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紐約人:我們時代的城市與人
- (加)克萊格·泰勒
- 2601字
- 2023-07-28 18:04:07
攝影師
古斯·鮑威爾
拍照片就像用手指著一樣東西說,那多有意思啊。我從喬爾·邁耶洛維茨[1]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無論何時,只要你拿起攝像機,對準一個東西,按下快門,你就相當于在說,好,你等于在說,好,我相信它。這東西很重要。我全身心擁抱它。
隨著你技藝不斷提升,促使你按下快門的事物會變得越來越細微。最開始是帝國大廈讓你感興趣,或者漂亮姑娘,或者摔倒的路人。然后你變得越來越敏銳,我覺得我現在正嘗試的事,是對無實體的東西按下快門,透過攝像機鏡頭觀察,或者放大人們視而不見的東西。我是在擁抱紐約日常生活下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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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一階段開始,我去街上拍照片,但不知道該怎么拍。我在大學認識一位愛讀詩的朋友,他給我寄了一本弗蘭克·奧哈拉的《午餐詩集》。這本書是奧哈拉利用午餐時間在市中心寫出來的,書里的詩沒有精準記錄彼時彼地發生了什么,而是描繪了他對某樣事物私密的、私人的感受。他寫這些詩的時候在現代藝術博物館[2]工作。我當時在市中心第42街為《紐約客》[3]工作。我們差不多算在同一個地方創作,不過中間隔了三四十年。
這本小書變成了我的通行證。我把它帶在身上,到處閑逛。我開始在午餐時間拍照片。有時候我只能溜出去逛15分鐘,有時候我可以逛兩個小時,但這也意味著,我只能在這段固定的時間里努力去感受、觀察。有時候我面臨的問題微不足道:如果我拍這五個毫不相關的人,把他們有機地結合在一張照片里,讓照片看起來有某種意義,這樣這五個人就生生世世在一起,無止境地在照片里互動,效果會是怎樣的呢?
我拍過一張照片,是一個女人倒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外的階梯上。當時是大中午。她是一名游客。她睡著了。你可以隨意上前拍她的照片,就和開槍打木桶里的魚一樣簡單。但這有什么用?既然你有信心知道或有興趣了解她絕不會移動,那把她放到取景框里任意一個位置都行。觀眾會發現她的,就像你走在街上發現她一樣。他們會發現她的。這還不夠嗎?你把她推到取景框邊緣的地方,然后看見另一個家伙從門里走出來,穿著西裝,衣冠楚楚,在找什么人。于是你又有了他。這時候其他人在前景里穿梭。突然之間,你的取景框里同時擁有了這三個元素,你用相機去定格它們。這就是用一條魚去抓另一條魚,再去抓下一條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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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慷慨令人難以置信。我骨子里是樂觀主義者。這里的人行道很寬敞,街燈很明亮,人很大方。所以你才能在這里有所作為。攝影師在這里有很多機會。在別的地方,尋找機遇比從石頭縫里擠出幾滴水還難。而在這里,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涌出來,涌出來。可能在某天,你會在某個時刻對這座城市產生一種占有欲,你會覺得紐約為你而生。你會路過另一些攝影師,你能從他們抓攝影機的手法認出他們,從他們看世界的方式認出他們,他們點著頭,就好像在說:對,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這里就是我們的迪士尼樂園。
我們現在都用手機了。如果你看見有人用公共電話,你就知道他們真的有大麻煩了。攤上大事的可能性比較高。但以前我們都會去打公共電話。你往里面塞一個25美分或者10美分的硬幣,就可以打電話了。我記得路過之前用過的電話亭,會回憶起在那里聊過的內容。我記得我有一次去運河街[4]上的一間電話亭。里面有個女人在用電話,她在哭,然后她走了出來。我進去打電話,拿起話筒,上面有一股她留下的口香糖味。上面全是殘留的眼淚和口香糖,全都是。這感覺就像,你在一間懺悔室[5]里,對面坐著一個人。就在那里,我還能看到那個角落,那間電話亭現在看不見了。
紐約是一條小溪,你在溪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那里有一點樹蔭、一點光亮,還有一些永恒不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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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相機通常離拍攝對象三四米遠,這個距離剛好能讓我看見你,但又不會只看得到你。這個距離能拍全身像。我拍過一組照片,命名為《第5大道腰線[6]》或《第6大道腰線》,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在建筑里留出一角的想法,從古代就有了,當時腰線的一角就能講一個精彩的故事。我們現在不知道故事是什么了。如果它來自希臘神話之類的,我們可能會知道,總之腰線上有人們從頭到腳的側影,講述一場戰役,或者神話故事,或者別的。然后我覺得,這就是我想用攝影做的——拍六七個人,拍他們的全身照,說這些照片就像那些窄窄的腰線。這是一個有內容的敘事瞬間。
我拍照很少只關注一個人。我通常關注一組人,然后尋找合適的時機拍下。有時候人們問我:“你在拍我嗎?”我會說:“我拍了你的照片,但這張照片不是關于你的。是關于他,關于她,關于這個東西,關于一棵樹,關于所有這些東西的。如果我想拍你的照片,我會先問你的,但我想拍所有這些,我碰巧在這里,你也碰巧在這里。”有時他們仍然很生氣,還有些時候他們會說:“隨便吧,沒事,都可以。”
有一次,我在薩克斯第5大道[7]附近碰到一個派傳單的人。
“你在拍我嗎?”
我說:“呃,對,你在這張照片里,而且我喜歡你。我來這里試圖霸占所有經過的人和物。”那個家伙說:“你欠我的。你欠我那張照片。”我說:“如果我欠你,那我就欠這里所有人。我欠這里每一個人。”你知道嗎?我確實欠他。但我欠所有人。那家伙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人,然后躲開了。大約兩周后,我在同一個街角拍照,他又走過來。
“我在想你之前說的,”他開口道,“我也欠這里所有人。”
這就是紐約。我在拍這個人或那個人的照片,但我感興趣的是紐約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我想拍多個不相關的人,看他們在短暫的瞬間相遇,但你通常不會盯著那七個人拍,你會盯著負空間[8]。你看著每個人作為個體之間的空間距離,總有一個時刻,每個距離都恰到好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你看不到它,你的直覺會在某些時刻叫醒你,讓你感到一股引力,看到所有個體形成了一個更大的整體。對我而言,那就是凝聚我們的血漿。那就是多個人之間的負空間。那就是我在尋找的東西。
注釋:
[1]喬爾·邁耶洛維茨,美國攝影師,1938年出生于紐約,20世紀60年代曾是彩色攝影的早期擁護者。
[2]現代藝術博物館,位于紐約曼哈頓區,是當今全球最重要的藝術博物館之一。
[3]《紐約客》,創立于1925年的雜志,內容多關于紐約的文化生活。
[4]運河街,曼哈頓區里一條東西橫向的街。
[5]懺悔室,基督教徒定期對神職人員告解自己所犯罪惡的地方。
[6]腰線,建筑學術語,指西方建筑的柱頂上方較寬的一片水平區域,許多建筑的腰線上刻有人物浮雕作為裝飾。
[7]薩克斯第5大道,美國奢侈品百貨公司,總部位于紐約曼哈頓區。
[8]負空間,攝影術語,指照片中用來襯托主體的部分,類似于繪畫中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