穿好了。”

“哎呀,太素了。”

“素倒是素了一點……”

“年輕姑娘穿得太素,不是什么好事。”父親的聲調忽然間嚴肅起來。

“見我這么穿,有人還夸我好看呢。”

父親緘默不語。

創作圖案,如今已成了太吉郎的興趣和嗜好。他的店鋪已成了面向大眾的批發店,掌柜只是顧及老板的面子,才將太吉郎畫的圖案印上兩三件。其中一件總是女兒千重子主動做來穿的。料子倒是相當講究。

“你不必總穿我作畫稿的衣服。”太吉郎說,“更不用總穿我們店鋪里賣的……不用顧及那種情面。”

“情面?”千重子嚇了一跳,“我可沒有顧及什么情面。”

“千重子要是穿得漂亮些,早就找到意中人了。”父親難得高聲地笑了。

千重子在侍候父親吃豆腐火鍋時,看見了父親的那張大桌子。桌子上,不見一副可做京都印染用的畫稿。

桌子的一角只擺著江戶泥金畫的硯臺盒和兩本高野抄本殘片[12]的復制本(或者說是臨摹本)。

千重子思忖,父親來到尼姑庵,難道是為了忘卻店鋪里的生意嗎?

“老人的書法啊。”太吉郎自我解嘲似的說,“不過,藤原體的假名線條流暢,對畫畫稿倒有所幫助。”

“……”

“說來真是可嘆,我練字時手開始顫抖了。”“字寫得大一點呢?”

“已經寫得夠大了……”

“硯臺盒上的那串舊念珠,是哪兒來的?”

“那個嗎?我無意中問了庵主一句,她就送給我了。”

“爸爸戴著它拜佛嗎?”

“用現在的話說,算是吉祥物了。有時真想把珠子放在嘴里嚼碎呀!”

“那該有多臟啊。那上面有長年的手垢呢。”

“怎么會臟呢?那是兩三代尼姑信仰虔誠的體現。”

千重子覺得觸到了父親的傷心處,便不再吱聲,低著頭收拾好豆腐火鍋的剩余物,搬到了廚房里。

“庵主人呢?”千重子從廚房出來問。

“大概快回來了吧。你打算干什么?”

“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這時節,嵐山游人太多。我喜愛野野宮[13]和二尊院[14]的小徑,還有仇野的。”

“你這么年輕就喜愛去這樣的地方,以后會叫人擔心的。你可別像我這樣。”

“女人哪會像男人一樣!”

父親站在走廊上,目送著千重子。

不一會兒,庵主回來,隨即打掃起了院子。

太吉郎坐在桌前,腦海里浮現出宗達[15]和光琳[16]所畫的蕨菜和春季的花草,心里想著剛剛離去的千重子。

走上鄉間的小路時,父親隱居的尼姑庵便完全隱蔽在竹林中了。

千重子打算參拜仇野的念佛寺,便登上古老的石階,一直爬到左側懸崖上兩尊石佛跟前。她聽到上方人聲嘈雜,便停下了腳步。

這里有數百座朽敗的石塔,人稱無緣佛[17]。近來時常舉行攝影會之類的活動,讓一些穿著奇怪的輕薄衣服的女人站在低矮的石塔中拍照。想必今天也是這樣吧。

千重子在石佛前轉身下了臺階。她想起剛才父親所說的話。

即使為了規避嵐山春季的游客,自己跑到仇野或野野宮這樣的地方,也確實不像是年輕姑娘的作為。這比身穿印有父親所畫圖案的素樸和服還要……

“在那個尼姑庵中,爸爸似乎什么也沒做。”千重子心中不由得感到凄寂,“他的嘴里咬著帶有手垢的古老念珠,心里在想著什么呢?”

千重子明白,父親在店鋪里有時也是強壓著一種恨不得要咬碎念珠的心情。

“不如咬咬自己的手指呢……”千重子搖了搖頭,小聲嘀咕,轉念想起了與母親一起到念佛寺撞鐘的往事。

那座鐘樓是新建的。小個子的母親怎么也撞不響那口鐘。

“媽,你得先用力吸口氣!”千重子握住母親的手一起撞鐘,鐘聲響亮洪大。

“真的。這能傳多遠啊?”母親高興地說。

“瞧,和尚們敲慣了,我們與他們還是不一樣。”千重子笑著說。

千重子想著這樣的往事,走在前往野野宮的小徑上。前不久,小徑上豎起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通向竹林深處。”原先這地方幽暗僻靜,現在卻明亮多了。宮門前的小賣店里也傳來了叫賣聲。

然而,小小的野野宮依舊不改其特色。《源氏物語》中也寫道:此處是神宮的古跡,仕于伊勢神宮[18]的齋宮(內親王),以其清凈無垢之身曾在此齋戒三年。牌樓由帶樹皮的黑木所制,籬笆矮小,野野宮以此而聞名。

從野野宮向前走,出了鄉間小道,眼前的地勢豁然開闊,便是嵐山一域了。

千重子在渡月橋前岸邊的松樹下,乘上了公共汽車。

“回家以后,爸爸的事該怎么說呢……盡管媽媽的心中什么都明白……”

明治維新前,中京區的民居大多在一七八八年的“拳頭燒”和一八六四年的“不停燒”這兩場大火中被燒毀了。太吉郎家的店鋪亦未能幸免。

因此,這一帶的店鋪雖說還保留著格子門和二樓小格子窗這樣的京都古風,但實際上還不到百年。——據說,太吉郎家只有后面的倉庫幸免于難……

太吉郎家的鋪面格局,至今幾乎未做任何的改變,這固然與店主的性格有關,但恐怕也是因為綢緞批發生意并不興隆吧。

千重子回到家,打開格子門,屋里一覽無余。

母親阿繁正坐在父親一直坐的那張桌子跟前抽煙。她左手撐著臉頰,背脊稍稍彎曲,好像在那兒看書或寫字。然而,桌上什么東西也沒有。

“我回來了。”千重子走到母親身邊。

“你回來啦?辛苦了。”母親這才好像清醒過來似的,“你爸爸怎么樣了?”

“嗯。”千重子回答之前先說道,“我給他買了豆腐火鍋。”

“是森嘉的嗎?你爸爸一定很高興吧?做了豆腐火鍋……”

千重子點了點頭。

“嵐山怎么樣?”母親問。

“游人太多了……”

“沒叫你爸爸陪你去嗎?”

“沒有。那時間庵主沒在……”接著,千重子又說,“爸爸好像在練字。”

“練字?”母親并不覺得意外,“練字可以修身養性,我也想練呢。”

千重子看著母親端莊白皙的臉,看不出她的內心有什么波動。

“千重子,”母親平靜地說,“你要是不愿意繼承這個店鋪也可以……”

“……”

“想嫁人的話就嫁吧。”

“……”

“你聽到了沒有?”

“你干嗎要說這些?”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反正媽媽也年過半百,想到什么就和你說什么。”

“我們把這門生意停掉呢?”千重子美麗的眼睛里滿是淚水。

“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啦……”母親微笑著說。

“千重子,你說把生意停掉,是真心話嗎?”

母親嗓門兒不大,卻是正色地問道。剛才還看到母親微笑了,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真心話。”千重子回答,心中泛起一陣悲哀。

“我沒有生氣,你不必露出這般神色。說這話的年輕人和聽這話的老人,真不知我們倆誰更傷心。”

“媽,您就原諒我吧。”

“什么原諒不原諒的……”這一次母親真的笑了,“先前媽跟你說的,怕也不太合適……”

“我一不留神就說出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什么。”

“人嘛……女人也一樣,應盡量做到,說出的話就要堅持到底。”

“媽媽。”

“在嵯峨,你跟爸爸也說了這些話嗎?”

“沒有。跟爸爸什么也沒有說……”

“是嗎?你可以跟爸爸說說……男人聽了表面上或許會發火,但心里肯定會高興的。”母親按住前額,又說,“我坐在你爸的桌前,就是在思考他的事情呢。”

“媽媽,那您全都知道?”

“知道什么?”

母女倆緘默片刻,千重子終于忍不住地說道:

“該準備晚飯了。我去錦街菜市場看看。”

“太好了,你去吧。”

千重子起身朝店堂走去,然后走下土間。土間原本沒有鋪地板,又窄又長,直通到里面。朝店堂一側的墻角,安了幾個黢黑的爐灶,那里就是廚房。

如今,這些爐灶已不再使用。在爐灶后面裝了煤氣灶,地面也鋪上了地板。若還是像以前那樣,地面是灰泥,四處通風,京都嚴寒的冬季會讓人吃不消的。

不過,那些舊爐灶并沒有拆除(許多人家都保留著),或許是因為信奉司火的灶王爺——荒神[19]的人相當普遍之故。爐灶的后面供奉著鎮火的神符,擺著七福神之一的布袋神[20]。每年二月的第一個午日,人們都要到伏見的稻荷神社請回一尊布袋神,直到請回七尊為止。其間,倘若家遇喪事,就得從頭開始,再將其請全。

千重子家的店鋪里七尊布袋神都請齊了。全家只有父母和女兒三人,最近十年、八年中也沒死過人。

這一排灶神旁供著一只白色的瓷花瓶。母親隔三岔五便給它換水,還把神龕擦得一塵不染。

千重子提著菜籃子剛出門,就見一個年輕男子走進家里的格子門,前后不過一步之差。

“是銀行的人吧。”

對方并未注意到千重子。

千重子心想,這位年輕的銀行職員經常來,故不必擔心。可是,她的腳步卻變得沉重起來。她靠近門前的木格子,邊走邊用手指從格子上一格格地滑過。

走到店鋪格子門的盡頭,千重子轉身抬頭看了看店鋪。

她看到二樓小格子窗前的那塊舊招牌,招牌上有個小小的檐子。這像是老字號的標志,也像是一種裝飾。

和煦的春日斜陽照射在招牌陳舊的金字上,看上去既凝重又凄涼。掛在門口的厚布簾都發白了,露出粗粗的線腳。

“唉,平安神宮里的紅垂櫻,以我此刻的心情看去也會是凄涼的吧。”千重子暗自想著,加快了腳步。

錦街的菜市場里和往常一樣,熙來攘往。

回到自家店鋪門前時,千重子看到了賣花女,便主動招呼說:

“到我家來坐坐吧。”

“嗯,謝謝。小姐,您回家啦?真巧……”姑娘說,“您上哪兒去了?”

“去錦街菜市場了。”

“辛苦您了。”

“喲,這是供佛的鮮花……”

“是啊,每次都承蒙照拂……您看有中意的嗎?”

說是鮮花,其實是楊桐;說是楊桐,其實就是嫩葉。

每逢初一和十五,賣花女總是會送一些花來。

“今天碰到小姐,真是太好了。”賣花女說。

千重子挑了有嫩葉的小枝條,滿心歡喜。她握著楊桐枝,進門就快活地嚷嚷:

“媽媽,我回來了。”

千重子將格子門打開一半,看了看街上,見賣花女仍然站在那兒,便說:

“進來歇會兒吧,我為你沏杯茶。”

“嗯,太感謝了。您待人總是那么親切……”姑娘點頭應道,進門后便遞上了一束野花,“不是什么好看的野花……”

“謝謝,我就是喜歡野花,你倒還記得……”千重子欣賞著從山上采來的野花。

走進廚房,只見灶臺前有一口古井,上面蓋有竹編的井蓋。千重子把野花和楊桐枝放在井蓋上。

“我去拿剪刀來。對了,楊桐枝葉得洗干凈吧……”

“我這兒有剪刀。”賣花女說著用剪刀空剪了幾下,“府上的灶神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我們賣花的看了也很感動。”

“這是我媽的脾性……”

“我以為是小姐您……”

“……”

“近來不少人的家里,無論是灶神,還是花瓶和水井,都積滿了灰塵,看上去很臟。我們賣花的見了心里總不好受。可到了府上,我就寬下心來,覺得挺開心。”

“……”

眼看要緊的生意日漸蕭條,可千重子又不便告訴賣花女這種狀況。

母親依然坐在父親的桌子跟前。

千重子把母親叫到廚房,給她看自己買來的菜。母親看到女兒從菜籃里一樣樣取出來擺好,心想這孩子也懂得節儉了,也或許是由于父親住到了嵯峨的尼姑庵,不在家……

“我來打個幫手吧。”母親說著也留在了廚房,“剛才來的,是那個常來我們家賣花的姑娘嗎?”

“是的。”

“你送給爸爸的畫冊,還在嵯峨的尼姑庵里嗎?”母親問道。

“喲,這我倒沒有留神看……”

“爸爸是帶著你送給他的那些書走的。”

那是保羅·克利[21]、馬蒂斯[22]、夏加爾[23]等現代抽象派名家的畫集。千重子覺得,這些畫作也許能喚起他新的感覺,所以為父親買了下來。

“我們家的店鋪也不需你爸爸畫什么畫稿。外面染織什么圖案,我們就銷售什么。可你爸他偏……”母親說。

“不過,千重子身上穿的凈是你爸爸畫的圖案,媽媽要感謝你哪。”母親接著說。

“謝什么……我是因為喜歡才穿的。”

“你爸爸見女兒身穿這和服和腰帶,或許會覺得太素淡了吧?”

“媽媽,和服和腰帶看上去是素淡了一點,但細看會覺得情趣高雅,還有人夸我呢!”

千重子想起今天與父親也談過同樣的話。

“女孩子長得漂亮,有時穿得素些反倒合適,不過嘛……”母親揭開鍋蓋,用筷子翻了翻煮著的菜說,“不知何故,那些花哨、時興的圖案,你爸爸現在畫不出來了。”

“……”

“從前他可是畫過相當艷麗、別致的圖案的……”

千重子點點頭,問道:“媽媽怎么不穿父親設計的和服呢?”

“媽已經上了年紀呀……”

“您總說上了年紀,才多大啊!”

“是上了年紀了……”母親只是說了這么一句話。

“那位叫小宮先生的,怕是無形文化遺產的國寶吧。他所畫的江戶小碎花,年輕人穿在身上反而相當引人注目,路過的都要回頭看看呢。”

“小宮先生多了不起呀,你爸是沒法跟他比的。”

“從爸爸的精神境界……”

“你越說越玄了。”母親動了動她那有著京都風韻的白皙的臉,“不過千重子呀,你爸也曾說過,要設計一件讓你在婚禮上穿的艷麗華美的和服……媽早就期待著那一天呢……”

“我的婚禮?……”

千重子神色黯然,半天沒有吱聲。

“媽,您這一輩子,最讓您激蕩不已的是什么事呢?”

“這個嘛,以前我也曾說過,就是跟你爸結婚的時候,還有我們倆把可愛的小嬰兒千重子偷回家的時候,就是抱著你坐車逃跑的時候啊。已經是二十年之前的事了,可如今想起來,心還是怦怦直跳。千重子,不信你摸摸媽媽的心。”

“媽,我是個棄兒吧?”

“不,不是。”母親用力地搖了搖頭。

“人在一生中難免會做上一兩件極壞的事。”母親接著說,“偷嬰兒,比偷錢之類的罪孽更深重,或許比殺人還要更壞。”

“……”

“你的親生父母或許會傷心得發瘋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恨不得立刻把你送回去。可是,現在就連送的途徑也沒有了。如果千重子想找親生父母,我也沒法子。不過……真要是那樣,我這個當媽的也許會死的。”

“媽,您別再說這種話了……千重子的母親,我的母親,只有您一位。我是心里這么想著長大的……”

“我知道。可就是因為這樣,更是加重了我們的罪孽……我和你爸爸,早就做好了要下地獄的準備。但下地獄又算得了什么?能抵得上眼前這么可愛的女兒嗎?”

言辭激烈的母親已是淚流滿面。千重子也熱淚盈眶,她問:

“媽,對我說真話,我是棄兒嗎?”

“不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母親還是搖了搖頭,“你為什么老覺得自己是棄兒呢?”

“爸和媽兩個人會去偷孩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人在一生中,總會做上一兩件令人神魂顛倒、嚇人的壞事。”

“那么,您是在哪兒撿到我的?”

“在夜里祇園的櫻花樹下。”母親流利地說道,“以前我也曾告訴過你,櫻花樹下的凳子上躺著一個可愛的嬰兒,她看到我倆走來,笑得像花一樣。我情不自禁地將她抱起來,心中一下子緊縮,簡直難以忍受。我貼住她的小臉蛋,看了你爸爸一眼。他說:阿繁,我們把這個孩子偷走吧。我愣住了。你爸又說:阿繁,趕緊溜吧,逃走吧!接著,我們就不顧一切地跑了。我記得,我們是在賣芋棒的平野屋前上的車……”

“……”

“嬰兒的母親可能有什么事臨時走開了,我們就利用了這間隙。”

母親的話未必不合情理。

“這也是命運……自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們的孩子,說起來也有二十年了。對千重子而言,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即便是好事,我心里也總覺得內疚,總是在胸前合掌,請求你的寬恕。你爸爸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是好事,媽媽,我覺得是好事。”千重子說著雙手捂住了眼睛。

無論是撿來的還是偷來的,在戶籍本上,千重子作為佐田家的嫡親女兒是確實無疑的。

首次聽到父母告訴她,她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千重子沒有絲毫的實感。當時正在中學讀書的千重子,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不討父母喜歡的什么事,他們才故意那么說。

或許是父母擔心鄰居們會把此事說給千重子,便搶先說了;抑或是看到千重子已到了明辨事理的年紀?

當時,千重子確實大吃一驚,但并不感到傷心。哪怕后來到了青春期,也沒有為此事多有煩惱。她對太吉郎和阿繁,依然親密孝順。這并不是千重子在故作灑脫,而是她的天性如此。

然而,既然他們不是親生父母,那么她的親生父母應該生活在某個地方吧。也許她還有著其他的兄弟姐妹。

“并不是想見到他們……”千重子思忖,“說不定他們的生活,要比這兒來得清苦……”

具體怎樣,當然不是千重子可以把握的。倒是在這格子門后的家里,父母的憂慮已經滲透到了她的心中。

在廚房里,千重子用手捂住眼睛也是這個原因。

“千重子。”母親阿繁把手搭在女兒的肩頭,搖了搖說,“以前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在這個世上很難說沒有失落的美玉。”

“美玉,那是塊了不起的美玉吧。要是它能鑲在媽媽的戒指上就好了……”說著,千重子又麻利地干起了家務。

吃完晚飯拾掇好一切,母親和千重子一起上到后面的二樓。

臨街帶有小格子窗的樓上,天花板很低,房間簡陋,是供店員們住宿的。中庭旁有一條走道直通后面的二樓,從店鋪也可以上去。通常二樓用來設宴或留宿來店的大主顧。一般的主顧,如今也在這看得到中庭的客廳里洽談生意。客廳與店鋪相連,直通向里面。客廳的兩側架子上放滿了綢緞布料,開間又長又寬,便于攤開料子仔細端詳。這里常年都鋪著藤席。

后面二樓的天花板很高,有兩間六鋪席大的房間,作為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臥室。千重子坐在鏡子前,解開頭發。頭發長長的,梳得很整齊。

“媽!”千重子隔著紙槅門喊母親,話音里有著復雜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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