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杜平,一名心理動力學取向治療師。
我之所以沒介紹自己是心理咨詢師,是因為在中國,大家已經習慣了高效率解決問題的方式,付款有手機,餓了有外賣,撞車有快速理賠,就連人們出現心理問題,也期望能夠在幾分鐘內解決。
當前大眾對心理咨詢服務的要求是:快準狠。如此背景下的咨詢服務就偏向于效率,快速的傾聽、及時的共情、良好的安慰技巧是現代咨詢的必備技能,但我的性格比較溫吞,更適合漫長型的心理治療,也就是精神分析理論。
精神分析也就是心理動力學,這個動力是驅使人行為的動機,治療思路是抓潛意識,挖動機,通過催眠、釋夢、自由聯想、談話等方式找到唯一的真相。
就好比尋找汽車的發動機一樣,頗有點偵探解謎的意思。
精神分析在我國還處在一個萌芽階段,沒有院校開設這門學科,所以本科畢業后,我放棄了國企人力資源部的工作,直接去德國進修心理動力學?;貒笪议_了一家心理服務公司,沿襲德國那套模式,專門做精神分析治療。
今年九月初,我因為整理咨詢筆記的事在診所熬了快一周,卷宗看得我頭昏腦脹,好不容易抽空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卻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
電話是前臺打來的,說有一個女性咨詢者正在做登記,情緒好像有些不穩定,問我是否接待。
開門做生意,我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安排好咨詢室后,我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見到了這個女人。
她長得文文靜靜,身材很好,披散著頭發,眼圈紅紅的,好像剛哭過。落座后,她先很禮貌做地向我道歉,然后才用嘶啞的聲音講述丈夫失蹤的經過。
經過簡單的問詢,我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叫張敏,27歲,律師。她的丈夫叫做白秋林,海歸博士,今年30歲,是一名級別較高的軍工科研人員。倆人在父輩組織的相親會上認識,按張敏的話說,白秋林當時對她一見傾心,展開了追求。
白秋林不光學歷高,顏值也相當可以,說起甜言蜜語來更是讓人臉紅心跳,對女人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兩人很快確定了戀愛關系,又熱戀了兩個月,白秋林就開始催促張敏領證結婚。
聽起來就是一個霸道總裁一見鐘情的浪漫故事,可讓人覺得奇怪的是,白秋林條件如此優秀,可他對結婚的積極性卻異常高漲,幾番對張敏進行催婚,這在年輕男人身上是很少見的。
現在社會,成功男人的市場競爭力如此強勁,而且兩人之前并沒有感情基礎,他為什么會急匆匆地選擇一個通過相親認識的女孩結婚?
雖然張敏也有過這樣的顧慮,可很快就在白秋林的糖衣炮彈下淪陷了。兩人迅速領證結婚,沒多久張敏就懷了孕,生下一個女兒。
令張敏沒想到的是,這種幸福的狀態并沒有持續多久,事情就發生了詭異的轉變——孩子出生后,白秋林毫無征兆地失蹤了,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在之后長達一年的時間里,白秋林都沒有再現身,只給張敏發了幾條微信,稱自己接到了需要保密的特殊任務,無法對外聯絡,讓張敏耐心等待不要報警。
張敏此時正值哺乳期,生活的瑣事已經讓她心煩意亂,丈夫又不在身邊,好幾次她都瀕臨崩潰。盡管心中不滿,但為了家庭張敏還是選擇忍耐,直到一個月前,她收到法院的傳票,才知道白秋林居然起訴自己,要求離婚。
聽完她的敘述,我第一反應是張敏是被白家重男輕女的觀念給坑了。目前我們國家這些觀念還未完全矯正,夫妻間婚前恩愛,產子后感情破裂的十有八九都是這檔子事。
這讓我有點犯難。雖然失聯此事確實有些詭異,但我還不能論斷白秋林存在什么過錯。我國對涉密人員確實有一定的監管,尤其是科研單位高學歷人員的保密級別都很高。
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可以幫忙,而這種感情糾紛、婚姻糾紛,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過,張敏卻不太相信這些事是重男輕女導致的。生下女兒后,張敏明確表示愿意繼續生二胎,但白秋林興趣卻不大,他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離婚。
另外,白秋林的家庭關系很淡漠,公公婆婆對張敏沒什么感情,覺得別扭的張敏只好回到娘家修養,而從娘家回來后,她再也沒見到自己的丈夫。
她做過一些調查,發現白秋林那一年雖然確實在單位,但絕沒有被限制與外界聯絡,他住在自己另外一處房產,活動很自由。而且張敏還發現白秋林曾經有一個前妻,婚姻持續時間不長,據說也是在女方生下孩子后白秋林就躲了出去。
“兩次,兩次失蹤都一模一樣……他的前妻生的也是女兒?”聽到這個消息,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敏點頭。她告訴我,她與白秋林婚前是處女,很少有異性朋友,孩子肯定是白秋林親生的,不存在孩子是別人的所以棄養的可能性。
這個案例讓我突然有了興趣。既然不是重男輕女,也不是無力撫養,那還有什么因素能讓一個男人兩次離奇失蹤,對妻兒棄之不顧呢?
我想了一會兒,雖然我更擅長精神治療,這種診斷性的單子很少接,但張敏的遭遇確實讓人不好拒絕。
一個正處在哺乳期的外地女人,丈夫的突然失蹤已然讓她瀕臨崩潰,現在更是被離婚訴訟打得措手不及。
況且我的這門生意,由于收費較高、治療周期較長,所以客人不是很多,打的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算盤。如果能解決張敏的案子,一定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
于錢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觀。
大概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我明白張敏來找我幫忙的原因。
在法律定義的遺棄罪中,只有情節嚴重的行為才能算犯罪,白秋林雖然對妻兒不管不顧,但好像沒有其他過錯。張敏家經濟也較為富裕,孩子受到了很好的照顧,警察認為動機不足,情節較輕,便沒有立案。
目前是要搞清楚,白秋林讓妻子懷孕的動機是什么?如果白秋林的兩個孩子,都是在真心實意的感情基礎下締結的,那無可厚非,但如果白秋林抱有其他目的,那他的離婚訴求將不受法律保護。
所以,張敏希望能通過心理方面挖掘白秋林蓄意遺棄和騙婚的動機,將此事給解決。
此事件的三位當事人,我目前只接觸到了張敏,雖然我是真心想幫助她,但要建立在充分知情的基礎上?,F在的頭等大事,是和白秋林的前妻也見上一面,這樣才能了解更多事實。
白秋林的前妻叫吳藝,當他失聯后,張敏第一時間就和吳藝建立了聯系,希望她能配合提供線索。據張敏透漏,吳藝目前已經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并不是很愿意參與到這件事中來。
我想了想,還是認為不能輕易放過這條線索。她的顧慮無非是擔心被家人知道,我可以承諾不用她出面作證,不也用她提供任何證據,只是進行一次單獨會見。
最后,我暗示張敏,你要給吳藝希望,就說這個案子快破了,她提供的信息將非常重要,只要說出來,就一定能讓白秋林受到懲罰。
果然,吳藝心動了,在張敏的安排下,我們約定在上島咖啡會館見面。等我們上樓時,吳藝已經到了,她戴個棒球帽,一副黑色太陽鏡,顯得有些焦躁。
見吳藝之前,張敏并沒有告訴她我們約她的真正目的。不過我覺得吳藝作為受害者,和張敏應該是同病相憐。
吃飯的時候,我給吳藝說張敏將案子委托給了我,她聽完后有些不悅,但很快就掩飾了:“不好意思,我現在有了新男朋友,已經在籌備婚禮,不想因為這件事打擾到現在的生活。”
這讓我很為難,白秋林案子的關鍵點就在于他讓妻子生下孩子的動機,如果搞清楚這一點,一切問題就將迎刃而解。
無論真相本身多么丑陋,對于追尋它的人而言,都有知道真相的權力。
在我的追問下,吳藝才簡單地概括:“這個男人有點淡漠,掌控欲望非常強?!?
吳藝向我舉了幾個例子:白秋林夏天不允許她穿短袖、短褲,穿裙子必須過膝,甚至搶過她的手機,把QQ、微信里的所有男性都刪了。
除此之外,只要有一點不按他的要求做,他就會動怒。他生氣的方式很神經質,上一秒還笑著和你說話,接下來就可能揮拳打你。
“戀愛時你是否曾發現過這些?”我問。
吳藝用指甲摳著桌面,語氣有些飄忽,“沒有……”
我察覺到吳藝每次說話時都會下意識地望向張敏,我猜想張敏作為吳藝前夫的現任妻子,還是讓她有些不自在。于是我讓張敏出去轉轉,讓我和吳藝單獨相處。
等張敏走后,我不再含蓄,直接挑明這次見面的意圖:“吳小姐,我一直很不理解,你在婚姻中受到那么大的傷害,為什么毫不聲張?恕我冒昧,在你和白秋林的婚姻中,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你忍氣吞聲?”
她干咳了兩下,開始用手摸自己的額頭和臉頰。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撒謊時面部發熱,所以她用手摩擦減輕刺癢感。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我。
吳藝在認識白秋林時,剛剛結束一段失敗婚姻。她的前夫嗜酒如命,暴力傾向十分嚴重,不堪忍受的吳藝選擇離婚,帶著孩子獨自生活。
那時白秋林還在讀博士,在母親嚴苛的管教下,他很少和女性接觸。一次聯誼,容貌秀麗的吳藝走進了他的視線,而純情懵懂的白秋林也讓吳藝好感頓生,很快兩人就墜入愛河。
戀愛之后,吳藝擔心白秋林在意自己離異的事,不知道是否該將此事告訴白秋林,白秋林初為人夫,也沒有主動詢問,于是吳藝對自己的婚史閉口不談,這事就這樣耽誤下來。
在定婚的那天晚上。吳藝覺得不能再拖了。她先是主動和白秋林發生了關系,并且向他坦白了此事,可沒想到白秋林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
知道了自己的女朋友曾經離異,甚至還生過一個孩子,這讓脆弱敏感的白秋林接近崩潰。他非常憤怒地質問吳藝,為什么要騙他,為什么要讓他愛上一個離過婚的臟女人。
講到這里,吳藝有些喘不上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遞給她一支香煙,她用力吸了一口,眼神迷離地癱坐在沙發上。
從那以后白秋林的情緒起伏非常大,每次性生活他都會狠狠地折磨吳藝,羞辱她,如果有一點不順從他就會將離異這件事抖出來,或者瘋狂打砸家具。
后來有一天,白秋林似乎想通了,說要和吳藝結婚,想和她生個孩子。吳藝滿心歡喜地以為婚姻迎來了轉機,沒想到懷孕后白秋林就開始疏遠她,孩子出生后更是蹤影全無,失聯一年后他起訴提出離婚,吳藝也就同意了。
聽吳藝講完這段經歷,我總算抓住了事情的重心:白秋林和吳藝離婚,是因為介意吳藝曾經的婚姻史和生育史。但我有一點疑惑,為什么白秋林如此嫌棄吳藝的身體,卻又突然親近吳藝,并讓她生下孩子呢?
根據吳藝的描述,讓我馬上想到了兩個心理學術語“分裂型人格障礙”和“情感淡漠”。
所謂分裂人格就是大腦無法把好與壞整合到一起,經常會出現理想化移情。這就好比徐志摩當初在追求林徽因的時候,林徽因就坦言:你只是愛上了理想的我,一旦你發現我的缺點,你會迅速離開。
這類患者無法與人建立穩定的社交關系,三分鐘熱度散去之后,就會對自己當初的選擇后悔。
至于情感淡漠就是天生無法感受到別人的痛苦,這是很多變態殺人的人格特征,行兇的時候內心沒有任何波動。
雖然依然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但最起碼我知道了白秋林有很嚴重處女情結。吳藝能幫到這一步,我和張敏都很感謝,雖然不一定能找到突破口,總比我們瞎貓碰死耗子要強。
我將這些信息都羅列在咨詢筆記上,期待以后能有所發現。向吳藝道謝后,我叫回張敏,離開了咖啡館。在回診所的路上,我將此事告訴了張敏,她聽后氣得渾身發抖,幾乎無法站穩。
我趕快安撫她的情緒,對她說:“目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搞清楚。他拋棄吳藝雖然手段惡劣,但勉強也算個原因,可你是處女,本來是可以滿足他的處女情結,他干嗎又要和你離婚呢?”
張敏也想不通,問我給白秋林做個精神鑒定,是不是就能得出結果?我笑了,說這可不一定,心理測試只有公檢法有權力強制做,個人是沒辦法的,不過你可以私人向他提出請求,沒準白秋林會答應。
過了一天,張敏告訴我,白秋林同意接受心理測試,但對方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必須同意他為孩子重新更改名字。
白秋林失蹤前,曾經提出給孩子取名叫白秋予,但張敏并沒有照做,這讓白秋林十分介意,沒想到這無心之舉,居然讓她有了談判的籌碼。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準備好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和房樹人繪畫的紙張,隨著張敏去了白秋林的辦公室。
白秋林的辦公室裝修不錯,看得出來他在家居方面花了大心思,每一樣東西都擺放得規規矩矩。這種裝修也是一種心理學,會讓人有一種緊繃的拘束感。
客廳的裝飾十分簡單,正對著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一個男人坐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見到我們來了,立刻微笑著起身迎客。
這人瘦高個子,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發型梳得一絲不亂,深陷的眼窩顯得十分精明。張敏用眼神向我示意,這就是白秋林。
在他旁邊還坐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他向我們介紹,這是他的好朋友文玉,從事律師行業,今天的會面需要她做陪同。
文律師大方地向我們打招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白秋林與這位女律師關系不一般。
文玉的出現讓張敏變了臉色,但我的心思卻活躍起來。白秋似乎對女律師這個職業有著很執拗的興趣,吳藝是律師,張敏是律師,現在的文玉也是律師,這可能是個關鍵性的線索。
沒有多余的寒暄,我們直接進入正題。
白秋林是個很有耐心的男人,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共有566道題,分成好幾類量表,十分瑣碎,但他在答題過程中,沒有絲毫急躁,除了偶爾整理壓褶的衣袖外,他全程沒有任何分心。
我留意到白秋林答題的速度很快,有些不合常理。我在一旁看著,突然提出問題:“你覺得你目前的婚姻狀態怎么樣?”
我試著干擾他,讓他分心,以此來佐證我的想法。
白秋林停頓了一下,接著筆尖繼續滑動,“很差勁,她對我父母的態度一直很惡劣,而且私人關系比較復雜。”
我在咨詢筆記上做了記錄,飽含深意地看了張敏一眼。這個女人一直在我身邊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讓我先入為主,忽略了對她的調查。
“你說她私人關系混亂,能舉個證據明顯的例子嗎?”
我刻意采用了非開放式的問法,讓他在腦子里挑選答案,而不是非黑即白的“是非題”,這種問題中的漏洞會比單純的“是”或“否”更容易被識別。
白秋林很精明,但他畢竟沒有涉獵過心理方面的專業知識,他并沒認識到我為他埋下的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想提,但她確實對我父母不太好,而且和一些男人關系不清不楚。”
他用基本相同的一句話回答兩個不一樣的問題,這讓我留了心眼。撒謊者在應對他人的詢問時,不但要編造故事,還要考慮措辭,他們非常擔心所編造故事的連貫性,所以傾向于反復使用那些考慮好了的字眼和語句。
我不再說話,秉持“放長線釣大魚”的規矩,沒有急于拆穿。等他將題目答完,我又指導他畫了一幅房樹人的繪畫,此次測驗才算告一段落。
測驗結束,我隨意翻看著他的報告。白秋林的筆記很工整,一撇一捺都有著很好看的筆鋒,看得出來有學習書法的痕跡。我仔細核對重點懷疑項,Pd(精神病態)52分,Ma(情緒波動)51分,說謊因子3分,都在合理范圍內,其他因子也全部正常。
但在這幾張量表中,有幾道題是空白的,還被做了標記,顯得有些突兀。
等我全部看完后,發現白秋林正在擦拭茶幾上的幾幅兒童照片,他的動作幅度不小,眼神幾次試探我是否注意到這些照片。
他的行為有些幼稚,我知道他想我問關于照片的事,只好順著他的心思開口問,這些照片是誰的。
白秋林顯得很高興,立刻向我解釋,那個小孩是他和前妻的女兒,叫白秋生。他和前妻離婚時孩子正在哺乳期,法院將她判給了女方,白秋林把這些照片洗出來裝進相框,想孩子的時候就會打開來看看。
我注意到,他說這些話時語調并不沉重,甚至有些顯擺的感覺。平常人家的照片一般都放在柜子或者桌面上,白秋林為何會擺在會客的茶幾上?這是故意還是偶然?
我想起吳藝的話,知道白秋林在撒謊,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女兒。而且白秋生這個名字,和張敏之前提到白秋予十分相似。白秋為什么對這種名字如此執著,甚至愿意用接受測試來換取這樣古怪的名字?
這些問題暫時都沒有結果,我將它們記在咨詢筆記上,和張敏與白秋林道別。出門后,張敏有些慌張,她問我白秋林測試合格,是否真的不存在蓄意遺棄的動機?
我向張敏解釋,我只能幫她對白秋林做心理方面的剖析,這都是輔助性的,至于后續的遺棄罪,出軌和騙婚什么的我實在幫不上忙。這屬于法律范疇,應該找她的同行。
另外我提出一點,白秋林答題過程過于快速了。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共有566道題,其中有16道是重復的,白秋林不但將重復的題目全部空出來,甚至對問卷比我還熟悉,存在背過答案的嫌疑。
目前看來,MMPI的結果已經沒有參考價值,只有白秋林畫的房樹人繪畫還有點意義,我將這幅畫卷起,和張敏驅車離開。
回到診所后,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男人擁有殷實的家底,絕不是無力撫養孩子,而且即使要離婚,為何兩段婚姻都是生下孩子后失蹤一年再提離婚呢?選在這個特殊時期有什么意義?
白秋林的人格測試已經被我作廢,手上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副白秋林畫的房樹人。
房樹人畫是一種很常用的潛意識分析手段,開始于John Buck的“畫樹測驗”。受測者需在一張白紙上畫出房、樹和人就完成測試。這一種心理投射法測驗,測驗者并不知道房屋、樹木、人物代表何種意義,但是潛意識意圖會暴露在作品中。
心理投射法測驗是無法作假的,只要畫了,就有意義。透過房樹人測驗,可投射出個人的心理狀態,以此來剖析人的潛意識。透過潛意識去認識人的動機、觀感、見解及過往經歷等。
白秋林的房樹人畫十分簡單,但也十分張狂。他畫了一兩座低矮的房子,一個小人正在房前撒尿,樹身十分纖細,被風吹地彎曲。
這是個很矛盾的形象,樹苗和房子都很低矮纖細,說明他潛意識里表現的一切都較為弱小,唯獨在露出自己的生殖器和侮辱弄臟一座房屋這兩件事上十分張揚,對比十分強烈。
這樣一個年少有為的男人,為何在心理上有如此劇烈的反差?
我將此事記在咨詢筆記上,和以往的線索一串聯,得出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結論。
首先,白秋林的兩個孩子分別叫白秋生和白秋予,看似粗暴可笑,但其實有很深刻的含義。他在宣示自己的主權,提醒所有人這是白秋林生下的孩子,白秋林給予的孩子。
我大膽地推測,吳藝的離婚經歷讓白秋林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一個高學歷的博士生,一向自詡社會精英,怎能容忍自己愛的女人替一個酒鬼賭徒生過孩子?這等“骯臟之事”堵在他狹隘的心口,讓他逐漸失去理智。
白秋林的父親是個很強勢的人,離了好幾次婚,現在的妻子是個比他小很多的年輕女性。他看著頻繁離婚的父親,似乎找到了模仿的榜樣。
自己的敬畏的父親拋棄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從來沒有經歷過感情的創傷,這是一件多么瀟灑的事,他也要做這樣的男人。
于是,白秋林開始計劃自己的報復行為。他打算效仿吳藝的前夫,等吳藝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就和她離婚,用自己的孩子去羞辱下一個與吳藝結婚的男人。
這是一種與攻擊者認同的心理。包括他給吳藝的女兒取名叫白秋生,有著很惡毒的意圖,意思是白秋林生的孩子,白秋林給予的孩子。他通過這樣來刺激女人的下一任配偶,不停地給別人制造痛苦,別人才會理解他的痛苦,他的內心才會好受,他的報復快感才會滿足。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還有一點,張敏是處女,應該是白秋林的理想型,但為什么他又故技重施呢?
人心隔肚皮,真的不是幾句話,幾個動作就能摸透的。
我立刻打電話給張敏,告訴她吳藝被拋棄的心理動機已經找到了,但你的我還是有些疑惑,我需要再見一次白秋林。
有了“新歡”,白秋林自然很少再回和張敏的家,張敏也不清楚現在白秋林到底住在哪里,只好和我再去辦公室找他。
白秋林這人挺有名氣,網上有他很多信息。他所在的實驗室叫彈道痕跡檢驗實驗室,確實和國防沾邊。實驗室坐落于開發區的某個科研島上,這個島只有一個入口,里面各種實驗室交錯相應。
實驗室占據一整棟大樓,門口有兩個守衛,進去要先刷卡再按指紋,安保十分嚴密。根據張敏的描述,白秋林的生活很規律,除了上下班之外,每到中午12點,還會有一輛白色的豐田來接他出去,一般到下午三點才會返回。
我和張敏抵達實驗室的時候,正好是白秋林的外出時間,沒辦法接我們,張敏給他的同事打了電話,辦理了進門條,才進入實驗室等候。
白秋林辦公室的環境十分舒適,有面占據了整面墻的書架,窗前有張大書桌,桌面上整整齊齊摞著分類歸檔的文件,下面還有個上了鎖的抽屜,鑰匙就卡在日歷架上。
沒有白秋林在場,張敏變得大膽了許多。她開始在屋內四處搜尋,翻找文件。這是一種常見的隱私窺視心理,尤其是婚姻中的女性,常見于對配偶手機的偷看和檢查。
她用鑰匙打開抽屜后,最上面是起訴書,還有文玉幫白秋林寫的材料,這些都是給官方看的,意義不大。在這些文件下面,還壓著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記本。
張敏如獲至寶,打開日記,翻了幾頁,臉色瞬間變得極差。我上前想一起看,但張敏立刻將日記合上,將它裝進手提包內。
我知道這上面一定記載了什么,但她不想讓我看,我自然也不強求。
拿到日記本后,張敏開明顯變得坐立不安,呼吸頻率也變得很快。我察覺到不對,幾次詢問無果后,便提出讓今天先回去休息,下次再來見白秋林。
這句話讓張敏如蒙大赦,我扶著她離開實驗室,她上車向我道歉后,二人就此作別。
從那以后,張敏好幾天都沒有再聯絡我。過了近一周,診室前臺突然收到個包裹,打開一看,居然是那本張敏從白秋林家盜走的黑色日記本。
當時她對這本日記諱莫如深,十分抗拒我去查看,沒想到居然會快遞給我。
翻開日記本,我立刻明白張敏不愿意把日記拿出來的苦衷。白秋林的日記里有很多女性裸體畫,大多數是吳藝和張敏的素描,也有部分文玉律師的,內容令人作嘔,畫的十分逼真。
另外就是些辱罵女性的怨言,字跡十分潦草,和往日完全不同,好幾次筆尖都把紙刮破了。
“寧愿單身也不要曾在別人身下呻吟過的女人,看起來就覺得骯臟?!?
“不要說心里早就忘干凈了,哪怕是恨,她也會永遠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男人?!?
和日記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封信。張敏在信里告訴我,剛拿到日記時,她怕極了,里面不堪入目的內容和讓人不寒而栗的咒罵充斥著她的腦海。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枕邊人會是這樣一個變態的畜生。
她甚至不敢再和白秋林見面,只希望能痛快地答應離婚??傻壤潇o下來,這份恐懼轉變成了羞恥和怒火。
憑什么要對這個禽獸妥協?她現在已經對這份婚姻不報任何希望了,只是希望受害者不要再增加。她囑咐我將這個日記轉交給文玉,讓她看清白秋林的真實面目,也讓白秋林受到應有的懲罰。
一開始我可能只是推測,但拿到日記本后,我現在心里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
日記內的素描從和張敏相親結束的當天就已經開始,如果他真像自己說的那么愛張敏,因為妻子的問題才導致感情破裂,為何會剛認識就勾勒如此污穢的畫像?
白秋林從始至終都在撒謊,他在剛認識張敏的第一天,就已經開始計劃離婚了。
他的遺棄動機終于明朗起來。我給張敏打電話,響了幾聲后卻被掛斷。我知道她可能心理建設還未恢復,便發了幾條微信過去,然后自己去見白秋林。
再次來到白秋林的實驗室,他應該是意識到自己的日記本被人偷走,對我的態度十分不好。
但我并不介意,拿出他的房樹人繪稿說:“張敏小姐曾經委托過我一件事,但我沒幫她處理好,現在有了新發現,她不在,你是她的丈夫,講給你聽怎么樣?”
他的臉色鐵青,我沒等他回話,就指著房樹人繪稿的照片對白秋林說:“還記得你畫的這個圖片嗎?上面畫了一大一小兩排房子,一個人在房前狂妄的撒尿,這種暴露和生殖相關,有明顯的性意味?!?
“大房子代表你,白秋林的第一個家庭,后面的一排小房子代表你往后的家庭。你在房子面前撒尿,這又具有玩弄的意味,說明吳藝和張敏的身體,包括她們為你組建的家庭和生下的孩子,頂多算個完成計劃的工具?!?
我說得很直接,毫不掩飾地撕爛了白秋林偽裝的面皮。
我總算搞清楚事情的真相。白秋林報復吳藝的計劃成功后,總覺得復仇的快感不夠強烈。在他眼里,吳藝之前有過一次婚姻經歷,她不是處女,自然不是最好的目標。他需要按照原計劃去摧毀一個處女,這樣才能彌補自己內心的缺失。
于是他通過相親找上了張敏。成功誘騙張敏生下孩子后,白秋林故技重施,不斷給張敏施加精神壓力,希望能讓她不堪忍受,能在哺乳期內答應離婚,這樣孩子就會判給母親,自己才不會有累贅。
但他沒想到張敏如此堅韌,非要將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事情才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我指著畫中的樹說:“你畫的樹像草一樣搖擺,說明你的人格不夠穩定,非常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很多別人不在意的小事你都會在意,并且敏感易受傷,恐怕這些年來,這種變態事你干得不少吧!”
白秋林摘下眼鏡,臉上的肌肉不停地顫動,“別亂說話,小心告你誹謗罪,我和她只是感情破裂而已,只要她們不賴著我,后續我會承擔一部分的撫養費用?!?
“有人稀罕你的錢嗎?”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恨吳藝,因為她戀愛時隱瞞了婚史,但張敏做了什么?你憑什么這么對她?”
“你沒有證據?!彼尞惖乜戳宋乙谎郏霸趺词裁簇浬脊芷鹞业拈e事了?”
我沒有再與他爭辯,轉身走出了大門?,F在我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所有的兇厲在我眼中都是色厲內荏,我知道他害怕了。
從白秋林家出來后,我的心情很沉重。他如此變態的行徑讓我不寒而栗,而另一個猜想也在我腦海里不斷旋轉。
白秋林身邊的文玉也是一名律師,結合他前兩次的行為,加上日記本內文玉的裸體畫像,我懷疑張敏的擔心是對的,文玉律師很大概率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這個可憐的傻女人,自己都快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她不知道自己面對著怎樣的惡魔。
我撥通了張敏的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和白秋林談完了,事情已經弄清楚了,希望她能來診所與我見一面。
她有些猶豫,但還是同意見面。到了診所,我將結果說給她聽。她一開始顯得很平靜,直到講到白秋林只為摧毀一個處女才與她結婚時,情緒才有了起伏。我明顯感到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緊握的拳頭也因為缺血導致指尖變得蒼白。
她有些呆滯地看著我,好幾次想開口說話,但終于還是沒說出來。
“為什么是我?”她抖動著肩膀,終于委屈地嘶吼出來。
我嘆了口氣,“因為你是處女,而且你和吳藝都是律師,相同職業讓他的復仇更有快感。就好比某個連環殺手專門殺害妓女,那是因為妓女曾經傷害過他?!?
“那文玉律師……”
我舒了口氣,“文玉律師確實是他下一個目標,但我估計他沒有機會下手了?!?
張敏搖頭,嘴里說了一句:“這種情況法律會保護他嗎?”
我知道她不宜再受刺激,趕忙否認:“不會,測試已經排除了精神病及人格障礙,他的遺棄行為是追求完美的極端性格結合處女情結的作用,這是他私人的問題,并不會受到法律保護?!?
我一再強調,雖然心理測試在法庭上不能算作直接證據,但依然有著自己的作用。心理測試的結果是增強法官心證的一個重要砝碼,加上白秋林的日記本和兩次古怪的失蹤行為,一定可以將他定罪,這才讓張敏安下心來。
提出公訴前,我去文玉工作的事務所見她。進入了咨詢機構的大廳,前臺正在玩手機,見到我禮貌性問了一句:“你有預約嗎?”
我說我約了文玉老師,有事情要和她說。
前臺壓根沒放心上,用手一指:“里面那間就是!”
我在門口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文律師才過來開門。見到我她似乎有些慌張。
我將手機里日記的照片和白秋林遺棄的動機告知文玉律師,并指出她正是白秋林的下一個目標。她咬了咬嘴唇,看著自己的裸體素描,半天沒有說話。
沒過幾天,離婚案一審判決下來了,法院駁回了白秋林的離婚請求。當天,張敏拿著白秋林的日記向公安機關報案,狀告白秋林遺棄罪,案件終于告一段落。
半年之后,遺棄案一審判決下來了。白秋林兩段婚姻關系中蓄意遺棄罪名均成立,兩案并罰,因手段惡劣且過程伴有打罵、虐待行為,最終判處有期徒刑,賠償婚內撫養費1200一個月,精神損失費各10萬元。
作者 杜平